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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一夜未眠,刚下飞艇就毫不耽搁赶到了皇宫,生怕再出什么让他措手不及的变故。
他还是穿着那身黑底纹金的南国礼服,因为背对着初升的阳光,面色晦暗看不清晰,但那双黑色眼瞳中颤动的寒光却仍旧如电如芒,探灯般扫过朝堂上愕然呆立的诸位与会者,不见丝毫疲态。
弥幽并不在场,这让他除去忧心之外,多少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不管怎样,至少不用让妹妹听到朝堂上这些诋毁谩骂她的风言了。他想起在费德尔号上打听到的,关于妹妹被玉王“当场抓获”的传言,心中一沉。他不知道妹妹此刻情况如何,但他敢肯定玉王既然抓到了这个把柄,就绝不会善罢甘休,只怕今天的局面最后难以善了。
他心中记挂着弥幽的安危,环视过大殿内这左右分明的两派之后,对局势已有了初步的判断。两方人数对比悬殊,他却并不在意,只将目光在正前方端坐高台闭目养神的父亲身上停了片刻,便强压住怒火,冷冰冰挥了挥衣袖,装作若无其事般负手问道:“怎么,孤千里迢迢赶回京城,就没人上前来见个礼吗?”
在场的皇亲重臣们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讽刺惊得一顿,等缓回神来却是反应各异。那红脸的户部副阁璠斌大人最是激动,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他理了理袍袖正想上前问安,却还是被右边的刑部左大人抢先了一步。
这位自视甚高的准阁臣一看到皇子那身花里胡哨怪模怪样的南国礼服,在起初一眨眼的惊愕之后,便气得连那抹八字胡都颤成了一条波浪,上前紧走了几步大喝道:“堂堂帝国太子殿下,怎能在朝堂之上穿成这幅样子!?简直是不成体统!太不像话了!”
舜面对这声斥责连正眼都没朝他看一下,波澜不惊地讽刺道:“孤此番是去查案追凶的,莫非还要穿着朝服四处招摇不成?”
“不管有何理由,朝会都是昭示我楻国传统之所在,殿下既为储君却身着异服上朝,哪还有半点威仪!又将朝廷延续千年的律法视为何物?”
传统?哼……舜终于瞥了他一眼,又往人群里扫视了一番,想起方才在殿外就听到的种种对弥幽的污蔑之语,怒气激增,一声冷笑道:“孤倒是真想换一套,只可惜若是再不赶来,只怕某些心怀叵测之人就要兴风作浪,冤枉无辜了……”
此话说罢,右/派立刻哗然一片,左步正气凛然昂首疾呼道:“我等俱是忠心为国,所言皆出肺腑,殿下怎可妄加罪名!”
“好个忠心为国……左大人,孤奉劝你一句,莫做出头鸟,被人利用尚且自甘。”
“你!”左步被他一句话激得面庞发紫,差点噎住了气,身后忽然走上前一人,将他往后一拉,塞回了人群之中。
来者身着明黄色朝服,头戴金冠,正是户部主阁顾维老大人,他身为玉王一系权位最高的朝臣,此刻出班救场也是当仁不让。阁老虽然也看不惯皇子那身打扮,却知道追究这点错漏之处根本无碍大局,转而质问起他的行踪来:“老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殿下开解……案件追查一向都是刑部职责所在,不知殿下此番为何要越俎代庖?”
“事出突然,孤当时就在现场,作为当事者之一顺势探查一番,想来老大人也可理解。”
“话虽如此,但殿下以千金之躯,贸然离京却又不告知行踪,实在叫人不可理解……就算事态急迫,也该传信回京说明一二,殿下这样不管不顾音讯全无,又置陛下,置朝廷于何地,岂非是将国法家法视如儿戏一般?”
不告知行踪?不是叫枯荣先生回来报信的吗?难道他出了什么意外?舜顿时心中一突,仿佛有某个让他不寒而栗的关节点瞬间擦过,他却没有抓住,错失了发掘真相的机会。
他再次将目光扫过堂上诸人,沉默了几秒,还是决定先将这点疑惑按下,生生转移了话题:“此事说来话长,一时也难以尽述详情……孤此番匆匆而回只因听说弥幽重现京城,不知她此刻身在何处?”
众人听到这句提问全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玉王,王爷不慌不忙,仗着大家都不明底细,眯着眼睛傲然说道:“正在我府上做客……怎么,你还想再来一出八年前的戏码?”
“……王爷这是何意?”
玉王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两声道:“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敢说自己真的不知弥幽去了何处?”
“这八年来弥幽仿若消失人间,孤又如何能知晓她的去处?王爷这话问得,实在太过无稽。”
“你还敢说不知道?”玉茗自始至终都待在外公身后默不作声,一听他出言否认却突然发火了。他本就站得离皇子最近,此刻又禁不住往前蹬蹬踏了两三步,直勾勾盯着他的双眼,高声喝问:“你要不是知道她就在……那里,凭什么三天两头往那跑!?你可别告诉我你是过去看书的!”
