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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令姓许,冀州人,分到这个在昔日同窗嘴里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小土城为官时也曾心灰意冷过。可数月下来,这里的淳朴民风和洋溢在每个县民脸上的笑脸终是让他打消了心中愤慨。
出仕为官,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不笨,赴命前几位同僚的怜悯和幸灾乐祸都说明了他在这座土城终究是不会有平步青云的仕途。
居其位谋其政,既为一方父母官,又如何抛家弃亲。
这话在他心头萦绕许久,可从未开口与人言。
余晖把这座土墙倒影拉的斜长曲折,他坐在城楼上,双手环胸,抱着那柄刀口已经卷刃的屠刀,一动不动,就像他四周已经冰冷再无任何生机的县民尸体一般。
百户釜城,自然谈不上驻军可言,十几位挎着官刀的衙役是这座土城中最懂把式的,只是到了这日,已经死完了。
三人齐肩宽长的城墙上堆满了尸首,有匈奴,也有釜城百姓。
许县令缓缓张开眼睛,神情恍惚,在三天前他还是一个只懂笔墨砚方的文弱县官,若问起他握笔的几种姿势、大篆小篆有何不同,他能滔滔不绝的说上大半日,可论起沙场上的刀光剑影,他把嘴巴撑破也迸不出一个字来。
而如今,他已经摸索出刀身从人哪个部位砍下去最为致命,劈砍和横砍要如何转动刀身才不会被筋骨阻住。
三天只吃了些干饼的许县令觉得双手双腿都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强撑着身子依靠在被污血泼浑看不清本来颜色的牙墙角,转角处一具熟悉面孔已经因为血液凝固而发白,一双漆黑眸子空瞪瞪的望向他,这尸体许县令不陌生,手中的杀猪刀就是这个人的,釜城里唯一贩杀屠猪的屠户。
一天前,这个每次见到自己都是低三下气一脸谄笑,如何看都没什么骨气的屠户被两柄草原弯刀破开了胸膛。而一个总是召集些釜城里游手好闲汉子到县衙门口闹事的健壮泼皮被草原弯刀断去了一支臂膀,生死攸关之时毅然决然发狠抱着那个匈蛮一同跌下了城墙。
许县令想到这不禁苦笑一声,整个釜城的男子除去他,都已经死完了。
他撑起身子,把脑袋伸出牙墙,看到城外有釜城五六个大小的匈奴营地,疑惑越来越重。
连九边城塞和燕阳十万铁骑都没能拦住的匈奴怎么想也不可能会被自己这座小小的釜城给拒之以外,更何况乐浪郡南边是和冀州接壤的河套平原,千里平川,釜城这座占地不到万亩的土城又并非据于险要,就算匈奴笨到真拿死守的釜城毫无办法,几十万马蹄绕开不就行了?
更何况匈奴的浩然声势他是亲眼目睹过了,连大汉战力卓绝的燕阳铁骑都败倒在这帮草原蛮子脚下,几十万匹战马齐齐在釜城外一踏,就足以让这座城池沉入地下,几十万张弓弩开合,只用一轮就能把城墙射倒……
诸如此类的办法连他这个不谙兵事的书生县令都了然,骑上马背便是最优秀战士的匈奴又如何不知道?
可匈奴却用最笨的办法来攻取釜城,那些在马上潇洒,挥刀自如的游骑下马扛起云梯、一个接着一个登上釜城送死,每个登上釜城的匈奴都只有一柄弯刀,使得这场本该没有任何悬念的攻城显得犹未惨烈。
许县令不知道匈奴究竟是怎么想的,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站直了身子,咬牙硬挺。
釜城里上到花甲之年的老人死了,连十几岁的男孩都抄起木棍和匈奴血拼,死在了家门口,妇孺也未曾闲过片刻,源源不断的给城楼送上石块、烧沸的粪水,整座釜城里已经不见一块砖瓦,尽被拆下砸向了攀城的匈奴。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他咬紧牙关,攥着屠刀的手握的更紧。
死、也要在拉一个匈奴共赴九泉!
城外,毡房连绵,一望无际。
和这片由三十万匈奴游骑组成的连营对比,小小的一座釜城更是伶仃可怜。
伊达罕部落首领瓦尔单于在釜城外伫立,身边跟随着十几名由神之子赏赐给他的天狼骑丛。
作为百万匈奴的先锋,这些天他已经听了太多流言蜚语,连身边这帮王庭天狼骑都多多少少对他显露出怠慢和不解。原因很简单,正因为他的命令,才使得数百本来可以一睹中原人途风情的草原男儿身死在这座小城城楼。
所有人都不解,为何三十万大军要在这座土城前停留三天之久,战胜了十几年来草原劲敌的燕阳军后,所有草原人都知道百年前那场荣光将重新照耀到他们这辈人的身上,恨不得一日辗转千里,跨过北河到达让他们魂牵梦绕的中原。
一队由百夫长领头的匈奴游骑跳下战马,手里仅仅拿着弯刀便向釜城城墙走去,数位千夫长簇拥着一位位高权重的万夫长面色不善的来到瓦尔单于身前,数双如狼仇视的目光扫过王庭天狼骑,最后都聚集到瓦尔单于的身上。
“尊敬的瓦尔单于,神之子的忠实仆从、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你究竟还要让多少长生天的战士屈死在这座破土城下!”
