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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霖诧异神色很快归于平淡。
他看着拦在马前的黑衣士子,点了点头。
本名顾恒的年轻士子郎朗开口道:“将军可知亭安王意欲谋逆?”
侯霖一怔,却没有顾恒来之前意料之中的暴怒和惊讶,这倒让他颇感意外,抬了一下眉后笑道:“看来将军知道的并不比我少,那将军率西陲兵马前来平沙城何为?助亭安王割地谋反?还是别有企图?”
侯霖饶有兴致的反问道:“那依先生所见,认为我是来此为何的?”
顾恒让出路,又瞅了一眼眼眸如月牙弯弯在老榆树下正冲着他笑的小道士,自嘲道:“看来是顾恒多此一举了,不过还有三两建言想要一述。”
侯霖手扶着剑柄,看向榆树下那个曾见过三次的小道士,莫名的心悸,有些心不在焉道:“先生请将。”
“亭安王在城外有五千甲士并没登记在户册,还有平沙城周边所有掌握兵权的将校,大半都私下和他结好,只等一个时机,只是我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将军领兵贸然出现,算是打乱了他多年谋划的布局,可跳到明面和整个凉州权贵的眼前,利弊参半,将军若是此去赴宴,单人不妥,最好有所准备。”
顾恒说完后又后知后觉的加了一句道:“是我多虑了,将军胸有成竹,恐怕早已有了对策,在下就不弄巧成拙,只求如果今日平沙城有变,将军能约束部将不要扰民,善待城中百姓。”
侯霖郑重点头道:“西陲戍卒亦是大汉官兵,不是暴民匪徒,这点先生请放心。”
顾恒恬然一笑,拱手行礼道:“在下没什么说的了,告辞。”
见到黑衣士子行礼,小道士兴许是坐了太久,腿脚抽筋,一瘸一拐的蹦了过来,手里支着风水阴阳幡,就如侯霖第一次在三秦城见到他一样,挺能彰显高人风范的一个物件硬是让他搞的像跟拐杖。
一阴一阳之谓道,乐天知命故不忧。
一如既往。
侯霖扶着剑柄的手攥的更紧,牙关也在小道士走来时不自觉的叩紧合上,笑容略为僵硬。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见这道士便心中有所感应警惕,或许只是这小道士出现的几次太过凑巧,特别在雁荡山的那次,小道士从山顶一跃而下,如蜻蜓点水立于林间,出口为谶,野史狐传中所道的仙人风姿也莫不过如此吧。
当时他说还会相见,那么今日再见就是灵验咯?
侯霖挤出个笑容道:“道长怎么又来这平沙城了?”
侯霖手上动作尽落小道士眼中,看着侯霖不自然的笑脸,他倒显得风淡云清,挥了挥手打招呼道:“凑巧,凑巧。侯都尉还真是厉害啊,第一次见面不过身边一个随从,第二次见面带兵荡平一山贼寇,今日更是麾下八万边军入平沙,啧啧、气派真大!”
小道士眉眼被他一笑咧的弯曲,一副天真无邪的淳良模样。
可他越是这样,侯霖心悸的便越厉害,甚至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侯霖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小道士故作惊讶,啊了一声,扳着指头沉吟道:“山中方一日,地上已千年。一梦过千秋,烂柯无人眠。”
侯霖眯眼,剑锋露出一寸。
小道士抬起头,笑容纯真道:“不和你装神弄鬼了,不过我是谁说了你也不信,就像你的来处若是说出,一样无人相信。”
侯霖心中震撼无比,一时竟是脑海空白,他自身最大的秘密居然被这小道士一言道出。
小道士神情归于平静,不古灵精怪时倒还真有那么几分灵山道童的仙家风采。
“侯霖,你相信这个九州上真有神仙天人,魑魅魍魉么?”
侯霖不假思索道:“本来觉得没有,见过你之后就不这么觉得了。”
小道士嘿嘿道:“真是慧眼识珠啊。”
他转而变了一副凝重神情,背对侯霖望向东面,仰头望着云海道:“大殷王朝国祚本该有六百年之久,为何两世而终?真是朝歌晚年昏庸无度致使四海翻云,八荒动乱?”
“大汉不过四百载皇朝气运,如何能在景云年间在续延年,真是人力定之?”
小道士两眼深邃如洞,瞳孔如天河璀璨,奕奕有神。
就像一个看惯了世间沧海桑田,见多了世人爱恨情仇的过客,摇头道:“芸芸众生,均为棋子,更可笑的是执棋之人还不如棋子。”
侯霖呆怔,愣愣不语。
小道士轻咳两声,空灵清脆道:“侯霖!你可知晓长安猎场内藏了四个千年不死不朽的落难天人?可知这千年天下走势,生灵涂炭,皆为这四人手笔?”
