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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黑风高,荣国府一片寂静。因贾赦爷仨亲为内应、龚三亦亲自出马往大小厨房暗投了许多蒙汗药,阖府都睡得安稳之极。
戌时六刻,贾四带队,将如今得用的人手约莫五十来号分成十组,五人一组,脸色裹着黑帕子,手里提了明晃晃的油灯,就往内子墙等下人居所依照早先定下的门户搜去。荣国府约有二百多户下人,贾赦想着并非都能沾上贪墨的,能使尽法子从账面或库房顺溜银钱物品的只得一半罢了。故此每组当夜有十余户须得去搜捡。若只寻常的家用便罢了;若有不该在他们那里的,譬如极大宗的银钱或显见是从库房搬运出的古玩摆件,一律取走。睡死于炕上的,先拿铺盖卷下来搁在地上,查完了炕上再给搁回去。偶有因故不曾吃饭醒着的,趁喊出来之前一个手刀劈过去,立时晕了,再灌一回蒙汗药让他们睡上数个时辰。
另每组有一人,手执粗纸炭笔,录下在哪户得些了什么。这是贾琮的主意,“趁机摸清楚不干净的里头哪些最不干净,来日寻机会打发了,不然日后定然还会接着贪墨。”
宁荣街外头打更的早让葛六迷晕了丢回他自己家去。另有七八个人专门预备了许多藤编的箱子与麻袋在西角门里头的天井处负责装箱。
原以为不过个把时辰便罢了,不曾想这帮人胆子极大,东西甚多,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全部装完,幸而预备下的藤箱麻袋极多。贾赦忽然对另外那一半也不放心起来,遂又请大伙儿辛苦些将那些子也搜一遭。果然,纵这帮物流大队的已颇为手软,仍寻出了许多一瞧就不是日常主子赏赐之物,直至寅时二刻才悉数忙完。阖府上下,颇干净至他们不曾下手的不过十之二三。众人也是头一回干这么大一票,加之前头准备充足,都十分精神,全然不曾疲惫。
瞧着众人开始第二波装箱的时候葛六便出去送信儿了,未曾装完便有了一辆辆的大马车过来西角门外头,马蹄子都包上了厚布,踏在地上声音小了许多。幸而这些都是运去太平镖局的,路程不远。这会子众人才知道龚三亦为何将镖局选址离荣国府颇近了,心下十分佩服。兄弟们如夜行军一般口中衔枚,大马车运货过去卸下来,再回头来装。贾赦父子三人亲见最后一辆马车也装好了,方与龚三亦等人同上一辆车,葛六锁了西角门往前头驾车,跟着过去了。
到了镖局,各色箱子麻袋齐齐整整的极其顺溜的运入一个大大的地窖中。依着贾琮的提议,箱子与麻袋都拿炭笔在上头编了号,一眼望去极是好看。龚三亦笑道:“这个地窖原先是极小的,咱们买下之后我使人挖成如今这么大,说预备夏天做窖冰用,早猜着这会子能用上。”
贾赦见收成好也极高兴,如今他早已看惯奴才家藏着许多荣国府的东西了,不再发怒,向龚三亦奉承道:“龚先生每每想在人前。”
这会子已近卯时,贾赦不由得庆幸昨晚的药下的足,不然府里早有人醒了。稍作安置后,贾赦向大伙道:“今夜兄弟们十分辛苦,只是还须多劳顿大伙儿一日,当班的兄弟莫要休息,不可使人看出咱们夜里搬家去了。”
众兄弟大笑,都说“哪里睡得着!”
