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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摇曳,宛若落入暗林的金黄星辰,在身后悬空飘荡。脚步声、吼声和叫骂声混在一起,伴着火光,回荡在林中。
追赶而来的男人们,就在身后半里路左右,不算短,但也绝不宽裕。
快!
跑快点!
拜托,再快一点!
心脏突突狂跳,就快要冲出喉咙。含月扭头,用眼神催促身后的男孩。他七八岁左右的年纪,和含月胸口一般高,牵着她的手,专注地低头疾奔,没空抬头同她对视。
逃进这片林子,已经有一柱香的时间了,两人间不要说眼神交汇,男孩都不曾对她吭过一声。
既没有半点被陌生人带走的慌乱,也没问过她是谁,全程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跑。那低头垂眼的沉默模样,令含月一度错觉,自己带他逃出那间阴森恐怖的大宅,不是救他,倒像是绑架他。
月上中天,漆黑一片的林子里,火光晃荡,高大的乔木如凛然伫立的卫兵般,无声地俯望这场深夜骚动。追凶们此起彼伏的怒吼,粗犷而躁动,穿过树与树之间的空隙,飘进含月的耳朵里。
“臭丫头到底打哪来的!居然连我们家大老爷也敢打,简直不要命了!”
“识相的赶紧把那小崽子还来!”
“听见没有,乖乖滚过来!不然教我们抓住,你们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虽是习武之人,但含月和人比试拳脚向来点到为止,实战经验几乎为零,更从未被这么多人喊打喊追过。如今在这陌生的地方,没搞明白事态的情况下,对方几声大粗嗓门一吼,她顿时心颤胆悚,握着男孩的右手生出涔涔冷汗,五指本能一紧,猛拽男孩一把,加快了步伐。
不同于含月轻盈稳健的步履,被牵的男孩没半点轻功底子,本就跑得踉跄,这一拽之下,几乎要整个面朝下地匐到地上去。果然,再一步迈出,他身型扑晃,小臂一抖,紧牵着含月的手随之松开,脸朝前贴地,重摔了个狗啃泥。
两人在暗林中跑得很快,奔出这么远男孩才摔倒,以他这个岁数而言,倒算是相当不错了。含月心下不忍,张望追逐者身影,还有一段距离,于是蹲下身,伸手作势扶他。
“没事吧?”
男孩仰头,没有回答,也没有去接对面伸来的手,自行爬了起来。
借着透过层层树叶的依稀月光,含月看到在他宽松的裤腿下,左右两膝盖都跌出了血痕,小腿肚上也挂着青一块紫一块的旧伤。
如此严重的伤势,硬撑着跑下去,也坚持不了多久,终将难逃追赶。背身蹲下,她低声对男孩道:“来,我背你。”
男孩没回应,茫然而立,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她:对面的少女不过及笄之龄,生得秀气纤瘦不说,脸上还透着稚气未脱的天真烂漫。男孩虽瘦弱,但长手长脚,个头并不矮,任谁见了,都想象不出她背着他、在这黑漆漆的山林中同十几个壮汉赛跑的场景。
“怎么不上来?”含月只当背负弱小是理所当然之事,全然不察地催促道,“在这儿耽误时间的话,后面的人很快就会追上来了。”
男孩瞥了眼后方晃动的火光,眸光微沉,趴到了含月的背上。
男孩的手臂一片冰凉,感受不到任何热度。他小臂环抱在含月脖前,雪白柔嫩,在幽暗的月光下隐隐发光,宛若一条通体透白的小蛇,冰冷地缠在她的颈项间。小小的脑袋向后挺着,离含月肩头隔出足有一尺距离,但微弱的吐息仍旧若有似无地喷在了她耳畔。