侯霖木讷摇头,这些话对他而言太过天方夜谭了。
积攒在心中太久的秘密说出后,小道士如释重负,摆手道:“等了这么多年,让他们终于等到了,一方气运汇集于北,一方往东南,还有一处尚不明朗,至于北方的第一把钥匙,马上就要落到他们手上了,侯霖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切记、不要被他人左右!”
侯霖看向这苦口婆心的小道士眼神古怪,还是直言道:“侯霖所做的任何事,都是先对得起良心。”
小道士听到后指着自己心口道:“不忘初心,善始善终。”
“去吧,城北那帮披着绫罗绸缎的木偶等你很久了。”
侯霖策马路过他身边,不死心又问道:“你就不能说的通彻点?”
小道士伸出一指摇摆道:“天机不可泄露,我认真的,没和你开玩笑。”
侯霖吐出一口气道:“你还会出现?”
“会的,下一次我会告诉你一切,包括你想知道的,你不想知道的。”
侯霖皱眉,小道士支着阴阳风水幡转身便走。
城北天水郡府,满城达官显贵齐聚一堂,坐落宴席中,两旁长案上铺着大红绸缎,摆满食鼎酒樽,后面还排着身着罗衫云裳的舞女,娥眉低眸。
除了一向不怎么参与的云家没有派遣族中子弟来外,整个凉州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算来齐了。
正中两张主席上,并坐凉州刺史梅忍怀和亭安王。
席座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多都是吐露对西陲几个将种莽夫的不屑,和对要来的那个未曾谋面的西陲掌军者的轻视。大汉崇文抑武,可偏偏今日将地位要高些的左席首位让了出去,摆明了是给那个跋扈到带兵惊吓天水郡一班郡臣的狂佞将种留的,这让不少精通琴棋书画,至情山水淡雅的清贵人物心有不满,面露愠色,只是碍于主席位上两个说一句话整个凉州都要震一震的大人物,没有发难。
可等那个听说很年轻的将军来了之后呢?
能给他好脸色?大汉向来没有香车让马于铁骑的道理!
侯霖纵马轻驰,到了人迹罕见的城北路后,不由的放缓了速度。
侯霖在学士府所见所闻,都是这个九州天下的鼎盛烟火,可出了长安城后,才知道并非如此。
钟鸣鼎食外还有风餐露宿,锦衣之外还有麻衫。天底下士子书生为这个帝国歌功颂德,在青史上一笔一墨留下关于煌煌大汉的丰绩伟业,可凉州因为动乱而迫出走背井离乡的那些平民百姓呢?最多也就是一句汉泰天三年,凉州旱荒,枯骨遍野。甚至还不如朝中那些整天将江山社稷挂在嘴边的公卿们的雅号长。
这样的天下,侯霖不喜欢,但他也知道他无力去改变。
天地偌大,一人之力如何救天下子民于水火?
学士府那些不愁吃穿的世家公子可以抱着圣贤书一口一个将来要入朝为官,报效大汉。可他们真是为了百姓?还不是为了能在史书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在写上自己的功绩,让后人敬仰,成百年后读书人嘴中的圣贤。
这样的读书人,侯霖也不喜欢。
可他知道,不论出发点为何,这帮人总会出现几个能辅佐帝王治江山的大才,能让天底下尽可能多的人吃饱穿暖。
这也足够了。
可笑之人必有可敬之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黑白对立,泾渭分明。
从来没有什么对错正邪,只有让大多数人满意的答案。
等侯霖想通这个道理后,才醍醐灌顶,知晓自己这才算把死书给读活了。
所以他不准备做什么圣贤,入朝做什么太平官,他做自己就好。
人行至最善,皆为圣贤。人戮作最恶,地狱尘间。
剑有棱锋,俱可伤生,人不也是如此?
所以他果断下令去擅拦送往天水郡边给郡兵的粮草,因为他的八万将士,也要吃饭。都是为了保境安民,有对错么?
粮食就这么多,他能如何?
侯霖在空旷的城北大道上沉默而行,身姿挺拔,不在似以往那般总是心事重重的忧郁模样。
郡府外恭候多时的管家一怔,还好在侯霖入城时见过他一面,连忙接过缰绳一脸谄笑的迎上去,两人进入郡府。
侯霖一身素衣长衫,腰间挎着一把不是世家公子为了附庸风雅而佩戴的军制长剑出现在整个凉州所有最有权势声望的人面前后。他一撩衣袂,踱步走上前,当着无数不善目光和讥讽嘴角,看向梅忍怀,又侧目瞧了一眼亭安王。
“侯霖。”
他淡淡如是道,开门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