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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大先生与金太妃之间变得紧张了起来。
“太妃想要我撰文颂扬王次子至孝至纯, 礼贤下士。”他说。这便是要用“信阳范氏”的名声替王次子的品德做背书,鼓吹他以“贤”得位。
竹生问:“那要怎么办?”
范大先生压根就没打算在王次子身上押注,他简单粗暴的道:“跑。”
于是他们就跑路了。
在傍晚时分,城门将要关闭之前,一行人出了城。天黑了便打着火把赶路。不到一个时辰, 身后传来马蹄声。
“先生留步——!”后面的人高喊。
金家那个中年人带着两个年轻人和一队护卫追了上来。中年人勒马,责备道:“太妃待先生不薄, 先生何故夜奔!”
竹生一行六人, 范大先生亲自御车,车上坐着翎娘和七刀。其余如竹生、阿城、阿城二叔都骑着马。对面护卫约有二十余人, 个个体格彪悍,然这边的六个人并无惧色或是紧张。
范大先生下车, 抱拳道:“太妃错爱,某自感激。只某尚未决定出仕,不忍当面拂却太妃一片爱惜之意, 故才不告而辞。”
中年人正待说话,身后一个年轻人已经不耐烦道:“父亲还与他啰嗦什么。这人不识抬举,看不起我们金家,直接绑回去就是了!”
金家, 也就是如此了。范大先生心下微哂。
中年人略一犹豫, 叹道:“先生这是逼我, 太妃有命, 无论如何, 要带先生回去。只好委屈先生了。”他说完, 一众护卫便拔了刀,顿时一片仓啷之声。
范大先生提着衣摆,向后退了一步,道:“莫伤人命。”
金家子以为这书生怕了,心下鄙夷,正要再说两句有气势的话,范大先生身后却有一骑提缰上前,回答道:“我有分寸。”
那骑士体型窈窕,身量却不足。一张面孔在火把光照下,清艳迤逦。虽然年齿尚幼,却已经是个美人。范大先生那句“莫伤人命”,原来却是对她说的。
金家两子不由一呆。
竹生也是无奈,之前两次事件,她似乎给别人留下了很强的“嗜杀”的印象。然人若不来杀她,不踩她底线,她又何故要杀人。
没人想做杀人狂魔的。
竹生貌美,惹得众人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在心底暗赞。
竹生却道:“你们先走。”
范大先生便登车,一甩缰绳,带着几个人就要离去。
中年人见状,沉了脸色,手一挥:“带先生回去!”说罢,也嘱咐了一句:“勿要伤了先生家眷。”
他的一个儿子得令,一夹马肚,就冲竹生冲了过来。竹生已拔刀。
范大先生等人听到身后响起轰然一声,随后许多马匹嘶鸣,听着瘆人。阿城频频回头。
过了片刻,夜色中响起马蹄声。竹生骑着马追了上来。
阿城打量她身上并无溅射的血迹,试探着问:“没、没杀人吧?”
竹生转头,森然道:“若不灭口,叫他们知道了我们去向,必成后患,都杀了。”
阿城骇然。
阿城的二叔已经不忍看。翎娘捂眼,七刀低头憋笑。范大先生无语的看着自己这憨厚弟子。
竹生“噗嗤”一笑。
阿城这才反应过来被耍了,恼得一路哼哼唧。心下偏又好奇的紧,待寻了宿营之地,终是憋不住去问:“我听见好大的马叫声是怎么回事?”
竹生道:“他们人多,一个个来有点麻烦,我削了所有的马脚。”
听着比杀人仁慈多了,但阿城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忽然胃中食物上涌。
金家人爬起来,呆呆的看着地上横在眼前的那条沟。
那个少女在马上一刀斩出,便是一道阻了马匹的横沟。她一个侧翻下马,单膝点地,一手撑地,又是一刀横着挥去。众人只看到绿影一闪,便觉得身体一歪,纷纷跌落在地。没人送命,只有一人受伤,是跌下马时被自己的刀划伤了。
二十护卫,不战而败。直到那少女又翻身上马离去,众人还呆呆的。
“她是什么人?”中年人被人搀扶着,喃喃道。
没人能回答他。大家只记住了那少女的美貌和她那柄又长又阔的绿色的刀。
范大先生小睡了一觉,睁眼醒来,火堆另一侧,竹生还在打坐。他揉了揉眼睛,起身向她走过去。
竹生睁开了眼睛。
范大先生道:“可有进展?”
竹生摇摇头。
范大先生道:“我反复研读,你这功法甚是奇怪。我也读过几本养生练气之法,虽略有不同,但所依之根基都是一样的。道家讲究人体有窍,气在窍间行。你这功法,却根本全不相同。”
竹生心中微动:“你还读过那样的功法?”