好痒!酥痒感顿生,耳廓不受控制地萌出烫感,含月侧头在肩膀上蹭了蹭,然后挺直上身,背着男孩站了起来。
不同于牵手而奔、需要顾虑后者的步伐,现下全凭她一双脚,含月可以自行把控速度。她提气凝神,一个纵身,跃出三丈有余,紧接着发足翩跹而出,一时裙摆翻飞,步履矫健,好似狡兔在树林间穿行,虽负着三四十来斤重的男孩,竟比起初牵着他时跑得还快,不多时便将紧追其后的家丁们甩得没了踪影。
现下所处的树林,坐落在几座连绵的小山丘之上,地形不平坦,时起时伏。林间乔木和藤蔓交错相生,不要说人走的路了,连座坟包都没有,荒无人烟。
含月一心想带男孩尽快逃出这荒林,认准了北斗星方向一路奔去,连翻几座坡,跑过四五处山坳,当再次爬上一处坡顶时,她已双足沉重,微感力竭了,所幸登坡俯眺,视野终于开阔。
坡脚处,连绵的乔木变成了稀疏低矮的灌木和杂草。含月所站之处的正下方,有片光秃秃的平地,上面盖了座茅草屋,土墙上斗大的几个洞,屋顶的茅草早已吹散地稀稀拉拉,破败不堪。屋门朝南,门前一条马车可通宽度的土路呈东西向延伸;再往南,片片田地平整地铺开,青色的麦秆在月光下幽然反光,看起来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的乡间村落。
老天保佑,在她筋疲力尽前,终于跑到了树林的出口!
含月长舒了一口气,她内力浅薄,负重跑这么久,已有些气力不济之感。
正庆幸之际,坡下那条乡道上忽然吵嚷起来,一阵马蹄人语之声从东边由远及近地传来。定睛望去,和先前追捕他俩的家丁同样打扮的一帮人,正手持火把而来。二十来人,皆是小跑,跟在一骑马人身后。马上那人鬓发花白,身型臃肿,脸皮宽松。双眼怒瞪前方,不知道是被打肿的原因,还是本身眼睛就小,抬头纹都瞪出来了,眼皮下也仅露出一丝细缝而已——正是之前被含月两拳狠揍在地的老头。
大概一个时辰前,含月莫名其妙地到了这陌生之地,所见的第一人便是这猥琐老头。
没错,她是莫名其妙走到这里的。先前明明还在寺庙后山石径上走着,哪知穿过一帘灰白色的浓雾,四周光线转暗,她居然穿到了一件陌生昏暗的房间里。
那间屋子宽敞空旷,装潢华贵,却只点了两盏昏黄的油灯,透着一股诡异感。房间正中央摆一扇青纱题字屏风,狞笑声和呻吟声混杂交织着,从屏风另一侧低低传来。
张望一圈所处的陌生环境,困惑怎么会突然到了这里,含月怀着好奇心走向屏风。从侧旁探头望去,映入眼帘的竟是个矮胖老头在用鞭子抽人。
老头刚过半百的年纪,披一件俗气的正红色丝绸衣袍,一边挥鞭,一边念叨着不堪的话语,神情既狰狞又愉悦。被鞭打之人身材瘦小,定睛一看竟然是个小男孩,穿着单薄的中衣中裤,浑身血痕模糊,双手反绑身后,手腕用粗实的麻绳拴着吊于房梁下,耷拉着脑袋,看不清表情,只听见几声孱弱的呻吟。
哪里来的胖老头,居然虐待如此柔弱瘦小的男孩!?此情此景只看了一眼,含月就怒火丛生,哪还顾得上思索这是何处、对方何人,只满腔热血上涌,同情之心泛滥,冲出去对着那猥琐老头的脸,“砰砰”就是糊上眼的两拳。
老头又惊又痛,捂眼倒地直嚎。含月趁机解开麻绳,放下男孩,说了声“快跟我走”,也不等对方回答,便拉着他推门往外跑。
男孩倒也没拒绝,当真乖乖地跟着含月跑起来。
两人跑过一脸懵然的护院,跑过看热闹的家丁们,绕过楼梯、回廊和庭院,一直跑出了那间大宅,躲进了荒林中,宅子里的人们这才反应过来:夭寿了!自家老爷在自家房间里,闭门满足特殊嗜好时,居然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丫头给打趴下了,还把老爷新宠的男童给截胡了!这还得了!?
