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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娘赶紧朝玉簪做了个眼色。玉簪朝她屈膝一礼,快步而去,和晚词一个错身,跟着那大伯出了房门。
晚词快步上前,噗通跪倒在苏昉面前,哭着喊了声:“大郎!”
苏昉一把将她搀起来,很是激动:“晚词姐姐!燕大哥找了你们一年多,他去幽州的时候可惜你已经走了,他是替晚诗姐姐办了后事才回来的。”
九娘一呆,幽州?那里属于契丹啊。她们竟然颠沛流离去了契丹?晚诗竟然死了?
晚词听了苏昉的话也一愣:“晚诗她——竟已经——?”
九娘忧心着她背后到底是谁会让高似那么重视,忍不住开口问:“这位姐姐,谁让你来找我苏家哥哥的?”
苏昉一怔,他竟没想到这个事!幽州里汴京,至少一千五百里路,晚词一个弱女子,又是贱籍,谁会买了她?又要她来找自己?还能找得到自己?他赶紧问:“晚词姐姐,谁买了你?是那人要你来找我的吗?”
晚词拭了泪:“是张子厚张大人,他和你爹爹曾是同窗。你娘以前也叫他一声师兄。他让奴来找你,说你要有什么话尽管问奴。”
苏昉浑身一凉,蹙起眉头。他隐约知道张子厚和爹爹向来不对付,更记得小时候在码头上,娘打了那人一巴掌,燕姑同他说过,那就是张子厚,陷害爹爹入狱,害得他没了弟弟或妹妹的大坏蛋。
可张子厚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么一想,苏昉的心几乎要跳出腔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看着面前从小熟悉的容颜,他想起晚诗临终的话,有些话,他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又突然有些不敢问。
晚词看看九娘,小心翼翼地问苏昉:“大郎,是不是先请这位小娘子避一避?”
这种事当然不便在九娘面前说。苏昉对九娘说声抱歉,牵了不情愿走的她往外,打开门。此时,从楼下上来的陈太初孟彦弼和赵栩也正好嬉笑怒骂着推门进来。
所有人都一呆。
外间,一个大汉正反扣着玉簪的双臂。玉簪口中还塞着一方帕子。那两个茶饭量酒博士正战战兢兢地烤着一只已经在滴油的羊腿。羊腿上还插着一把精钢短刃。另一个大汉正在角落里手里上下玩着一把短刃。两个大伯捧着碗盘蹲在角落里垂着头不敢出声。
陈太初和孟彦弼立时就要发难。那两汉子却立刻松开了玉簪,收起了手中的短刃,对着苏昉行了一礼。其中一个说:“请恕小的们失礼,还请放心,主人对东阁绝无恶意。东阁有什么尽管问王娘子便是,小的们就等在这里。”他精光闪闪的眸子转了一圈:“还请诸位小郎君小娘子稍安勿躁。”
赵栩却旁若无人,径直走上去,拔出那把沾满了羊油的短刃扔在一边,检查起那只羊腿烤熟了没有。
苏昉吸了口气:“各位,还请原谅苏昉则个,实在有要紧的事,请容我用一下里间和故人说几句话。”
孟彦弼年纪最大,他无奈地点了点头,接过九娘。九娘眼睁睁看着苏昉团团作了一揖,进了里间关上了门。那两个大汉却守在了门口。玉簪凑过来,默默牵住九娘的手。
九娘挣开玉簪,实在忍不住朝房门口走了两步。一个大汉脸上带着笑,却往前挡了一步拦住了她:“小娘子还是坐着的好。”说话间,手下已毫不客气地将她推了开来。
九娘踱到那烤羊腿的长案边,紧绞着手。赵栩垂眼斜了她一眼,见她小嘴已经发紫肿了起来,上嘴唇皮也朝外翻着。虽然自己也好不到那里去,还是冷哼了一声:“真丑。”
九娘哪里有心情管他,眼睛依旧盯着那门口,小手指用力得发白。
赵栩忽地低了头凑到她耳边:“你不放心你表哥,所以想偷听?”
