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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惟乔在谷中时,就从盛睡鹤的种种异常的行为言谈里,猜到这两日玳瑁岛上怕是不太平,甚至连公孙夙这个海主估计都有危险——此刻听了公孙应姜这话,也不是很意外,只是想不通:“应敦比咱们还小一岁,之前好像也没什么过人的战绩,他跟你们那些叔公的旧部联合起来针对你们爹爹还有哥哥,想过即使事成之后,要怎么弹压住底下人么?”
岸上那么讲究礼义廉耻的地方,奴大欺主的事情也层出不穷呢!
哪怕是天子,幼帝登基,如果没有厉害的太后垂帘辅政,被权臣辖制的也不少——就算有厉害的太后垂帘,小皇帝长大之后少不得也要跟太后、外戚做过一场,才有收拢大权的机会。
何况玳瑁岛这种拳头即正义的海匪窝——想当年公孙夙作为公孙老海主的独子,打小就被立为少海主,各种重视栽培,尚且因为盛睡鹤给他承担了不少凶险的差使,受到众人的质疑。
就公孙应敦这样的,既不是公孙夙的嫡长子,打小没受到认真的栽培,做少海主才两年不到,要天赋没天赋要战绩没战绩要功劳没功劳,说句不好听的话:他能坐在少海主这个位置上,全赖他是公孙夙唯一在世的男嗣,一旦公孙夙有个三长两短,他十成十没好下场!
这么简单的道理,聪明点的孩童都能想到,十四岁的公孙应敦竟然看不清?
一时间盛惟乔不禁怀疑,撺掇公孙应敦忤逆犯上的人里,是不是有什么百年一出的说客,硬生生的把公孙应敦给说了个晕头转向?
公孙应姜对于这个问题,显然也感到很棘手,抿了会嘴,才苦笑着道:“要不我怎么说他没脑子呢?”
“这糊涂劲儿,可不是‘没脑子’三个字能盖过去的啊!”盛惟乔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再者,应敦是公孙海主的亲生儿子,本来坊间就说,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更何况这会应敦做的事情,就是搁岸上,公孙海主要打死他清理门户,只怕许多人也会叫好的——这种事情,就是你那义祖父、我爹爹在这里,恐怕也是袖手旁观不好说话的,何况是我呢?”
公孙应姜明白她的意思:如果不把事情说清楚,再用“没脑子”、“犯糊涂”之类的说辞来敷衍的话,她是不会贸贸然干涉公孙氏的家务事的。
“小叔叔简直多事!”公孙应姜咬着唇,斟酌着要透露多少内情,心里则暗暗埋怨盛睡鹤,“好好的做什么要引导这姑姑跟宣于家那位老夫人亲近?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两年前的这姑姑多么心慈手软好哄好骗的人,这会竟是这样难弄——都是小叔叔惹出来的!”
然而看着盛惟乔毫不动摇的目光,公孙应姜怏怏半晌,也只能妥协:“应敦是不赞成小叔叔前往长安赴会试,才这么做的!”
盛惟乔闻言大奇,道:“为什么?难道他希望哥哥放弃出仕,回玳瑁岛来接手公孙氏的基业不成?!”
莫非自己之前在谷里推测错了,公孙应敦非但不是恩将仇报之人,反而对救命恩人盛睡鹤充满了感激之情,甚至愿意把本该自己继承的玳瑁岛让给这小叔叔……但是等等!傻子都知道,盛睡鹤去考会试、殿试,金榜题名的前途更远大吧?
还是公孙应敦作为四代为匪的公孙氏的子弟,对海匪这一行充满了真挚的热爱,发自肺腑的认为,天底下再没有比在海上做无本买卖更伟大的事业?
“也不是!”公孙应姜的声音打断了盛惟乔的种种猜想,这侄女皱着眉,咬着唇,一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的样子,踌躇了好一会,方用无奈的语气道,“他就是不希望小叔叔前往长安赴试——至于小叔叔是不是回玳瑁岛,还是继承盛家做个富家翁,他是不在乎的。”
顿了顿,公孙应姜用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的神情补充道,“对应敦来说,最好小叔叔既不去长安也不回玳瑁岛,就跟义祖父一样,专心打理盛家,日进斗金夜进斗银,富甲南风!”
“……”盛惟乔沉默了好一会,以至于公孙应姜脸色越来越忐忑了,她才淡淡道,“我来猜一猜:公孙氏,是不是早就有投降朝廷的想法了?”
公孙应姜脸色顿变!
她骇然望向盛惟乔,却见这姑姑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笃定——姑侄对望半晌,公孙应姜颓然一叹:“小叔叔在谷里跟您说的?”
“……他不跟我说,我自己就什么都猜不到了吗?!”盛惟乔不太高兴的说道,“这么明显的事情,稍微想想就知道,在你心目中,我这个姑姑是有多笨?”
