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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逸伟靠在的士上,仰头看夜空,这一夜的天空,一丝云彩都没有,蓝得透明发亮,像一片浩瀚的漫无边际的海。盈盈的月光装饰着夜空,也装饰着大地,像是海平面粼粼的波光。繁密的星像许多火点,闪闪烁烁,灵动而神秘。喝了酒,方逸伟的头脑显得昏胀。凝波,你到底在哪里?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见你的逸伟?见你最爱最爱的逸伟。方逸伟在心里念叨着,疼痛的感觉在心脏里膨胀到不可遏制。听见有脚步声由远至近,他直起身子,望见向冰儿和的士司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见到逸伟,的士司机发起了牢骚:“你家这娘儿们真是个倔脾气,跟驴一样,你让我去背她,她又要自己走。”的士司机说着径自上了驾驶座。
方逸伟冷冷地打量着向冰儿,夜色中向冰儿望着他的一双眼睛正燃着两簇灼灼的小火苗。方逸伟冷冷地回应着那两簇小火苗,没有躲闪她的目光。
“不是不管我吗?为什么还要叫的士司机去背我?心底里还是放不下我,还是关心我,对不对?”向冰儿冷笑着。
方逸伟懒得理她,打开车门上了车。向冰儿也要跟上车后座,方逸伟道:“坐前边去。”便冷冷关了车门。
向冰儿透过玻璃车窗望见方逸伟冷漠的面孔,颓然地绕到车前去。等向冰儿上了副驾驶座,的士司机发动了车子。车子在夜色里快速向前移动,音箱里播放着梁静茹的《可惜不是你》:这一刻突然觉得好熟悉,像昨天今天同时在放映,我这句语气原来好像你,不就是我们爱过的证据。差一点骗了自己骗了你,爱与被爱不一定成正比,我知道被疼是一种运气,但我无法完全交出自己,努力为你改变,却变不了预留的伏线,以为在你身边那也算永远。仿佛还是昨天,可是昨天已非常遥远,但闭上我双眼我还看得见,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曾一起走却走失那路口,感谢那是你,牵过我的手,还能感受那温柔,那一段我们曾心贴着心,我想我更有权利关心你,可能你已走进别人风景,希望也有星光的投影……
方逸伟觉得烦躁,他蓦然喊起来:“师傅,停车!”
车子正开到市区入口处,的士司机被他这一声吼,吓得赶紧放下制动,问道:“要下车?”
“嗯。”方逸伟付了车前,正要下车,向冰儿惶急地问他:“你要去哪儿?”
方逸伟没有应她,只是对的士司机道:“把她安全送到家。”
向冰儿眼睁睁看着方逸伟下了车,身子没入迷蒙的夜色,她竟然无能为力。时至今日,她根本掌控不了他。曾经死心塌地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孩子俨然已经长成壮大的男人,她再也不能像曾经那样一个微笑便控制了他的四肢百骸,甚至今日他无视她。是的,没有谁会为谁等在远处。当你离开的时候,就要做好准备,有朝一日回过身去,那个曾经等你的人早已失去了影踪。所谓爱情,也不过是特定时段特定条件下的荷尔蒙分泌而已。谁能爱谁到天长地久呢?
“小姐,你要去哪里?”的士司机问向冰儿。
向冰儿竟不假思索答道:“八尺门18号。”说完,她自己也愣住了。车子很快到了八尺门18号外的巷子,向冰儿下了车,就着路灯的灯光,摸索着进了巷子。到了铁栅门外,发现铁栅门竟没有上锁,向冰儿走了进去。整座庭院浸润在月光里,清幽神秘。空气里散发出的是植物的香气。她走到梧桐树下的椅子上坐了,头倚着梧桐树干兀自出神。逸伟没有回家,他会去哪里呢?
方逸伟去了医院。站在钟翠柏的病房外,透过可视窗看进去,母亲已经睡熟了,护工正起身去按墙上的开关,然后病房黑了下来。方逸伟转身离开了母亲的病房,去找白天明。白天明还没睡,直挺挺地仰躺在床上,正在看手机。马茹芬正打了面盆的水进来,看见方逸伟,她有一瞬的错觉,以为是若昭,端着面盆的手抖了抖,面盆的水差点摔到地上去。
“阿姨小心。”方逸伟上前扶了扶马茹芬,马茹芬定睛看清楚了逸伟的面容,好一阵失神。
“大嫂,你累了歇会儿吧!”白天明道。
“没事,”马茹芬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将面盆放到柜子上,拧了毛巾递给白天明,“擦把脸吧!”