玉茗此刻真是气冲上头,八年前弥幽失踪之后,他无意间偷听到墨与父亲的交谈,得知此事与舜有关,立刻跑去质问舜究竟将弥幽送去了何处。当时年幼的他并不清楚弥幽的处境,更不能明白舜的用意,只以为对方是让弥幽消失的罪魁祸首。但面对他的责问,舜却只是沉默不答,玉茗一怒之下跟他直接断了交情,再不复以往的融洽场景。而眼下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妹妹,却发现对方居然不认识自己了,伤心之余再想到舜这个元凶,自然更是恼恨无比,将他完全视作仇敌一般了。
舜看着面前怒目相对,浑身散发出浓浓怨气的兄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知道对方为何会如此生气,平白无故被欺骗了八年,要换做自己,恐怕等不到朝会就已经要找人动手了。在弥幽这件事上,他的确有所亏欠,引得兄弟反目也是不争的事实,他虽然心有苦衷却无法明言,只能硬是装作不知,反问了一句:“孤平素政事繁多,去书屋查些史记资料又有何不对?”
“查资料需要大包小包带那么多食盒过去?堂堂太子殿下,为何天天要特意去书屋用餐?”
“……去书屋用餐又有何不妥?你我又不是没在书屋碰过面,你可曾看到有半点可疑之处!”
“你……”玉茗当即语塞,他确实跟踪过舜进入书屋,而且还不止一次,却都毫无收获——他可不知道,弥幽与阿黄在书屋的活动区域另有他处,且因为大祭司留下的叮嘱,每次都是在客人离去之后才会出门,因而也从未与他相遇过。
舜见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凑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警告道:“你真要在此时与我这般相对么?”
玉茗被他一语点醒,惊出一身冷汗。他刚才处于震怒之中,禁不住意气用事,现在想起这场朝会正是要议定弥幽的处置方法,他若是再多说下去,难保不会引出更大的麻烦。为了妹妹的安危考虑,他只能忍气吞声闭上了嘴,缓缓退回朝列,却还是背过身去,不想看到那碍眼的家伙。
玉王看着儿子一番虎头蛇尾的表现,不由皱了皱眉,他虽未听清舜究竟说了什么,但又怎能在此时放过良机?当下朝王座上又斜了一眼,见皇帝还是那副闭目安坐的死人样,冷哼一声,煞有介事地威吓道:“书屋之事,弥幽此前已在我府上全都招供了,你还想抵赖不成?莫非还要叫她来当庭对质吗?”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寂静无声,所有人又把目光汇集到了皇子身上,静待着他的反应。舜见他言之凿凿似乎胜券在握,心下顿时一紧,玉王虽然平素行事鲁莽,但既然敢在朝堂说出对质二字,就必有把握,不知他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只不过,若是他手中证据确凿,又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带弥幽上殿,反而要到现在提出来?
他陷入思索,一时半会没有回话,右/派那帮皇亲们只当他是心虚不敢说,自以为抓住了把柄,立刻闹哄哄地喧嚷开来。
“我就知道有问题!你们父子俩倒真是会演戏,一个明着发通缉,一个暗里去把人藏起来,哼!里外的好处都给你们得尽了!”
“皇帝必须给我们一个明确的解释!如此包庇妖女,怎能服众!”
“够了!”舜再也听不下去,运起神术一声刺耳历喝,将这满堂喧哗震得戛然而止,“谁敢说她是妖女!无凭无据诋毁皇族,你可知这是什么罪名!”
“怎么无凭无据!这满城老少都知道当年她惹出了什么样的灾祸,就连皇帝也是亲自承认的,不然又为何会有通缉诏令发下?”
通缉令……该死的通缉令!皇子狂怒之中紧咬了牙关强自忍耐,抑住隐隐抽动的眼角,抬头朝王座上看去,皇帝也正巧睁开了双眼向他看来,两双同样寒光闪动的眼神交错,心中所思却截然不同。
舜对于年幼时的那场风波至今未曾忘却分毫,那无数丑恶狰狞的嘴脸,传遍京城的无稽谣言,还有妹妹脸上绝望无助的神情,至今历历在目。但令他最心伤的,却还是父亲不顾他的强烈反对而发下的通缉文书,可以说,那纸薄薄的诏令,正是划开他与父亲之间亲密关系的最大鸿沟,从此难以复原。
他听着大殿内一声声“妖女”“祸国”“灾厄”的指责,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一幕,那令他无比痛恨却又抱憾终身的时间节点。他只觉得脑中阵阵发胀,仿佛有一股暴风正从他的肺腑之间急速扫向头颅,所过之处将他赖以维存的仅剩的理智卷得灰飞烟灭。
只是越到怒极之处,他面上却越是显得镇定,他冷眼看着那些骂得唾沫横飞的名义上的亲戚,始终不发一言反驳,却忽然毫无征兆地挥手甩出了一道神光。殿内瞬间闪现出一只蟒头狮身的荒古巨兽,红光一闪就朝右/派的人群中猛扑过去,那张血嘴硕大无朋,似乎都能闻到阵阵腥臭扑鼻了。
右边的几位凡人被这突然出现的异兽吓了一跳,原本脱口将出的叫骂也都给呛了回去,而修士们则都下意识地凝出了神力光辉,双手向前屏息以对,唯有玉王不为所动,依旧昂首挺立站在最前方,冷眼旁观。眼看那巨兽就要撞上人群,但却又在刹那间消散殆尽,就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只留下几位被吓得软到在地的皇亲,引来左方一阵放声嘲笑。
一群废物……皇子对这帮尸位素餐的所谓皇亲只有恨意,刚刚收回幻象,却听到了皇帝稍带急促的斥责声:“放肆!朝堂之上岂可随意出手伤人!?还不赶紧给诸位叔伯赔礼道歉?”
