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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辗转风霜, 只教他真切的体会了什么叫作人心至毒。
当年同尘道长说过的话太轻太遥远,他心里那一丛微弱的光,终究是熄灭了。
身处淤泥自然会越陷越深,等没了顶, 淤泥灌进肺腑,从里到外, 谁不是一样的脏。
现实用一盆凉水浇醒了他温暖世人的痴梦,才发现心里所谓信念如此卑微。
他从来未曾愧对过谁, 如今也不知道究竟该怪谁, 他不想将所有一切归咎于世事于他不公,可是…他也不想原谅。
天地万物在苏醒之际编织着最后的梦境,临渊剑上妖异的血光和天边破云而出的那缕朝霞相得益彰。
日出还是一如既往绮丽的日出,变了的只是荒凉的心念。
临渊剑提在手中,剑鞘早不知扔到了什么地方,白靴踏出的步子慢条斯理, 一步一步迈向城的尽头,迈向他的另一个开端。
曹家的宅子离城门最近, 一家老小在睡梦之中被惊醒, 院子里的敲门声不慌不忙却也不休不止,大有一副敲不开门绝不罢手的架势。
曹钦强压着一肚子的火气起身披了衣裳, 趿着鞋,骂骂咧咧的走向大门, 极为不耐烦的拉开门闩。
“谁他娘…”
他看见了一双毫无情绪的暗红眸子, 下一瞬间, 眼前闪过一道森冷的白芒。
声音戛然而止,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永远不会再有后续。
曹钦觉得颈间掠过一抹刺骨的寒凉,他好像还听见了利器切断骨肉的声音,特别清晰。
视线在一阵剧烈的翻转后停了下来,他看见了自己的身体。
他头一次从这个角度审视自己,虽然已至不惑之年,但是他还没有发福,身形结实匀称,只不过他那副引以为傲的躯干上,此时已经没了头。
披头散发的脑袋咕噜噜的在地上滚了滚,死不瞑目的瞪着双眼,眼白溅上了一小点血迹,红白相映,格外鲜明。
蒋谦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静静的欣赏了片刻生命凋谢的姿态,一双红眸在昏暗的光线下灿然夺目。
他收回视线,微微扬起下颌,跨过门槛向里走去。
他该做的事,正在黎明之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延陵城有多少人家?这样挨家挨户的方式绝对不讨巧。
但是他很喜欢,喜欢各种各样的人在死前被扒去伪装,多费点力气也无妨。
一遍遍手起剑落,无论男女老少,一视同仁,这也是他的慈悲。
死了便是无知无觉,有什么可怜?可怜的明明是活下来的人,每一个动作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走过地狱业火上的那根独木,却又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失足掉下深渊。
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弃他而去,流泪流血,刻骨剜心,一遍一遍的尝着折磨和苦楚。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临渊剑莹白的剑身很快被浓重的血污所掩,纯净的剑光再透不出半分。
他眼前只剩下一层迷蒙的红雾,所见皆是虚实难辨的残影。
难辨,倒也不需要辨。
不知是谁喊的一声饶命灌进了耳中,在血腥味愈发浓烈的空气里飘飘忽忽,像来自天外,缓缓萦绕成心头催命的曲调。
蒋谦现在特别的怕吵。
他早已分不清谁是谁,居高临下的睨着那些大同小异的面孔,毫不犹豫的横出一剑连斩三人头颅,而后蹲下身子歪着头,盯着那颗不会答话的脑袋,语气平缓温和的问道,“饶过你们?有谁饶过我?”