公孙应姜心神不宁的赔礼:“抱歉姑姑,是我失言了——但,这事儿按说是要一直瞒着你的啊?”
“你方才说的话里破绽那么多,真当我听不出来?!”盛惟乔被她连续的小觑气笑了,端起有些凉了的茶水呷了口,冷笑,“首先你说岛上识字的人不多,以至于哥哥他想要个正经老师开蒙,还是你爹特意出了趟门绑回个老童生,你们才有了那位先生!”
“既然如此,哥哥他怎么可能提议让岛上的人没事都去给那老童生做学生?”
她戏谑的扫了眼公孙应姜,“应姜你当初在课堂上看来是真的不用心啊,所以都没想到吗?岛上就这么一个正经能做老师的,哥哥他不是你们公孙氏的血脉,全因你爹的重视才有这待遇——你之前也说了,你那嫡亲祖父当时还有个义子的,而且那个义子很受你嫡亲祖父的宠爱,你嫡亲祖父在的时候,你爹这个少海主终归不能真正当家——试想如果岛上的人都去请教那老童生了,那老童生再爱惜哥哥的天赋,又腾的出多少空来指点他?”
“去年哥哥中了小三元,祖父大喜过望,亲自发话让爹爹把家里的诸事都放一放,专心专意的教诲哥哥——其实家里正在念书的根本不止哥哥一个,二房出孝未久也还罢了,三房的五弟,跟应敦同岁,如今也正在终日刻苦攻读中。你道他不想让爹爹亲自指点功课吗?然而爹爹那么忙,又要顾着已经中了案首的哥哥,三叔三婶实在不好意思提出来而已!”
“名师难求!虽然区区一介童生算不得名师,但对于当时处境的哥哥来说,能有这么个老师已经是邀天之幸了!”
“他既然主动要求开蒙,可见是重视学问的,又怎么可能贸然献上会导致他自己失去求学机会的建议?”
“可是小叔叔当时年纪小啊!”公孙应姜不服气,反驳道,“小孩子不懂事,或者为了报答,或者为了表现,一个激动就说了出来——这种可能也是有的!”
“是有。”盛惟乔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但正如你所言:哥哥他当时才六七岁而已,那么小的年纪,又不受你嫡亲祖父重视,为什么他说的这个建议,会让你嫡亲祖父动怒多日,以至于你爹斡旋了好几天才了结?我虽然没见公孙老海主,但听闻他与我爹爹关系不错,凭这一点,我相信这位老海主的心胸,一定不会太狭窄。”
“至少不可能狭窄到被个六七岁的孩子气上好几天的地步——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哥哥当时身世未明,寄居于公孙氏,哪里来的资格,令公孙老海主为之愀然终日?”
打量着公孙应姜变幻的神情,盛惟乔道,“所以我猜……恐怕当时向公孙老海主提议多读书的,是那位被绑来岛上的老童生吧?”
她托起腮,继续推测,“而且那老童生的进言恐怕也不是什么海匪也要多读书,十成十是劝公孙老海主投降朝廷——公孙老海主踌躇难决,所以才发作了一些日子,之后又把应敦送去那老童生门下,是不是?”
“……还有吗?”公孙应姜想说什么,但思忖片刻后,悲哀的发现自己竟是无从反驳,她无力的叹了口气,把头忤到桌子上,闷声问,“姑姑您一块儿都说出来吧?”
盛惟乔敲了敲桌子,道:“其他也没什么了,就是你们仨的名字——你说那老童生却不过你跟应敦纠缠,随手给你们取了现在的名字,我却以为不然,这摆明了是借这个机会试探公孙老海主以及公孙海主在弃暗投明之事上的态度,然后你们到现在还是这个名字,说不得就是公孙老海主父子都倾向了老童生的建议。对不对?”
她问是问“对不对”,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肯定是这样”。
“姑姑不是说我们仨的名字吗?”公孙应姜趴桌子上想了会,抬起头,不甘心的追问,“怎么就说了我跟应敦的名字,还有小叔叔呢?我解释小叔叔的名字难道也有破绽?”
“这一段破绽最多不过!”盛惟乔用“我简直不忍心说你”的眼神看着她,叹息道,“不是我说你,应姜,等这次回去后,你没事时真的该去学堂里听上几课了……虽然咱们家学堂请的先生只是个秀才,像哥哥的功课都是爹爹亲自督促,根本不过去的,但人家到底正经过了院试,基础可称扎实,教咱们这样的还是没问题的。”
提点了几句这侄女,盛惟乔也不再兜圈子,直接说正题,“你说那老童生为哥哥改名‘睡鹤’,乃是取了他早年所植牡丹之名,还说这意味着祝愿哥哥往后前程如牡丹般锦绣富贵——这不摆明了是希望哥哥他有朝一日回转岸上,能够用从那老童生处学到的学问金榜题名,从而富贵荣华?”
