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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尘开着车在街上没有目的地乱转,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只是感觉心里有个地方在呼唤着她去。
副驾驶位置上放着《浮生若梦》,纸面上除了她的名字,页脚下还印着“程露露工作室”几个字。
“程露露工作室”是什么地方?
程露露又是谁,人名吗?
听起来耳熟,像一个女人的名字。她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
她打开手机,搜索出“程露露工作室”的地址,然后在城里兜转了几个圈后终于停在中山路上一栋不起眼的绿色洋房门前。
洋房上的招牌已经摘了,大门紧闭,三层小楼的窗户也是关得紧紧的,一丝缝都没有。
微尘有种直觉,这里就是程露露工作室。
她认得那台阶,认得那墙壁上浅浅的绿色墙漆。她听过那玻璃门打开时的叮当声。
微尘下车,踏上台阶,揪揪门铃,门铃毫无反应。大概是时间太长,门铃的电池耗尽,也没人给更换一下。
“有人吗?”她不死心地拍打着玻璃门。
玻璃门哗哗响着,震天动地。
“有没有人?”
透过玻璃门后的布帘,微尘窥见一个女人的身影慢腾腾地走过来开门。
“谁啊?”程露露睡意朦胧,顶着鸡窝头来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人,不由地叫出她的名字:“微尘!”
话一出口,便收不回来。
微尘狐疑地看着她,问:“叫得出我名字……你认识我?你是程露露?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微尘不等她招呼,自行越过她走进工作室。
“我是……程露露。”再百般抵赖说不认识就相当尴尬,程露露勉强地笑着说:“你曾经是我的病人。”
“病人!我有什么病?”微尘很惊讶地反问她。
昏暗的工作室中,阳光正透过帘布一条条的照射进来,割裂的光印在地板上,堆放无序的资料上,光影中有飞扬的小尘土。
电脑桌上同样惨不忍睹的乱,资料、电脑、笔记本、和吃剩的餐具和零食。
旁边的行军床因为人气倒显得三分温暖,床边的女士Bra下藏着一只黑色的男士袜子。
微尘陡然明白,这空气中荼靡的味道是怎么回事。
“请、请坐啊!”
程露露尴尬地打扫战场,清理出一块可坐的地方。
“喝……喝茶吗?”
微尘反问,“你有吗?”
程露露呵呵干笑,扒拉扒拉乱糟糟的头发。和微尘的精心打扮比起来,她就像一个提早跨入更年期的中年妇女。上有老下有小,终日碌碌无为还抽不出时间来拾掇自己。
皱巴巴的睡衣对着高级光鲜的成衣,睡眠不足的眼睛对着精描细画的妆容,暗黄的皮肤对应光彩照人,还有……
唉,程露露暂时也只能自暴自弃。
微尘打量她许久,实在有点难以相信自己以前会找这样一个邋遢的女人看病。她勉强找到一张没有对方杂物能坐的椅子,缓缓坐下。
“请等我一下!”程露露赶紧到洗手间,三下五除二,快速地漱口洗脸,然后把头发扎起来,睡衣上裹一件外套。出来后,搬条椅子坐到微尘对面。
两个女人,相对坐着。一如这大半年来的每周两次。窗外是车水马龙的繁华大街,窗里面安静得可怕。
程露露首先问道:“你今天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她边问,心里不由暗暗庆幸,幸好莫缙云先走一步,不然这面对面地撞上,后果难以想象。
微尘沉思两秒,低头从随身的包中拿出一把水果刀来。明亮的刀尖正对着程露露。
“啊——”程露露脸被吓得雪白,心提到嗓子眼,不由自主挪着身体往后靠去,“你——这、这是要干什么?”
“程医生,你莫害怕。”微尘莞尔,把刀在手里玩耍。手指在锋利的刀口上滑动,“这是我从我男朋友的厨房带出来的,昨天晚上这把刀上还沾了他的血。”
季微尘昨天晚上让莫缙云见了血?
程露露这时才反应过来,莫缙云昨晚异常的原因。
“你闻闻,上面还有血的味道!”
水果刀割破空气突然晃到程露露的眼前,吓得她从椅子上摔下来跌坐地上。
她的慌张让微尘备感有趣,哈哈笑起来。
“季微尘,你想干什么?”程露露气得发抖,感到自己完全在一个不安全的环境和一个不安全的人待在一起,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证。
“没什么,就是请你闻闻而已。”微尘委屈地说。“一个小玩笑。”
“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我想世界上应该也没有人喜欢这样的玩笑。”程露露爬起来,思考自己需不需要报警处理。“如果你想好好谈话和倾诉我欢迎,但请你把刀扔掉!如果——”
“程医生,别生气。我说了只是一个玩笑,刀我扔了就是。”微尘爽快地顺手把刀扔到一堆的垃圾中。
“怎么样,够诚意吧?”