屋外,天色渐渐昏暗,空中云层越积越厚,应景的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门口的台阶上有一排蚂蚁匆匆路过。
污浊的血肉流淌着,徐徐沁入地面,铺天盖地的血色淹过躲闪不急的渺小生灵。
一场大雨也冲不干净的绚烂。
张婶家被留在了最后。
蒋谦推开门后在那张八仙桌前驻足了很久,伸出手若有所思的抚过包了浆的光滑桌面,留下一串猩红的血迹。
他们一大家子围在这里吃过多少次饭?和和美美的一大家子。
他看的有些太过用力,恍惚间似乎能看见父母慈爱的坐在桌前,看见另一个自己抱着小小的张壮壮,正揪着将妄怒骂着让他和梦鳞老实点,陆杨成看热闹不嫌事大,贼兮兮的在一旁煽风点火。
那时候亲人朋友爱人,他重视的一切都在身边,谁比他更幸福圆满。
如今,又有谁比他更加一无所有。
张婶呆立在他面前,滴着血的临渊剑正指着她的鼻尖,再往前一寸,便能洞穿她,轻易的结束她这一生。
她看着眼前狰狞的面孔,已经骇的不会说话了,只空瞪着一双眼,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那张老皱刻薄的脸接连滚落。
蒋谦微微扯起嘴角,脸颊上诡异的红纹爬过眼角,邪佞如妖。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精明,早早就发现了我是怪物,现在也证实了你的想法,我真的给延陵城带来了灭顶之灾?”
“是不是觉得我爹娘没能受住折磨,很可惜,不然你们还有再逼我上一次祭台的筹码…没猜错的话,你们应该又凑钱去请人斩妖除魔了吧?可是世道太乱,没人顾的上你们这些莫须有的事情,对吧?一次一次因为我劳心伤财,难为你们了,不过没关系,过了今天,你们永远永远…不必再为任何事情,操劳。”
张婶腿一软,直直的跪了下去,像是冲破了某种禁锢一般忽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声音。
“我这一把老骨头不会贪生怕死!可是壮壮还小,我死了他也活不成了!”
这时,门后那个小小的人影再也躲不住了,连滚带爬的冲了过来,跑的太急,左脚绊着右脚在地上栽了个大跟头,连忙爬起来又跑。
张婶看见他,面色刹那间变得灰白,厉声喝道,“谁让你出来的!回去!”
张壮壮才不听,毫不犹豫的张开小手臂挡在他奶奶身前,两只眼睛肿的像核桃一样,哆哆嗦嗦的望着他心中最温柔的谦哥哥,狠狠打了个哭嗝。
“谦、哥哥…求求…你不…不要杀…奶奶…”
临渊剑微微一抖。
蒋谦半眯起眼,眸中充斥着流转的杀意,他低下头冷冷的看着张壮壮,声音淡漠却利如冰刃,“让开。”
张壮壮扁着嘴摇摇头,嘴角抽抽着向下弯去,想哭又不敢哭。
他似乎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小胖手伸进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一条五彩丝,战战兢兢的递给蒋谦,怯怯道,“谦哥哥…马上,马上端午了…我,我早就…编好了…一直、一直想给你。”
张壮壮打小没有爹娘,除了奶奶之外,就只有这个邻家哥哥待他最好。
他还曾拍着胸膛放出过豪言壮语,说他长大以后,要像谦哥哥保护他一样保护谦哥哥。
可是他想不明白,谦哥哥怎么突然就变了。
蒋谦接过那条五彩丝,眼神却越过那根花里胡哨的绳子落在了张壮壮的胸口,忽然间一凛。
张壮壮刚才那一跤摔的很重,一直贴身戴着的护身符从衣襟里冲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塞回去。
蒋谦弯下腰,将那枚符咒取了下来,拿在手里皱着眉端详了许久,若有所思的攥在了手心里。
半晌后,他蹲下身子,伸出手轻轻擦去张壮壮脸上的泪痕,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
憋了一个上午的雨水,在这一刻终于酣畅淋漓的倾盆而下。
蒋谦静静的坐在祭台上,双脚悬空,空茫的望着远方,眼底氤氲出一缕孤寂。
雨水将他淋了个透,身上的血迹也被冲散开,如同点染的罂粟绽放在湿透的雪白画卷上。
雨过之后,天也不会再晴。
他眼睁睁的看着雨幕中爹娘步履蹒跚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烟雨朦胧的尽头。
一滴温热的水珠奋力的从眼角钻了出来,和冰冷的雨水化在了一起。
对于他来说,哭都变成了一件要用尽力气的事情。
他缓缓张开了那只沾满罪孽的手,抬至眼前,手心指腹还有握剑留下的薄茧,似乎能隐约闻到沁进骨头里的血腥味。
他哪也不打算去了,就在这等,等一个人猜想中的人来,等一个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