道歉?为何道歉?与这些只知道刁难的皇亲比起来,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气极反笑,眯着双眼往高台一看,父亲已经起身走到了护栏边缘,眉头紧皱,眼中也不再是古井一片,满溢出责备之色,显然是对他方才所为非常不悦。
他却似没听到一般,拿手点了点右/派的人群,一字一顿缓缓对皇帝问道:“他们总想要个说法,不知父皇准备与他们如何分说?”
皇帝举行这场朝会本就别有它意,沉默着没有回答,他也未曾料到的是儿子会突然回来发难,此刻踯躅之下,只听得舜继续对右/派众人寒声说道:“八年前,孤也是在这里,听着你们这群家伙肆无忌惮地抹黑孤的妹妹……那时,孤没有办法做任何事,但今天!孤绝对不会有任何妥协!谁想要动弥幽,就得先过孤这一关!”
场上形势顿时有些剑拔弩张,似乎都飘起了一股火药味,一直如泥塑在旁闭目养神的莫阁老终于看不下去,朝前挪了一步对皇子好言劝道:“殿下也无需动怒,陛下此番只是想与大家探讨一个得体的解决方法,并非是要对弥幽殿下定罪惩罚……”
他这不劝倒好,一说到定罪更是引得舜勃然大怒:“弥幽何曾犯了罪?当年也好现在也罢,那些灾祸有哪一桩能认定与她确凿相关?你们每一个除了血口喷人,又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孤这次再也不会轻易让步了!”
右/派众人听到这话又是群情激愤,左大人头一个站了出来,阴阳怪气地讥讽道:“我们拿不出确凿证据,你又有什么证据来证明她是无罪?哼!这且不提,你们父子合谋出尔反尔不讲诚信,我极度怀疑天启仪式也有暗鬼!当时在场的其余皇子具都昏迷,为何就只剩你一个清醒站立?必定是你们事先安排好的!目的就是不让其他皇子顺利参加仪式!”
这话似乎有理有据,得到了众多皇亲的大力支持,纷纷吵嚷着要揭开真相,扫清黑幕,还天启仪式一个神圣庄严。
玉王抬眼和出了风头的左大人暗暗一个对视,赞许地点了点头,心中得意万分。他此次朝会的目的并不在于要对弥幽如何定罪,而是要通过弥幽之事让皇帝威信尽失,直至否定天启仪式的公正性,剥去舜继承人的身份,到那时候,还有谁能跟自己的儿子来竞争皇位呢?他转头看向门前在众多指责声中却始终沉默不言的皇子,又瞄了瞄连眼睛都眯得快要睁不开的皇帝,心中笃信,这盘棋自己可是赢定了!
身处困境之中的舜此刻心情异常复杂,因为当年的天启在他看来的确存在着不公,他明明看到弥幽身负神临之威,最后却竟被逼得逃出皇宫,反倒是他成为了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这让他除了愤怒之外更是有种深深的愧疚——他觉得这继承人的身份来路不正,这并不是真实的天启结果,这是他从妹妹手中抢过来的……
但他心中的痛苦无法明言,因为谁都不知道仪式上发生的那一幕幕恐怖——除了,他的父亲。他求助似的将眼神转向皇帝,却只见到对方高高冠冕下那依旧无情冷漠的面庞,嘴角边更是连颤动都寻不到一丝,仿佛这些关乎皇室信用的指责也全都是鸡毛蒜皮一般,根本不足以打动他。
他看看前方高台依旧抿着嘴作壁上观的父亲,对方似乎半点不顾念血脉亲情的态度让他如淋冰水,从头顶一直冷到了心底。他又扫过这殿上面色各异的皇亲重臣,把心一横,咬咬牙关冷笑道:“你们想要知道真相?孤教你们知道什么是真相!你们可千万……不要后悔!”
这句狂言说罢,他便用力一甩披风,阵阵无形的波动从他身后急速涌现,紫色光辉瞬间如斑斓梦境般盘踞了大半个议政殿,引出一幕惊悚绝伦的奇异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