程露露深吸几口气,捋了捋头发,用力摆正椅子,重新坐下。问道:“你想说什么,还是想问什么?”
“也没什么,”微尘嘟起嘴,似在思考一个艰深的科学问题,“只是我有一个难言的问题得不到纾解。”
程露露心脏一跳,拿出录音笔开始记录,“你愿意告诉我是什么问题吗?”
“我想杀人。”
程露露手里的笔当地一响,掉到地上。待她镇定下来,只觉得自己的手脚均在发凉。
“你为什么想杀人?”
“因为有人要杀我。”微尘的表情无比认真,“所有,与其被人杀,我宁可把那些要杀我的人全杀掉。”
“季微尘,没有人想杀你,这些都是你的幻想。”
微尘微笑着,并没有否认她的话,而是从侧面反驳,道:“程医生,杀死人的肉体是一种消亡。占领人的思想,夺走人的意志就不是一种死亡吗?”
“那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还是你觉得我好笑?”微尘把双手环在胸前,目光深幽,“我常常噩梦,梦里面许多人都在追着我跑。我无处可走,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追我的人无处不在,他们身上长满嘴巴。不停地张张合合,要我听它们说,顺从它们。可我不想听他们说话,不想顺从他们。我不是机器,不是他们身上长出来的枝桠,为什么要我听他们的呢?我恨他们这样摆布我!”
说到这里,两颗眼泪从她的眼眶中坠下。
“也许,你该把你的心里话告诉他们。”
“不,没有用。他们从不听我说什么。他们想听的只不过是从我嘴巴里说出他们想听的话,做他们想要我做的事。这样的做了,反而说是我的自己的决定。”
微尘偏过头,笑着用纸巾吸去眼眶中的眼泪,恢复自然的神情,“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能控制我的嘴,却永远控制不了我的心。”
“你应当试一试,也许情况会有所不同。”
“没有不同,我也绝望了。”
“也许——”
微尘摆手阻止程露露继续说下去,她站起来走到行军床边,用手撩起藏在Bra下的黑色袜子,“程医生,你做心理咨询,见过不计其数的人。有没有觉得,许多人天生就不知道感激,他们把别人的付出视为是理所当然。也许只有当一切失去的时候,他们才会知道曾经的自己是多么幸福。命运的每一项馈赠都有价格,失去的都会得到补偿。”
程露露面红耳赤地跳起来,抢下她手中的袜子,赶紧塞到自己的口袋中,“对不起,这是我男朋友的。”
“好巧,我男朋友也喜欢穿这个牌子的袜子,而且他只穿这个牌子和这个颜色。”
两个女人的目光在空中纠缠,不是医生和病人,而是两个个体、两位女性。她们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绳索,中间站着一个名叫莫缙云的男人。
“微尘,你要相信,我和……”程露露舔了舔唇。好险,刚刚差一点就把莫缙云的名字说出来,“我和所有的人一样,都想帮助你。”
“我相信你,程医生。如果不是相信你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你是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程露露很好奇,她是怎么顺着记忆的旧轨道找到她的。
“是这个——”微尘从白色的香奈儿皮包中拿出《浮生若梦》,“我在我房间的抽屉中发现了这个,上面有你工作室的名字。”
程露露的眼睛流连在《浮生若梦》上,问:“你喜欢这个故事和里面的人物吗?看过之后有什么想法?”
微尘想了一会,笑着把《浮生若梦》收到皮包中,“没有很多的想法。我只是觉得陈洛阳很可怜。他就像我一样,幼年被人忽视成人后又被人误解。”
她背起提包,说道:“再见吧,程医生。我该走了。”
她的背影像摇曳的人鱼,在光影中摆动。
程露露出神许久,忍不住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季微尘,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微尘的手握上冰冷的门把,透明玻璃上印着她美丽的笑。
“程医生,你看。你也莫过于此啊。想要我记着该记得,忘记不该记着的。而我偏偏记得你们都不想我记得的东西。”
玻璃门吱吱呀呀关上,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程露露如抽光力气一样跌坐地上,她的手在口袋中紧紧握着那只黑色的袜子,紧紧地仿佛要攥出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