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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骑从天水郡南下的快马奔驰在坑坑洼洼的驿道上。这名骑士生的虎背熊腰,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扶着腰间佩剑,背后还插着一旗仅一字:驿。
几十里蜿蜒山路过来后,他只觉得浑身筋骨像是散架了般,尽管胯下这匹凉州寒马脚力不俗,更耐长奔,马屁股一样让他拿剑鞘抽的通红,还好运气不错,一路上没见半点人烟,怪不得他太过小心谨慎,委实是当下的凉州实在不太平啊!
不知又行了多少里路,见到远处在荒芜戈壁上极为显眼的黄土城墙,他轻缓一口气,总算能慢些了。
想起接过藏于他怀中的一封密函的情形时,他仍是心有余悸,亲自领着几十雄壮骑卒将密函交付他手的竟然是一名偏尉!自凉州年逢旱灾后,除去东羌郡外,其余六郡所有驿站尽皆荒废,吃这碗饭的同僚不是被逼无奈换了生计就是被编入郡兵行伍,若不是他和上面一个虚衔将军沾亲带故,不用真二八经的上战场,而是成了亲卫,只怕现在尸骨都已经找不到了!
伏月城。
他将身后的驿旗拿出,朝着城楼叫嚷后,城门缓缓打开。
在城楼上看到还喘着粗气的驿卒后侯霖有些诧异,伏月城外一战杀败数万叛军的战报才走不过一日,如何这么快就有了答复,等他接过被蜡液封函的密信时才明白并非所指一事。
侯霖好奇,依照他在平沙城那大不敬的表现,不论是亭安王还是梅忍怀,估计听到他名字都跟吃了两斤死苍蝇一样难受,又如何会跟他信封往来?
城楼之上,除了在城外驻营的李义和王彦章外,西陲军和青州军所有说得了话的人物都在场,一样好奇这封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
云向鸢看着驿卒被扶下去歇息,大大咧咧的走到侯霖身边道:“这么快就有了回信?难不成咱们的梅刺史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侯霖摇了摇头,拆开外函,眉头一挑。
朱红的印玺他并不陌生,这天下独一份的玺印映入眼帘后,云向鸢张大了嘴巴,重重的拍了侯霖肩头几下,有些结巴道:“这、这,这我没看错吧?”
侯霖快速打开,共有信函两张。
一张墨绿薄宣,一张白暇厚实。
城楼上连同秦舞阳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而来,侯霖先是拆开盖着刺史印函的白纸,里面寥寥几句,却让侯霖长叹一声道:“还是来了!”
他看了眼郑霄云,后者板着面孔,略微点头致意。
侯霖夹起这张对着所有人道:“今年春猎之时,原三公方庭之伙同御林将军魏参谋逆,挟持朝廷文武百官,天子为保江山社稷,自刎于未央宫内,原怡亲王刘勤现携国玺入蜀,旨令天下百姓共讨逆贼。”
话音一落,城楼之上鸦雀无声,谁都没想到会有如此之大的变故,谢狄春长了张嘴,终是未吐一言。
荣孟起眯眼道:“原先以为只有凉州动乱,如今天子死社稷,怕是九州都要陷于战火之中了。”
侯霖想起不过二十出头就生出白发的年轻天子,两面之见,至今存心。
他顶着下颚,打开那国玺印盖的绿色竹宣,只是扫了一眼,双手便止不住的发力,差点将这薄如蝉翼的竹宣撕成两半。
云向鸢还没从第一个堪比天塌下来的消息中缓过神来,见到侯霖失态,下意识道:“天子蒙难你也用不着跟这封圣旨过不去吧,诶、说来还奇怪,明明是刻着玉玺的圣旨,怎么不见宣旨的宦官,就这么毛毛糙糙的叫一个驿卒送来?”
侯霖一言不发,只是把被他略微弄皱的竹宣圣旨推了过去。云向鸢眼皮一挑,他发现侯霖的手臂不停颤抖,就连在箭雨枪林下与人搏杀也不见这个书生有这般反应。他定睛一瞧其中内容,眼皮跳的越发厉害。
云向鸢艰难的抬起头,看着数道各异目光望向自己,紧张至几乎把嘴唇咬出血,环顾一圈后才开口道:“封、封侯?侯霖,我没看错吧?”
荣孟起一把站起身,大跨步走到侯霖身边,抓起竹宣圣旨一目十行扫过,最后视线定格在最后几字和落款处的朱红玺印处,一字一吐,每个字都像一道惊雷劈到城楼诸人心口一般。
“凉州动荡难安,朝廷疲敝之时,蜀王奉先帝遗诏,代理九州之政。封学士府士子侯霖为雍凉侯,食邑武威、陇右两郡万户,望其尽忠职守,扫清凉乱,昭彰日月。”
荣孟起皱眉道:“没了?”