“我们做的无本买卖,求的也是富贵啊!”公孙应姜听到这里,忙道,“难道先生说的牡丹富贵,不是祝小叔叔他长大之后次次旗开得胜,手到钱来,回回都能碰见肥羊赚的盆满钵满?”
盛惟乔:“……”
她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了公孙应姜好一会,才幽幽道,“你都说了牡丹乃是花王了,花王花王,王是什么?是正统,是大义,也是名分!你告诉我,盘踞玳瑁岛打劫过往商船的行为,跟这几个词,哪里沾的上?!”
简直不能相信这侄女居然曾经跟盛睡鹤同窗求学,这么粗浅的常识都不知道!
盛惟乔不禁沉思:这到底是公孙应姜听课时过于懈怠,还是那老童生满腔心思扑在盛睡鹤身上,压根没管过公孙姐弟?
——所以现在做姐姐的无知的可怕,做弟弟的糊涂的可怕。
见公孙应姜默默闭嘴,盛惟乔继续道,“而且我看那老童生给哥哥取这名字,也不仅仅为了缅怀牡丹,恐怕还有字面的意思:古书中有‘鹤鸣九皋,声闻于天’之语,古往今来,鹤常被比拟贤达之士。如同那老童生给你们起名‘应姜’、‘应敦’,乃是希望你们一个柔顺,一个敦厚一样,那老童生对哥哥的冀望,老实说,却更在对你们的期盼之上!”
“在‘鹤’字前加‘睡’字,只怕是为了警戒哥哥,莫要因为身处玳瑁岛,以至于失了一飞冲霄的志向与高尚的品行!”
盛惟乔说到这里,嘴角微微一扯,心想:“不过我这个哥哥……他的品行真的有高尚吗?”
这要换了她跟盛睡鹤一块被困谷中之前,她肯定认为盛睡鹤跟“高尚”俩字完全没关系!
但想到这两日这兄长对自己的种种照顾,盛惟乔觉得他虽然老爱戏弄自己,但本质其实不坏……
正微微走神,忽听公孙应姜有点恼羞成怒道:“当初我们问先生给小叔叔起这名字的意思,先生才没有这么说呢!”
“但哥哥的字也是你们那位先生取的——他字恒殊!”盛惟乔闻言,头也不抬的哼道,“我若没猜错的话,这个字应该出自前人诗句‘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这两句。”
“全诗则是:大鹏一日同飞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少年。”
“这首诗最出名的是首联,鹏与鹤皆有冲霄之能,名与字并列,你敢说你们那先生没有冀望哥哥鹏程万里、鹤鸣九皋的想法?”
压根没听说过这首诗的公孙应姜彻底无言,再次把脑袋忤到桌子上,有气无力道:“好吧好吧,我都说——确实从我嫡亲祖父开始,就打算投降朝廷了!只是朝廷这些年来外戚、宗室、朝臣斗的没完没了,北方的茹茹之患都没什么人管,全靠周大将军早年的威名撑着才至今没出大事,我们这些海匪,就更不入朝廷的眼了!”
“这么着,朝廷没人提出招安,我们总不能自己凑上去吧?如此既没面子,也不好谈条件,说不定前脚投降后脚就被流放,甚至合家枭首示众呢?”
“是以当初先生上岛后,发现小叔叔他天资聪慧,简直就是天生的读书种子——就跟我嫡亲祖父还有我爹商量,安排我小叔叔长大点就去岸上弄个清白的身份,参加科举,入仕之后,找机会提出招安,如此正是两全其美:我们公孙氏得到可靠的洗白上岸的机会;小叔叔呢则也能趁机立功!”
公孙应姜说到这里苦笑出声,“虽然前年年初,祖父意外身故,但爹爹继任海主后,仍旧执行了这个计划。谁想到,应敦他,居然从知道起,就一力反对!甚至,为了阻止此事,不惜倒向了叔公那方的余孽!!!”
盛惟乔听得此话,脸色瞬间苍白:“什么?!哥哥——我是说盛睡鹤他长大点就去岸上,乃是为了科举之后招安玳瑁岛?!那他当年忽然冒出来,打着我爹私.生.子的旗号进入盛家……”
她颤抖着声音问,“他……他到底是不是我哥哥?!!!”
——这两年她可一直都把盛睡鹤当成同父同母嫡亲哥哥看!
最重要的是,这两日她之所以可以接受跟盛睡鹤同床共枕,正因为觉得两人是嫡亲兄妹,认为血亲之间迫于形势有些过分亲密,只要彼此问心无愧,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但如果盛睡鹤其实跟她毫无血缘,那???
这事儿要这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