“算不得什么功法,养生练气的法子罢了。”范大先生道。
“可有照着练?”竹生问。
“年轻时候和舍弟一起钻研过一阵,没研究什么结果。舍弟倒是曾说过,他似乎摸到些门道。他说某一日照着书中吐纳时,忽然觉得空气似乎不一样了。”范大先生道。
竹生心脏跳得微快,问:“怎么不一样了。”
范大先生却道:“我当他吹牛,他这家伙惯会吹嘘的,我就没理他。他一阵子热度过去,后来也没再练过。”
竹生微感失望。
范大先生捕捉到她这一点情绪,沉吟了一下,道:“那些书原都是我家书库藏书,我们誊抄来的。据说我高祖极是热衷此道。他老人家活到九十二才仙去,一直便说是这等养生练气的法门能延年益寿。曾留下遗命,令范家子弟都要修习。可下面几代人,再没谁练出个所以然来。渐渐也就没人去练了。”
竹生双眸深如潭水。
如果范大先生的高祖修炼的所谓“养生练气”的法门就是炼气之术,且能引气入体,那么便说明,这个凡人界还是有灵气存在的。
只要狐狸没有骗她,也没有自己搞错,那么她……她相信她迟早能够踏出那一步!
范大先生盯着她的眼睛。
“怎了?”竹生才回过神来。
“有时候,不看你面孔,便不能相信你才将将十三。”他叹道。
那双眼睛里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和沉静。是要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一个未及笄的少女拥有这样深邃的眼睛。
七刀那个孩子,也是有一双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的眼睛。而翎娘……想到翎娘,他便心中疼痛。他的阿翎曾经多么的无忧无虑,天真烂漫,是他这作父亲的没有保护好她。这短短的日子里,那孩子竟已经有了几分欣娘的冷静,莹娘的血性。
便是阿城那孩子,看着依然憨厚如往昔,可眼神中也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这些孩子,就像是璞玉,落入这俗世红尘中打磨。不知道将来是会放出光彩,还是碎作尘埃。
“还没问过先生年岁。”竹生才想起来。
范大先生道:“痴长些岁月,今年该三十有四了。”
竹生歉意的道:“先生名号呢?”至今,她都还不知道范大先生叫什么名字。
范大先生道:“我单名一个深字,字伯常。”
又是名,又是字的,竹生就茫然了。实在是她出生在乡野,杨家没人有字。甚至孩子的名字就以数字为名。到了长天宗,大家又更重道号,对俗世名字不甚在乎。
又是这样,范深心想。这个小姑娘懂很多,虽然她常常拒绝听,但其实她内心明白。但偏偏就有许多日常的常识,她一无所知。
“称男子若直称其名,不太有礼,通常称字。譬如我,同辈好友,便称我范伯常,或去掉姓氏,只呼字。”他给她解释。“又因我在乡间开塾授课,故大家又都称我一声先生。”
竹生点头受教。
范深看着她道:“你就不打算问问我明天将去哪里?”
竹生的确是不打算问的。反正她现在还离不开范大先生,他去哪里,她便只能跟到哪里。但范深都这样怨念的问到她鼻尖了,她只能顺势问:“先生打算去哪里呢?”
范深道:“恒城。”
竹生就“嘿”了一声。
“……”范深道,“怎了?”
“先生看不上金太妃和王次子的后宅手段,却要去投这后宅手段的手下败将吗?”