侯霖点了点头,这时才注意所有人的目光已经从表情浮夸的云向鸢移到了自己的脸上,已经回过神的云向鸢更是摇头拍着侯霖后背道:“乖乖,这真不是做梦?武威陇右两郡食邑万户,这可是名副其实的万户诸侯,侯霖、你小子不动则以,一动惊人啊!自天福年间打起往后一百年,你是头一个外姓封侯的啊!”
侯霖张嘴傻笑,全然还沉浸在圣旨之中,倒非是得意忘形的发笑,而是本性使然,化解众人间无形的尴尬。
他挠了挠头,短暂的讶异之后波澜不惊道:“怡亲、蜀王突然下旨封我为侯,定是亭安王和梅忍怀在中作梗,只是这两人恨不得我死在叛军手上,如何又会往益州去献殷勤表我功绩?”
侯霖笑着摇头,心里已经了然,自言自语道:“又如何不去表我功绩?”
侯霖笑容越发恬淡,这举动不难猜测,无非是平沙城的那两位想借蜀王之手夺他兵权而已,只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没想到蜀王刘勤非但没有落了他们的圈套,反而借势给侯霖一个名正言顺的掌兵借口。
一位封疆大吏,一位宗室亲王,要拿一杆秤砣来衡量和侯霖的重量,十个侯霖也赶不上其中一位重,这便是他俩的好算计。八万兵马,从一位要靖难的王爷角度来看,交予一方刺史和宗室兄弟如何都比交予一个外姓士子要好,有了圣旨让侯霖交付兵权,纵然百般不愿,侯霖也得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在老老实实的双手奉上。
退一万步说,就算蜀王他不解风情,只当是两人为侯霖请功,充其量不过赏封一个实名将军,梅忍怀和亭安王没任何损失,还可以借机缓和和侯霖的关系,以退为进,一无官场人脉,二无朝中根基的侯霖又如何挡得住两位山间老狐的日后蚕食?
只是梅忍怀和亭安王千算百谋,也没料到侯霖早已与还在长安时的怡亲王相识,更没料到这个只听说和泰天皇帝关系极好的王爷并非耳顺之人。
一顶万户侯的官帽盖到侯霖头上,就算侯霖还穿着那身素朴布衣站在两人面前,他俩又如何不得以礼相待?
荣孟起来回又默念了数次圣旨内容,眉头轻蹙,眯着眼道:“不对。”
刚想要拜贺侯霖的众人一愣,都望向这位西凉幼麟。
“自舞屠之祸后数百年,外姓封侯者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非功无可封者莫属,天福年间后,更是一人没有,尊朝廷祖制,食邑万户王侯者,当赐御马六匹,赏五锡,宗庙罔土,一品白狮武服,可开府立碑,侯霖你没发现这只是空有一个名头么?如今大汉社稷日渐薄暮,就算是前面几个天高路遥没办法封赏,一件一品官袍还拿不出来?”
荣孟起随手把旁人恨不得高悬庭堂整日顶领膜拜的圣旨一丢道:“空有名号的缩水侯位罢了!”
侯霖倒吸一口凉气,把两封信件又翻来覆去折腾了几趟,确信没有遗漏才恍然大悟,苦笑道:“我就说天下怎么会有从天而降的肉饼,原来如此。”
侯霖嘴巴一张一合,终究没有把后面四个其言可诛的字说出,只是在心头默念:
帝王心术。
这是如今代行天子之政的蜀王告诉他,想要真成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万户侯,那就替他皇家出力,有多少功劳换多少封赐。
云向鸢带兵打仗冲锋陷阵是把好手,可对这庙堂上的权谋算计是七窍开了六窍:一窍不通。他问向荣孟起道:“那侯霖这个侯位究竟算不算数?”
荣孟起指着圣旨最后那鲜红的古篆印迹道:“天子所赐,岂能有假?”
包括秦舞阳谢狄春在内所有人都不自然的看向侯霖,谢狄春目光尤为复杂,比起孑然一身的秦舞阳,他是朝廷官吏,对侯霖又多少有些轻视,可就这么一个年轻人突然成了他不得不去行跪礼的王侯,一时难以适从。
云向鸢咽了口唾沫,五官都纠缠在了一起,轻声唤道:“侯、侯爷?”
侯霖置若罔闻,只是看着圣旨上那三个‘雍凉侯’的大字发呆。
荣孟起最先反应过来,抱拳单膝跪地在侯霖面前,把头颅深深低下,却不垂地,朗声道:“参见侯爷!”
一时城楼上所有人都如醍醐灌顶,霎时倒下一片,连谢狄春也为难的随波逐流,跪地右拳锤向心口。
“恭贺雍凉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