有了第一位开口的人后,所有人都开始漫声说道:“这座破城只要我部落男儿齐齐挥上一次马鞭,就能震开那发锈的城门!”
“卡尔西瓦是个英勇无畏的战士!在北原上砍下三颗燕阳脑袋的他居然下了马后被一个瘦弱无力的两脚羊用柴刀捅死!”
十几个天狼侍从面无表情,只是假作不经意把手移向腰旁的刀鞘上。
瓦尔单于没有去回答这些抱怨,只是冷冷盯着一直缄口无言的万夫长。
像是被箭矢钉在了原地的万夫长不敢回视他的目光,低下头艰难小声道:“我的儿子昨天也死了,和卡尔西瓦一样,燕阳虎枪都没能夺取他的性命,却死在这么一座小城上,他应该走的更远……他从来没见过大海,进入九州后,他曾对我许下豪言壮志,一定要亲眼看看大海究竟是什么模样,有没有草原辽阔……”
万夫长说到这猛然抬起头,声调高出些许道:“瓦尔单于!草原男儿骑上战马就如翱翔天际的雄鹰,而您执意折去他们的羽翼,让他们拿血肉之躯去和占居高地的汉人拼杀,即便如此,这座土城也在两日前就能拿下,每当要攻下城楼后你却又要退兵,您究竟要做什么!”
瓦尔单于藏在背后的双手拳头紧攥,他当然不相信这帮千夫长真的是为那些战死在城楼上的草原男儿感到惋惜不甘,他们只是怀疑自己借着汉人之手慢慢削去各个部落的实力,而面前这个万夫长,则是他们至今鼓动出最大的一个角色。
亦或是最肥的一只出头鸟?
“说够了就回到你们应该在的地方,有任何对我的不满都可以向神之子去控诉,如果没有脚力出众的马驹,我乐意双手奉上。”
瓦尔单于森森一笑,让面前的万夫长不寒而栗,方才义愤填膺恨不得乱刀砍死瓦尔的人群沉默而散。
待到人群散去,一个对瓦尔单于脾性了解的天狼骑丛小声道:“尊敬的单于大人,这些天对您不满质疑的声音就像北原上被风低语过的草丛一样,弥漫在大营的任何角落,您究竟是如何想的。”
瓦尔单于摇了摇头,指向釜城的城楼。那里、是所有草原子民向往的方向。
“你要知道,汉人的天下和北原是不一样的,或许骑上马你是伟大长生天最骁勇的战士,是草原上媲美雄鹰恶狼的男儿。你或许会说面前这座土城你提起缰绳就能轻而易举的跃过,可你不知道在南方,跨过北河到达繁荣的中原,那里有更多比这要高、要坚固,更难攻克的城池。”
瓦尔单于沉声道:“数不胜数!虽然我们打败了燕阳军,但那本就是草原健儿应有的荣耀,我们太过于依赖战马,很多骑士甚至在马上渡过的时间比在马下要长。”
他意味深长看了已经目瞪口呆的天狼骑从一眼:“换句话,你们下了马和两脚羊没有过多区别。”
他回过头,看着扛起云梯,从无数草原男儿尸体上跑过的百人队伍准备登城,长吁道:“所以你们必须得像你们眼中的两脚羊去学习,怎么使用这些攻城器械,怎么配合掩护同伴攀城,这些死去的战士就是代价!”
许县令扯着冒火的喉咙沙哑喊道:“匈蛮又来了,准备御敌!”
城楼上,釜城剩下的妇孺都登上了城墙,捡起地上血迹未干的兵器,等待着匈蛮到来。
男人已经死完了,该轮到他们了。
许县令模糊的双眼能看到不少妇女牵着自家才步履蹒跚的孩童站成一排,静静等候。
一只布满老茧的粗壮手掌拍在他的肩头,他回过头,一张粗糙的虬髯面庞正看着他问道:“你是釜城县令?”
许县令木然点头,掏出已经浸染一层风干血迹的官印道:“你是?”
虬髯汉子俯视不断向城楼攀爬的匈奴,淡然道:“九边三府、重岭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