贾琮暗暗好笑,他这老子做贼做的实在精细。
又叮嘱了几句,让贾四先给大家放辛苦钱,众人一阵哄笑;贾赦这才急匆匆领着两个儿子并幺儿吴豹子坐上马车回去。幸而这会子是腊月,天色漆黑,他们五个回到各自的居所,虽知道阖府都已熟睡,仍不由自主蹑手蹑脚的换衣裳安顿好,偏一个也睡不着觉。
次日直至日上三杆,荣国府里的人才渐渐醒来。阖府如着了火一般。因那顶帽子与“罗宾汉”三个字大大方方画在周瑞家的大门口,简直无须问是何人所为。贾母得知大惊失色,连喊“反了”!忙使人去喊贾赦贾政。
这会子贾赦倒是睡着了。因一宿未合眼,贾母使来喊他的人费了半日依然喊不醒,只得回去。因这会子尚且有许多人不曾醒来,贾母倒也没疑心,乃让人拿冷水擦面弄醒他。
贾赦一副糊涂样打着哈欠往贾母院子去,听下头的人说了半日才明白:“那个罗汉兵昨晚在咱们家内子墙一带打劫了咱们家的下人?”
贾母沉着脸说:“恐怕是报复!”
贾赦一愣:“报复什么?”
贾母狠狠盯了他一眼:“你昨日不是送帖子去五城兵马司,让他们下力气查案么?”
贾赦哑然:母亲大人您委实能猜!你儿子我竟未曾想到,忙说:“老太太所言极是!幸而他们只掠下人,想来也没几个钱给他们拿走。”
贾母自然是知道府里下人何等富裕的,偏又不便直说,只恨恨的拿拐杖拄地。又问贾政。
贾政道:“虽只劫掠了下人,终归是咱们府里的,还是速去报与五城兵马司、让他们快些破案。”
贾赦这会子极困,拿袖子掩口打了个哈欠道:“要不老二你再使人跑一趟?我着实困的慌。昨儿我的人已去过一回了。”言罢只说头疼,向贾母告了罪,回去睡了。
贾母无奈,指着他的背影骂了半日,又望着贾政叹道:“如今只能靠着你了。”
贾政道:“听闻阖府都昏睡至这会子方醒,还有许多没醒的,显见是贼人下了蒙汗药。只是咱们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他们竟是如何下的?”
贾母道:“我也是因着此事不得安生呢,连狗都没放过。恐怕有内鬼。有几个昨晚不曾用晚饭的便醒着,可见药是下在昨晚的阖府的晚饭中的。咱们家厨房的那些须得好好审审。听当时醒着的那几个说,他们竟是提着油灯闯进屋的。都说是五个人,身上穿着黑色夜行衣,脸上蒙着帕子。才五个人!便劫掠了咱们阖府数百户下人。若他们进来杀人放火还了得?”
贾政想了会子,道:“听闻他们劫掠京城各家奴才在外宅已经一个多月了,总不可能各处都有内鬼。他们哪里来那么多线人呢。”
贾母摇头道:“那些都是下人的外宅,有几户请的起护院的?与咱们偌大一个国公府如何比的。罢了,这个自然官府去查验。有半夜起来的街坊说,从宁荣街跑出来许多黑漆漆的大马车,一辆辆的极是大方,还以为咱们府里搬东西,可见何等肆无忌惮。你快快亲自跑一回。”
贾政忙应了,回去换了衣裳,亲往五城兵马司而去。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赵承早得了上头的吩咐,劫掠豪奴的一律不理,忙使了几个人去荣国府看现场询问证人,又问“尊府可有所失不曾?”
贾政道:“倒是不曾。只是阖府都让他给迷了,老太太惊惧的很。”
赵承道:“大人放心,这个罗宾汉也不是头一回朝奴才家下手了,从不曾动过主家一丝一毫。”
贾政道:“只是如有一日他想动,何等容易。还望大人莫要懈怠了。”
赵承连连称是,又是赔笑脸又是打包票的,轰轰烈烈把贾政哄走了。贾政前脚刚走,小吏们立时围拢起来悄悄议论:“这个罗宾汉究竟何人?”
一个道:“往日就便猜是上头的人,你们只不信。不然哪有上头不让咱们破案的。”
另一个道:“上头的人寻这些豪奴的麻烦作甚?”