范深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世子总归是嫡长正统,我不亲眼看看,不能下定论。”
竹生道:“好吧。”
范深道:“这次不造势了,悄悄看看就可以。”
“看过了结果不行呢?”竹生问。
“……许国境内,就只剩下盛公子了。”范深道。
这是不全看一遍不甘心了。竹生便道:“好吧。”
范深道:“一路上,还要有劳你。”
“互惠互利。”竹生道。
他们行了半个多月,脱离了朝阳城的势力范围。一路上,越远离朝阳城,治安便愈差。
托风调雨顺的福,今年的粮食倒是丰产,世道虽乱些,也是因为上层权力者的争夺,老百姓好歹还能填饱肚子。只要能填饱肚子,保住性命,老百姓就基本不会要求更多,很容易便适应现状。
有竹生在,一路上遇到过几拨匪人都被击退。安全问题倒是不用担心。
七刀悄悄的观察,愈发的明白竹生的行事原则。
即便对方是匪人,只要对方没杀人,没让她直接看到行恶,她顶多便打伤对方,使对方失去攻击力,却不取性命。
乱世命如草芥,莫说匪人,有时候正统官兵,还会杀良冒功。竹生却似乎把草芥般的性命看的贵重。但若是踩了她的底线,她又会冷酷无情的将对方肉体消灭。
七刀暗暗的告诫自己,任何时候,不要去踩竹生的底线。
愈是靠近恒城,范深便愈是失望。
恒城在大力增兵,显是有反攻之意。但朝阳城所控,无论是百姓人口,还是地盘面积,抑或是军队数量,都倍于恒城。恒城想打反击战,除了增兵,没别的法子。
夏粮眼看着就要收割了,他们一路遇到的村庄却都是老弱妇孺居多,作为壮劳力的青壮男子,俱都被恒城霍家征走了。
“本末倒置!”范深恨声道。
兵多了,吃的粮食就多,种粮、收粮的人却少了。霍家急于反扑朝阳城,竟作出这等杀鸡取卵之事。
“还要去看吗?”竹生问。
范深沉默,道:“不亲眼看看,总不甘心。”
“好。”竹生颔首。反正她也没旁的去处,无所谓。
事情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他们还没到恒城,便听到了世子去世的消息。便是范深也目瞪口呆。
这事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当日看到的人很不少,口口相传,竟是完全无法遮掩消息。
恒城是霍家根基,霍家则是世子舅家。霍家大力征兵,意欲反攻朝阳城,却又想在这之前,令世子休妻,另娶霍家女为妻。
世子与世子妃却是伉俪情深,对自家舅舅的要求,坚定拒绝。不料舅舅却请了他过府叙事,待他回到自己府中,世子妃已经被逼自尽。
霍家以为这样先斩后奏便可推动世子妥协,却不料完全错估了世子深情。世子抱着世子妃的尸身,来到霍家府前,哀声痛斥舅家所为。而后,一头撞向府门前的石狮子……殉情了!
霍家……霍家自己也傻眼了。
“一张好牌,自己偏要摔烂。”范深深感无力。
竹生却觉得这样的世子,与她之前所想的,真是差太多了。
“世子雅擅诗词,好书画,是一个文质风雅之人。”范深道,“他曾遣人上门,求索我的字。”
竹生这才知道,如范家、毛家这种“隐居”,是一种“我住在乡下,我就不出仕,但是我的作品必须行传在外”的隐居方式。
范深人在乡野,一笔字却流传四方。
想想也是,如他这种家族,修的是帝王学,专为辅佐君王。怎么可能真的归隐山林不出,若无持续的名声支撑,两代之后,谁还知道信阳范家是哪一个。
“世子乃是文雅仁善之人,若非如此,也不会败于妇人之手。他实在是……“范深说不下去。
这样的人啊,太平年间做个太平君主,或许还能有一时盛世。偏他赶在这样的时候……他啊,就不适合做君主。
世子已去,不必再看。把嫡出正统的世子逼死的霍家更不值得看了。
“尽快离开此地。”范深一时气愤过后,冷静的说,“这个消息瞒不住,一传入朝阳城,那边再无顾忌,立时就要开战!”
“那现在……”
范深吸一口气,道:“竹生,且陪我往盛公子那里看看吧。”
“行。”竹生道,“待你们安顿下来,我便走。”
范深已经将那功法解读完毕,亦不曾藏私或故意拖延,全部授予了竹生。竹生投桃报李,决定护卫他们直至他们在某地安定下来。
他们到达盛公子所辖的曲城时,夏天已经过去,满地都是枯叶飘落。
凡人界四季分明,不像长天宗,夏季格外的漫长,时光便仿佛停驻。在这里,交替分明的四季,给人一种时光脚步匆匆之感。
翎娘的近身格斗已经练得有模有样,阿城也已经将一套刀法学完。七刀没人指点他,自己蹭着学的,比阿城学的还好。纵然是在这样的路上,范深也没疏忽了对翎娘和阿城的教育。
一个是亲女,一个是正经磕过八个头的弟子,每日里他都会捡着该教的,该说的,因材施教。对七刀,他从不避讳,七刀想听,或者七刀想提问,他都随他。他只是点了阿城,让阿城给七刀开蒙,教七刀识字。
相比炼阳峰上苏蓉的懒散,一路上,这三个孩子都勤奋刻苦得将自己的脚步跑在了时光之前。
盛公子的地盘里,相对安稳、繁华得多了。他们到了曲城,看到那里车队来往频繁。许多商人来去匆匆,给曲城带来了繁华的气息。
他们在客栈落脚。这等安定城市里,竹生也不必时刻跟随,她自管关门练功。范深带着阿城,成日里外出。阿城的二叔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常常也不见人影。
某日范深对竹生道:“曲城之繁华,如流水之泡沫,待其下水流尽,泡沫便支撑不住了。”
竹生明白的用眼神表达了“啊,我一点都不想听,你不要再给我讲了”的意思。
范深却无视了那眼神,还问:“你可知曲城最大交易是什么?”