九娘一惊,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她担心苏昉会被误导,有了张子厚的介入,很难说会发生什么。
赵栩挪开眼依旧看着那羊腿,手下却将一样东西收入袖中,才低声说:“叫人。”
啊?
九娘回过神来赶紧轻轻喊了声:“表哥——”那哥字极轻。
虽然听起来还是很像“不要”。赵栩还是觉得心里舒服了不少,又嫌弃地瞥了九娘一样,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走到陈太初孟彦弼身边,朝他们使了个眼神,便走到一个大汉面前,他扬了扬下巴问:“就是你,刚才绑了我的人?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的人?刚才那个要下楼叫人的小娘子?你又是谁?那大汉也是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玉簪。
陈太初和孟彦弼却猛然扑向另一个大汉,孟彦弼直踢那人下盘,陈太初却伸手成爪,直朝那人喉间而去。
这人一分神,刚在犹豫是要去帮忙还是先收拾面前的小郎君,却觉得腰间一硬,低头一看,一把短刃抵在了自己腰间。面前这个好看的不像话的少年正勾着嘴角轻笑道:“别动哦。”他手中拿着的,正是那把先前插在羊腿上的精钢短刃,还闪着油光。
兔起鹘落,不过几霎。九娘和玉簪瞠目结舌地看着方才两个大汉已经被他们三个按在地上,反绑了双手,堵上了嘴,犹自在不停地挣扎。
玉簪惊喜莫名:我家二郎原来不止是神箭手,拳脚功夫竟然这么好!还有陈衙内,身手快到看不清,可怎么那么好看!打架也这么好看!就是那个子最小的六郎君虽然有些胜之不武,不过偷袭有用就行,活该,谁让那家伙刚才拧得我胳膊疼死了!
赵栩随手一脚将他制服的大汉踹了个狗吃屎,朝九娘招招手。那人满面震怒,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么个小孩子给收拾了。他挣了几下,却只能就地滚了两滚,和陈太初孟彦弼捆住的同伴滚作了一堆。
九娘虽然觉得赵栩这动作有些熟悉,但也来不及想什么,赶紧跑过去。
她刚将小耳朵紧紧贴在门上。脸边一热,却是赵栩也弯了腰皱着眉凑了上来,贴在门上侧耳倾听。
九娘刚皱起眉头,头上一暗。陈太初和孟彦弼竟也凑了过来。
她刚要用力推开他们,却听里面晚词的声音说道:“张大人他只问了奴三件事:一是为何奴和晚诗会被赶出苏府变成贱籍;二是娘子的药都是谁煎的;三是你爹爹和你姨母——”她停下口,张子厚问的是苏瞻和王十七娘何时有了首尾,这话,在孩子面前自然说不出口了。
里间的苏昉脸色煞白,他想要问许多事,虽远不如张子厚这三句惊心动魄一针见血,可这三件事,却也是纠缠他至深的,后两件甚至他想都不敢想。
外间的九娘的心也陡然加速,张子厚此人极为偏执,和苏瞻反目后势同水火,他难道要借自己的死做什么文章?
九娘看着几乎和她脸贴脸的赵栩也皱起了眉头,转过眼来和自己大眼瞪大眼。他如水的瞳孔着也倒映着自己的小脸,和他同样脸色古怪,也带着一丝厌恶。
忽地双耳被一双温热干燥的大手盖上。九娘仰起小脸,看到陈太初温和地对自己摇摇头。
陈太初示意九娘快随自己避开。九娘却扭扭头,挣开他的手,继续贴在门上。陈太初看着她和赵栩专注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九娘心中翻腾不已,晚词晚诗竟是被赶出苏家还被判为贱籍?她的药?张子厚这是怀疑自己的死因?可他为何会做此推断?又是怎么知道阿昉在找她们?
里面晚词的声音虽然轻,却很清晰:“奴和晚诗想来想去,恐怕是因为晚诗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九娘和赵栩齐齐屏住了呼吸,往门上又凑近了些。陈太初和孟彦弼耳力极好,不需要凑近已听得清楚,两人相视一眼,脸色更是古怪。宰相家的私隐,那两个小祖宗这么起劲地偷听,怎么办?