这个道:“如今单看荣国府一案便知道了,寻常人手哪里办的来?那么多门户、那般齐整、听闻月钱小赏赐之类的纹丝未动,若当真是绿林中人,哪里忍得住不取?必是军营中的。且必为强兵,保不齐就是御林军。”
那一个说:“胡扯,哪有御林军打劫豪奴,他们又不缺钱,听说拿的比咱们可多了去。”
这个道:“他们未必缺钱,听说今上缺钱的紧!”
恰赵承回来,听了劈头就是一顿臭骂:“都闭嘴!不许胡言乱语。”
众人一哄散了。
镖局附近与半道上也有人起夜见着他们的马车,因龚三亦在开张不久便使人散播了“常有客人夜半运镖进来”的消息出去,还曾多次于夜晚各个时辰假装运东西进镖局里头,邻居们只当是什么奇特的镖,也不见怪。偶有想多的猜着了,镖局的东家就是荣国府的当家人,横竖不干他事;况那些豪奴既是奴才身又一个个极富裕,他们早看不顺眼了,倒是许多乐于见到罗宾汉大名没事出现在市井闲谈中的。更有多事的往官府去打听,此案竟全无任何奖赏,纵给了消息也不过虚答应一声,也懒得费力气得罪太平镖局并贾赦了。
事后龚三亦笑道:“这么一桩大事、又不在野外,是没法子周密的。然市井之人心可测,或惫懒、或不惹事、或多妒,或无利不为,故此咱们看着冒险,实则无险,太平大吉。”贾赦等人都连声佩服。
市井之中也因此得了传言,说“罗宾汉”乃是一位彪形大汉,惯常领着四个兄弟,头戴斗笠、面罩黑巾、手提油灯闯入权贵豪奴家中夺取财物。各色琳琳总总的故事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更有聪明的说书先生直将此编作了段子就在茶楼说开去,京中热闹一时。
荣国府打这日起每日排班儿巡逻。因遭贼的本是下人,竟没有一个躲懒的,个个恨不得那罗宾汉这会子就来,好与他狠狠打上一回。
贾母也使了些人细查,偏他们府的下人吃酒赌钱的本事尽有,闲混月钱银子的也多,委实能办事儿的并不多,厨房更是一个个委屈天委屈地的,一时也查不出什么来。况龚三亦的本事哪里是他们能寻到蛛丝马迹的。唯有西北角门那儿守门的回道,昨儿晚饭过后周瑞家的鬼鬼祟祟出去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因得了贾赦提醒,贾母使人查了这府里外宅遭劫的人头,竟唯有周瑞一家幸免于难!登时疑心起他们家来,立使人悄悄盯着他们全家一举一动。只是他两口子皆为王夫人心腹,知道许多秘辛,不便随意告官罢了。
此事与府中各位小主子们并不相干,贾琮幺儿无事人一般依旧同贾环去林海处念书,将此八卦告知林海。
林海大奇:“这等盗贼也是有趣。想来那些豪奴们家中私取主人之物不少,只是未必敢向官家说实话。”
幺儿道:“这才是那位罗大侠的聪明之处。既然不曾失窃多少东西,他们自己又本是奴身,官家如何会认真查去?”
贾琮插嘴道:“只怕贤王哥哥家丢了一只狗都比他们重视些。”
林海只批“淘气”,横竖不过是些奴才,也不放在心上,因打发他们上课不提。
俗话说严师出高徒,教书先生也有气场。像贾环那样珍惜念书机会的与幺儿那般天生沉稳踏实的,哪怕先生是个小毛孩子也能将功课念好;贾琮这般的毛躁学生,如林黛玉这等不忍过于苛责他的先生便只能看着他叹气;林海却师威十足,连戒尺都不用,只在旁边端了本书闲坐着,贾琮便不敢开小差了。从前他的字练不成左不过因为心思太活络静不下来罢了;在林海这里不过一个多月,字架子愣是搭好了!黛玉颇有几分不服,林海得意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