白天明擦了脸,又把毛巾递还给她,问逸伟道:“怎么这么晚了,还来医院?”
“来你这边坐坐。”方逸伟把脸调向马茹芬,“阿姨,看你很累的样子,今晚我留下来陪天明哥,你回家休息去吧!”
马茹芬看看方逸伟,又看看白天明,白天明冲她点了点头,道:“也好,大嫂这几日辛苦你了,让逸伟留在这里好了,回家之后帮我看看柔桑最近在干什么?为什么都没来医院照顾我,老是让你来照顾?”
马茹芬一边端了面盆的水去倒,一边道:“听天朗说,柔桑最近陪他去考察全城酒店的经营情况,‘海底捞’的生意在风口浪尖上没有坏下来,反而好上去,柔桑和‘海底捞’的老板娘很熟络,天朗让她陪着考察去了。”
“哦。”白天明失落地应和了一声。
马茹芬收拾了东西,和白天明、方逸伟告别。临走的时候,她看着方逸伟,伤感地说:“你和若昭是同学啊?”
“还是好朋友。”方逸伟答。
“那,你知道司徒月的下落吗?”马茹芬的眼里燃起了希望。
逸伟颓然地摇了摇头,不但司徒月,他的凝波也下落不明。马茹芬失望地走出病房,望着她蹒跚的落寞的背影,方逸伟和白天明都心生不忍。
“想当初,我大嫂是多么嚣张跋扈的一个人,若昭走了,她一下子就萎靡不振了。”白天明道。
方逸伟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可怜之必有可恨之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沉默一阵之后,白天明开了口:“还是没有凝波的消息,对吗?”
“嗯。”方逸伟点头。
“我今天也给他打了许多电话,手机还是关机,”白天明也心情沉重着,他看方逸伟整个人都憔悴不堪,便道,“也罢,你不要想太多,凝波是成年人了,她一向坚强,不会有事的,她可能躲起来了,等她想通了,她会回来找我们的。你白天还要工作,晚上不能再这样劳心,要注意休息,去陪护床上睡吧!”
方逸伟叹一口气,起身帮白天明整理了一下被褥,便去陪护床上躺下。他双手枕着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天花板。
马茹芬回到白家大宅的时候夜已深。回到房间,发现天朗不在,心下犯了嘀咕,这么晚,天朗怎么还不回来睡觉?他一向都不是会纵情声色的晚归人。拿出手机拨了白天朗的号码,许久天朗终于是接听了。那话那头很安静,天朗的声音有些不自在,“怎么这么晚还打电话?天明睡了?”
“天朗,你在哪儿?”马茹芬蹙起了眉头。
“在家呢!”
“在家?”
“对,已经躺床上了,都睡着了,被你的电话吵醒了。天明睡了吗?要是睡了,你也早点睡吧!”电话一下就被掐断了。
马茹芬看着空荡荡的大床,久久缓不过劲来。天朗居然跟她撒谎。马茹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出房间去,她只是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不安地走出了房间,不安地在通廊里踱着步,然后她听到画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谈话声,依稀是天朗,依稀是柔桑。马茹芬的心狂跳起来,她的脑袋嗡嗡作响着,她已经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停在画室门口。她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她轻轻推开了画室的门,门缝里她看见了相拥的白天朗和柔桑。
“大嫂的电话吗?”柔桑问。
“嗯,没什么事。”天朗温柔地吻柔桑的额头。
马茹芬浑身的血液都烧起来,她一下就将门推开了,门被重重的推力推到墙上去,“哐”的一声,又弹了回来。
听到响动,白天朗放开柔桑,二人同时回过头来,他们看见了愣愣地嵌在门框里摇摇欲坠的马茹芬。
马茹芬的泪从脸颊上滑下来,她绝望地凄凉地说道:“原来真的在家,不是说已经躺床上了吗?不是说都睡着了,被我的电话吵醒吗?难道,原来是躺床上的,不过被我的电话吵醒了,便走到画室来了?可是为什么要抱在一起啊?为什么作为一个大伯,要去亲吻弟妹的额头啊?”马茹芬的声音激扬起来,泪水不住地从眼眶滑落。
“小菊……”看着妻子哀伤欲绝的面庞,白天朗的心里划过许多许多的犯罪感,“对不起,对不起……”
“大嫂……”柔桑也充满了负疚感,这十数年来,虽然和马茹芬同做白家的媳妇,她们的矛盾不可调和,可是她也从来没想过要去伤害她。她也不想她在遭遇丧子之痛之后,又经历丈夫背叛的痛苦。可是,错已经犯下了,她不小心爱上了天朗,爱上了丈夫的哥哥,她能怎么办?就算抽身隐退,也已经来不及。马茹芬已经撞见了这一幕,什么都迟了。
马茹芬一步步走向天朗和柔桑,她的目光死死地盯住柔桑,质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天明还搁医院里躺着呢!你怎么做得出来?”