“有一日晚诗无意间听到十七娘子同她娘争执,又说她什么都不管了,一定要去和姐夫讲个清楚明白。晚诗心里奇怪,就暗里跟着她。晚诗藏在合欢树后头,亲耳听见十七娘子同郎君说:‘姐夫!阿璎从小就喜欢姐夫!姐姐不放心你和阿昉,想要我以后嫁给你,照顾你和阿昉。你放心,我一点都不委屈,心里欢喜得很。姐夫你对我的好,我也都记在心里。哪怕要我等你三年,我也心甘情愿!哪怕要我一辈子都不生自己的孩子,我也心甘情愿!’”晚词模仿着十七娘娇柔含羞又十分坚定八分委屈的语气,竟有七八分相似。
九娘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打了个寒颤。
陈太初立刻蹲下身子,要将九娘抱走。
忽然却听得里面苏昉大怒道:“她胡说!我娘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我爹爹怎么会信她!”此事从燕姑口中他早已经知道了晚诗也是这么说的,可真正喊出来的时候,却只有愤怒,毫无底气。毕竟,现在的宰相夫人就是王十七娘,他的隔房姨母。
九娘推开陈太初,拉了拉赵栩的袖子。赵栩朝陈太初点点头,四个人又站定了。里间一片静寂,外间一片寂静,只有羊油滴到炭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九娘不知为何有些想笑,想来那个春日,她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从小乖顺温柔的十七娘,竟然胆大至此,假借她的话,挣了一个宰相夫人的名头。
可是,连阿昉都能立刻知道,她王妋,绝非那样的人。利用他人牺牲他人,她王妋从来不屑为之。十年夫妻恩爱一场的枕边人,是根本不懂她,还是知道她时日无多索性将错就错?
曾经,她以为她和苏瞻,无话不说,无事不谈。可是她的确太过通透,有自己这样的妻子,是不是也很辛苦?也许,十七娘那样的,才是男子喜欢的,不会多想不会多说,以丈夫为天。
这些都过去了,她已经不在乎,她可以无所谓。可是,阿昉,你不要和爹娘的过往苦苦纠缠,不要被人利用,不要去做刺伤你爹爹的那把刀!那是你爹爹,是疼你爱你悉心教导你的爹爹,他就算移情别恋,也是你爹爹。有没有娘在,他都是你爹爹啊。刺伤他,你只会更疼。甚至你会连爹爹都没有了。娘会心疼,娘不舍得。
赵栩歪着头,垂目看着这个胖冬瓜长长眼睫上坠了几滴泪。他嫌弃地伸出手指,替九娘刮了眼睫,对她无声地说了一个字:“傻。”这种别人家的破事,有什么好哭的,要是在宫里头,还不得哭死。要都像她这样没用,自己三四岁的时候被老四老五欺负,早就该哭死了。
里面晚词黯然道:“娘子出殡那天,你们刚出门,代理中馈的婶太太,就从奴和晚诗房里搜出来一些娘子的首饰,让人把奴和晚诗押送去了开封府,打了我们五十杖,判成了贱籍,牙人把我们卖去了大名府。”
九娘的心一抽,眼泪终于忍不住扑簌簌往下掉,是她连累了这两个一直忠心耿耿的女使吗?可是但凭听到十七娘的话,至于遭到这般的横祸么?苏瞻怎么可能默许这样荒谬的事情发生?高似,高似,九娘突然一个激灵,会不会和高似有关?
赵栩看着她翻了个白眼。这胖冬瓜的心也太软了吧,简直是个哭包。之前那么凶狠的小东西是她吗?自己的四妹比她还小,前年乳母被杖杀她都能忍住不掉一滴眼泪呢。小孩子真是好烦!他干脆伸出袖子胡乱在她脸上擦了一把,特意避开那红肿外翻的小嘴,再看看袖子上的污渍,实在难受,忍不住甩了好几下。
玉簪在旁边赶紧递上干净的帕子,却直接给了赵栩。赵栩一皱眉,难道我是专替胖冬瓜擦眼泪的不成?手下却还是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