于是众人赶忙举着火把追出来,有了方才那场追逐。
被打的胖老头是这十里八乡有头有脸的员外爷,世代家财显赫,历任知县见了他也得避让着。
含月一拳打下去,无疑是动了太岁头上的土,教那老头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除先前从北边追进荒林里的那批人,他本人也在这三更夜里亲自出动,驱马带另一队家丁走乡道,绕到荒林南侧包抄堵截。
家丁们气焰熊熊而来,接近坡脚处时越行越慢,最后到破草屋旁停住了。
斜坡并不高,距离也不长,虽有茂密的树干遮挡掩护,含月还是担心被看见,她背着男孩侧身躲到旁边的大树后,探头静观其变。
“先前追出去的那批人,有音信了吗?抓到阿宣和那个丫头了吗?”胖老头问。
“回老爷,还没有。”后方一人回道,“如果抓到了,应该会燃放火讯来报。”
“一帮没用的废物,真是白养你们了!关键时候居然连个小丫头片子都给抓不住!”他咬牙切齿地望向坡上,像是等待兔子被猎犬逼出森林的猎户般,满目焦急和不耐,唬得含月往树后又缩了缩身子。“可恶,居然敢跑到我的地盘上撒野!抢走了阿宣不说,还敢打伤我!待会儿逮住了,一定给她点厉害瞧瞧。”
——阿宣?原来男孩的名字叫阿宣。
含月扭头瞄了眼阿宣:他正安静地伏在她背后,垂首低眸,长睫轻扇,露出一种不合年龄的冰冷情绪,即便鞭笞他的人都追到坡下了,脸上依旧没半点慌乱恐惧之色。
坡下的胖老头则截然相反。
盯着黑漆漆的荒林,观望了片刻,胖老头便沉不住气了,在马背上不停挪动满身肥实的身躯,骂骂咧咧。
“废物!都是废物!还没把那两人给我抓出来,到底还要我在这儿干等多久!”一个翻身下马,他撸起袖摆朝荒林走来。“看来只有我亲自出马了!”
后方一人连忙劝道:“老爷,这林子里晚上不安全,您可进不得。还是在此处再等等,冯护院他们很快就能把那小丫头和阿宣给逮出来了。”
“等?再等下去,那两人都跑远了!”
“出了林子,这是唯一一条出村的路。只这一条路可走,他们铁定跑不远的。”
老头瞪那人一眼,喝道:“你傻吗?那丫头一副生面孔,就不是我们这十里八乡的人,怎么就一定要走这条乡道逃出去?阿宣那小子又机灵得紧,难道不会带着那丫头在林子乱窜,另寻逃路?”
含月忍不住捂嘴憋笑。本来误打误撞地跑到这条道路旁,不知它通向哪处,现下托那胖老头的福,可算知道这是条出村的路了。
胖老头点了名家丁,吩咐他在茅草屋旁守马,然后手一挥,招呼道:“其他人都给我跟上!把眼睛擦亮,仔细搜查这处林子,谁先逮到那两人,重重有赏!”
一帮人登时来了劲,纷纷吼着响应,跟着老头闹哄哄地朝坡上走来。
对方一旦进入树林,再藏在树后很容易就会被发现。含月仰头一望,身前这棵大山毛榉高大粗壮,枝叶繁茂,正巧可作两人的掩护。
“攀紧了。”她低声提醒阿宣。
阿宣闻言,配合地收紧环抱在她脖间的双手。
含月聚气手掌和脚尖,右脚蹬地一跳,沿树蹿高十余尺,然后伸手攀扶树干,再几下纵身,便爬到了枝叶最为密集的粗枝上。伏在树上,隐匿在层层交叠的枝叶间,她将阿宣放坐在身旁,揽过他肩膀,半搂入侧怀,确保他不会掉下去了,这才扒开眼前几片叶子,透过枝叶间隙,窥望下方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