柔桑向后趔趄了一步,双脚瘫软了一下,白天朗立时扶住她。这一扶更是刺激了马茹芬的神经,她抓住丈夫的双臂,摇晃着,哀哀绝烈:“你身为大哥,怎么能去招惹弟弟的老婆?天明受伤了,还躺在医院里,你们居然背着他偷情,你怎么对得起天明?如果天明这回在事故里丧生,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准备休了我,然后娶她?”
马茹芬血红着眼睛,直指着柔桑。柔桑一下瘫坐到椅子上去,她的脸煞白如纸。天朗也语塞了。
马茹芬苦笑起来,她的双肩剧烈颤动着,双脚趔趔趄趄地向画室外走去,嘴里喃喃念着:“我要告诉天明去!我要告诉天明去!”
柔桑回神,抓住天朗说:“天明伤得那么重,他经不起刺激,你快去阻止大嫂。”
天朗这才缓过神来,马茹芬已经冲出了画室,天朗连忙追了出去:“小菊,小菊——”
马茹芬已经走到楼梯口处,天朗追上她,抓住她的手臂,道:“你不能去告诉天明。”
马茹芬回过头,轻蔑地瞪着白天朗,“怎么,敢做不敢当?”
“小菊,我求你,天明重伤在身,等他痊愈,你再告诉他,不然我怕他受不了。”白天朗乞求着。
马茹芬根本不屑一顾,此时此刻她整个胸腔都要烧起来,浑身的血液都像掺了汽油,一触即着。她甩开白天朗的手,质问道:“你和柔桑干出见不得人事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天明会受不了?现在东窗事发了,你才想着要遮掩,你们这是欺人太甚!我要告诉天明去,让他知道他的老婆是什么样的女人,他的大哥又是怎么样的伪君子。我想天明宁愿知道真相,也不愿天天顶着硕大的绿帽子却被蒙在鼓里,被欺骗!”
“不,小菊,艳菊,你不能这样……”眼看着马茹芬跑下楼梯去,天朗连忙拉住她。马茹芬使出蛮力挣扎着,企图挣开他的钳制。就在拉拉扯扯间,马茹芬一不小心,一脚踏空,摔下楼梯去。
“艳菊!”白天朗睁大了眼睛,看着马茹芬的身子球一样滚下楼梯去,她的头从一级一级的大理石阶梯上撞下去,发出可怖的撞击声。
画室里,柔桑听到外头的争吵和白天朗的失声惊叫,她连忙跑出了画室,看见白天朗一个人呆呆地立在楼梯口。她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升起来,脚底像踩了棉花似的,踉踉跄跄地向楼梯口走去。走到白天朗身旁,顺着他呆滞的目光,柔桑看见了躺在楼梯底下的马茹芬,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头部殷殷地流着血。柔桑低叫了一声,便用双手掩住嘴巴。
凌晨的时候,白天明惊醒了,他做了个噩梦,那场车祸又在梦里重现。重重地撞击之后,便是彻底的黑暗。黑暗中,他独自一个人暴走,直走得冷汗涔涔,精疲力竭,可是还是走不出这片黑暗。他在黑暗中惊恐地睁大双眼,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任自己被黑暗一点一点吞噬,侵蚀,腐溃。蓦地,他看见黑暗中出现一点亮光,竟是大哥白天朗的车灯。他一阵欣喜,正想呼喊,透过车子的挡风玻璃,却看见妻子柔桑正坐在副驾驶座上,车子停了下来,天朗和柔桑拥抱在一起,然后热吻。
白天明一下就惊醒了,喘着粗气。床头开着微亮的照明灯,白天明看见柔桑正趴在床边睡着。他蹙了蹙眉头,伸手推醒了她:“你怎么在这?逸伟呢?”
柔桑一脸疲倦,脸色苍白,她理了理散落的头发,道:“我让他回家了。”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来医院?大嫂都跟我说了……”
“大嫂跟你说什么?”柔桑的心一下紧了,不可能啊,马茹芬来不及赶到医院,就从白家大宅的楼梯上摔下去,她和天朗把她送到医院后,她就一直昏迷着,她不可能会和天明讲些什么的。
看着柔桑紧张的表情,白天明笑起来,轻轻道:“你是最近跟着大哥太累了吗?”