这种引导式发问让竹生深感无力。你便是不答他,他也会自问自答的。她无奈只好捧场:“是什么?”
范深道:“是粮食。”
“盛公子已没了雄心。”范深道,“他不把粮食贩给天佑大将军和乌陵王,却把粮食贩给陈国谋取利益。上行下效,此处豪强,纷纷行此勾当。我们来时一路上,百姓面有菜色。明明丰收,百姓已经开始吃不饱,粮食都聚在豪强手中,才垒造了曲城的虚假繁荣。”
“我和阿城守在城门数进出商队的粮车。数量巨大,令人咋舌。我怀疑,此地的常平仓恐怕都是空的。”
“这几年风调雨顺,粮食不缺,令大将军、乌陵王和盛公子都失了警惕。这数月行来,我之所见,怕许国两年之内,三足鼎立的平衡便要被打破,三方且有得一战。”
“我说的,你可明白?”他问。
竹生无奈道:“本来就够乱了,接下来会乱成一团粥?”
“正是。”
“你意欲如何?”
“盛公子目光短浅,耽于安逸,已不必再看。我意欲往陈国走一遭。”
竹生看着他,问:“去外国做什么呢?”
范深道:“再看看。”
竹生道:“要是那里也情状相仿呢?”
范深道:“我意欲周游列国。边走边看。竹生,你若无事,可愿同行?”
竹生想了想,范大先生除了强迫性给她上政治时事课这一点让人很无奈之外,其余时间跟他相处,还是满愉快的。
她的确无事,原来仗刀走天涯的想法,跟他的周游列国的念头,也很能重叠。旅途上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伴儿,也不是坏事。
竹生便应了:“可。”
阿城的二叔却不愿与他们上路。
阿城家是有田有地的富绅,他二叔闲来无事,喜行商贾事。曲城这里的氛围,正合他意,他想留下来做些生意。
“叫阿城与先生去吧,也长长见识。我便留在此处,等你们回来吧。”他道。
范深便与了他些本金,带着阿城一行人上路了。
范深来曲城一趟,也不白来。他写下一些针砭时事的文章,令阿城的二叔拿到文会上去。
经济繁荣的地方,文化便相对繁荣。
天佑大将军粗野武人,治下混乱,就不必说了。金家在朝阳城倒行逆施,引读书人不满,不少人都投到恒城去,却不料恒城霍家又愚蠢至此,逼死了文雅仁善的世子。到最后,最吸引读书人的,便只剩貌似繁华的曲城了。
二叔将范大先生的文章拿到文会上,惊了众人。待得众人追问,才道出是信阳范氏之范伯常。
范伯常是隐逸乡野的书法大家,虽知他作为信阳范氏后人,诗词文章也必不会差,然直到今日里亲自拜读,才不得不再叹一声“不亏信阳范氏”!
众人竞相誊抄,口口相传。至于原稿,则被人重金求购。二叔早得了范深指示,待这些人将价格抬得足够高时,便“忍痛割爱”的出手了。
众人追问其范伯常下落,才从这自称“同乡”的口中得知,范伯常周游列国去了。名声传到盛公子那里,盛公子跌足,遗憾自己与信阳范氏之后错过。
范伯常来了,范伯常走了,范伯常留下了他的大名。
竹生忍不住调侃范深:“很会营销啊。”
范深虚心请教:“何为营销?”
竹生言简意赅:“经营推销。”
范深假假谦虚:“小手段而已。”
七刀已经为竹生牵了马过来,将缰绳交到她手里。竹生看了他一眼,道:“以后我自己来。”
一行五人,便开始了周游列国之旅。
旅途中,该学习学习,该练功练功,作息竟是十分规律且自律,谁也不耽搁。
竹生的修炼,一直都无进展。她也不急。她的武力在这里,尚无敌手。便是真有更高的高手,也不一定就非要为敌。自保,全无问题。
只是旁人把她当成强者,她自己却深知,隔着一道界门,自己是有多么的弱小。
她见识过金丹、元婴的强悍,她也见识过南北妖王的大战。她此时的“强大”就如那曲城表面的繁荣一样,都是虚假的泡沫。所以她依然执着于修炼。
旅途中,天气便一天天寒冷下来。下了雪,上了冻,而后又化冻。
等到七刀的个子窜了一截,春雷阵阵的时候,竹生忽然隐约感受到空气有一丝不一样。
在可呼吸的空气中,还混杂着一丝一丝的,别的东西。
又细又稀又薄,却充斥在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