柔桑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口,天明居然知道她和天朗的事情,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天明,你听我解释……”
白天明拍拍柔桑的手,安抚道:“不用解释,我都了解。大嫂说你最近不常来医院,是因为你帮着大哥去考察全城酒店的经营情况嘛!我和大哥是手足,白家的事业遇到了瓶颈,生意上我一窍不通,帮不上他的忙,你能帮到大哥,我也很高兴,至于我,不是有大嫂照看着吗?你不用担心,这么晚,还来医院做什么?在家好好休息着呗!”
柔桑的心这才落回心坎儿里,但是更深的歉意和自责的感觉从心底里重重地升腾起来。她的眼底浮起了一层泪雾,哽咽着唤道:“天明……”
“你怎么了?柔桑,”白天明不解地看着柔桑的眼泪,他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我会很快好起来的,我知道这些年,我们夫妻都没有好好沟通过,我因为工作和应酬,忽略了你,等我伤好以后,我会补偿你。我们一起去加拿大看女儿,好不好?茜茜十六岁了,该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我们有两年没有见到她了,我好想她啊!”
柔桑的泪扑簌簌往下掉去,像许多珍珠打在白天明的手上,然后碎掉。
“柔桑,出了什么事吗?干嘛一直哭啊?我虽然出了车祸,但是我更希望通过这次车祸,你能和大嫂冰释前嫌。毕竟都是一家人,大嫂也不是什么坏人,从前,她只是性格跋扈了些,你知道她是有钱人家的闺女,出身好,难免从小骄纵了些,现在若昭死了,大嫂一下子就憔悴了,我看她最近苍老了好多。虽然,她还没从若昭的阴影里走出来,但是她还是来医院照顾我,强打精神,所以,我希望从今往后,你都不要和大嫂较劲了,好不好?中年丧子,大嫂很可怜的……”
“别说了,”柔桑低低打断了天明的话,她的喉咙口像梗了一个鸡蛋,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她沙哑着声音说道,“天明,大嫂受伤住院了。”
“怎么会这样?晚上在医院和我告别的时候还好好的。”白天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回家的时候,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现在还昏迷着,大哥正陪着她。”柔桑只能轻描淡写,她当然不会告诉天明马茹芬出事的经过。她抱着一丝侥幸,或许马茹芬醒来想通了,不会把她和天朗的事情告诉天明,那么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她和天朗从此断了牵扯和念想,不就又海阔天空了吗?可是,她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将天朗从自己心里抹去呢?那是一个烙印,怎么可能抹杀掉呢?柔桑心慌意乱着。
而白天明更是心乱如麻,他只说了一句“我要去看大嫂”便彻底沉默了。他伤得太重,连坐起来都不可能,又怎么可能去看马茹芬呢?他只是对柔桑说:“有大哥照顾大嫂就好,你也累了,去陪护床上躺着吧!”说完,白天明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给方逸伟挂了电话,电话很快被接听。
“逸伟,到家了吗?”
“刚到家门口。”方逸伟正站在铁栅门边,一手搭在铁栅门上。
“这么晚,让你跑来跑去的。”白天明深表歉意。
“没事,太晚了,你赶紧睡吧,我也赶紧睡一觉,明天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挂了电话,方逸伟推开了铁栅门。关好铁栅门,一回身,忽见梧桐树下站起一个人来,他吓了一跳。乍一看,是个女孩。
“凝波!”方逸伟欣喜地奔上前,一下将向冰儿揽进了怀里,喃喃道,“凝波,你终于回来了,你让我好找。”
向冰儿静静地呆在方逸伟怀里,她知道他把她误当成了刘凝波,可是哪怕是误会也是好的,至少她又拥有了他的怀抱。这久违的怀抱,和多年以前校园里的怀抱到底是不一样了,有了世俗的浸淫,有了岁月的磨砺,有了成长后的笃实和安逸。
这个怀抱持续了很久很久,他就这样紧紧地箍着她,箍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终于推开他,抬起头来。她看见月光底下,他的神情急剧变化着,原有的神采瞬间就黯淡下去,然后是怒不可遏地质问的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铁栅门没关,我就进来了,累了,有椅子就坐了。”向冰儿轻轻地道。
“那现在可以走了。”方逸伟冷冷地抛下一句,便向室内走去。
“方逸伟,”向冰儿喊起来,“你怎么能这么冷酷?我脚崴了,天又这么晚,不可以留宿一宿吗?”
“你又何必来自取其辱?”方逸伟头也不回地走进客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