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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时间刚过,尽远斜靠着床头软枕,双眼没有聚焦地看向前方。矮柜上摆着台小巧的魔力放映机,那略带了黄色,犹如老旧相片般的画面里似乎在演着一出喜剧,放肆的笑声间歇回荡在这空荡荡的寂静房间,尤显得刺耳。
他依旧冷着脸,对那场声嘶力竭的表演完全心不在焉,只是不停用双手轻轻揉过腿部关节,从上往下周而复始,希冀着能让它尽快回复知觉。他此刻几乎是个废人,虽然在那不知名药剂的神奇作用下,双手已经重新有了力气,但腿部却仍是麻木僵硬着,根本下不了床。
所以,这几天的生活起居都是由老管家来亲自服侍他的。能和他这样长时间相处,老人似乎很高兴,尽管事务繁忙,每天还都不厌其烦地抽着三餐间隙多陪他聊上一会儿。
他和路易斯并不像同母亲那样冷淡,因为家庭的特殊情况,甚至可以说,他从小就是老人一手拉扯大的。为此,他言谈间总会露出点亲近的意思,却又常惹得老人想起过去,忍不住垂头叹息。
这上下三层的大屋子里就只有他们两人,自那天后,他都没再见到母亲的面,仿佛真如她自己说的那般无暇顾及了。这让他多少松了口气,说句老实话,十多年转眼过去,他如今对母亲已没了怨恨,更多的是一种逃避心态。他在京城生活了这么久,早就习惯了那里的一草一木,在对美好未来存着期待之余,他更因自己暗处的身份深感不安。
由此,每次和母亲会面,他都抱着消极的态度只管完成密令,根本不想过多参与进她的计划。母亲从不告诉他计划的详情,他更不会主动询问。只是这次,他已隐约察觉到,自己似乎正陷入一场阴谋交织的泥潭里,但不管怎样,他不希望把舜也牵扯进来。想到这里,他更急切地揉搓起双腿关节,意图早日恢复。
他一方面琢磨着该怎么去和舜透露这点消息,而另一方面,又因为听说了暗堡面临的灭顶之灾,心头止不住阵阵发堵——那毕竟是他的故土,是他血脉里割舍不断的东西。可能源危机已是整个世界都面临的窘迫境地,他一个小小侍卫队长,又能在这国与国的交锋中掀出多少波澜呢!?
也只能如她所说,等舜登基后,想办法多跟暗堡开通些贸易吧……他手下动作忽然一顿,靠在床头暗暗盘算起来:黑铁之民别的没有,打铁铸造的手艺绝对一流,只是京城并不流行铁器,用得最多的还是木材和玉石……军械装备是肯定没人会买的,珠宝水晶又不合楻国人的审美,这可怎么办呢?
他琢磨了半天也没个好主意,忽听到楼下大厅里传来整点钟声,下意识看向那扇雕花铁木门,灵光一闪有了办法。说起来,当今陛下一直奉行简朴,皇宫各处的楼阁殿宇都因年久失修略显破旧了,要是能趁着新皇登基翻新宫殿的机会,把暗堡这份镶铁的手艺推广一番……黑铁配乌木,颜色毫不冲突,花样更可千奇百变,绝对能满足各类人群的不同需求。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奥雷拉钢铁的制作工艺复杂,但因为无人赏识,价格却始终徘徊在中游。一旦京城开始流行这种风尚,南岛也必定跟风而起,到时候水涨船高,对那些在地穴里讨生活的矿工和铁匠来说,也是极大的好事。
他并不知道大朝议上发生的皇位继承者争端,此刻定好计策,只觉得心中压力去了小半,手下又麻利推拿起来,却听到放映机里突然发出一阵滋滋响动,紧跟着悦耳的和弦乐响起——又到了整点新闻简报的时间。
铁盒中央的画面即刻转变,一名装扮妖娆的年轻女子侧坐在铺着华丽皮草的沙发上,面带微笑,朱唇轻启:“亲爱的朋友们,大家晚上好,现在为您播报晚点新闻。首先是本台最新收到的一条寻宠启事:威斯特少爷家新丢失了一只绿绒哥维利亚异种犬,叫做克诺斯,今年19岁……哦,这么长寿可真是不一般,威斯特少爷平时肯定把它照顾得非常好……”
那女子娇滴滴抛了个媚眼,想要拍少东家的马屁,尽远却是听得一愣,他跟那倒霉阔少爷打了这么久交道,从没见他提到过哪怕一句关于狗的事。他心里狐疑,总觉得这新闻有些古怪,又听里面继续说道:“克诺斯是威斯特少爷新认识的一位异国女士所赠送的,自从丢失之后,那位女士整天愁眉不展……”
异国“女士”?尽远听到这里面颊一僵,那不就是舜吗?那这个克诺斯,不对,这不就是自己姓氏的倒写吗!?他想清楚这点暗语,顿时如遭雷击,连目光也呆滞了一瞬,几乎可以肯定这新闻是那土财主的鬼主意,只是那家伙巴不得自己永远失踪别碍他的事,会这么好心发通告来找,恐怕是舜已经回南岛了……
他盯着那小小铁盒,仿佛能透过它看到朗尼那张欠扁的浮夸笑脸,心情一下就往谷底坠落。眼下皇子既然回来了,最棘手的事就又翻出脑海:到底该怎样和舜解释自己这几天的行踪?
他听着那矫揉造作的播报声,千头万绪飞掠而过,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默默揉起腿来。无论怎样,都得先恢复行动能力……他微微失了血色的面庞重又变成初始的冷淡样子,心不在焉听着播报,只是眼中那丝带着热切的喜气始终消褪不去。
尽管还无法重逢,但能得知好友平安回来,已经算是这几天里,他唯一可称欣喜的事情了。
周一清晨,整个星城还沉浸在狂热晚宴后的酣睡中,威斯特少爷的那所别墅花园里,却是一大早就忙碌个不停。白衣仆从们全都被动员了起来,面色古怪地端着餐盘,仿佛流水般淌过泛着湿气的石子路,迎着朝阳往前递送。
小花园的那张方桌此刻又加长了一倍,各类点心小食摆满桌面,排得整整齐齐,香气简直混成了一团熏蒸热浪,叫人难以分辨。弥幽规规矩矩坐在桌边,等着身旁的哥哥给她夹菜添饭,小口小口吃得一声不漏,绝对是皇家教养的典范。只是她一碟又一碟不知吃了多少,却还是没个尽头似的,让那些端菜的仆人们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一个不小心撑坏了这位小姐,主人要拿自己出气。
此间的主人朗尼少爷却远远躲在了水池边,头顶拿个大太阳伞架着,盖住了那张已经被他抠出毛边的藤椅。他这会儿的心情简直无法用语言去形容,不是高兴,不是悲伤,不是怨恨,不是气愤,总之,就和他那头未梳的红发一样,纠结得分外鲜明。
他从那花伞底边和桌面夹出的狭缝视野里,恰好能瞧见那个面色冰冷的青年在给女孩夹菜的手,细瘦修长,骨节分明,肌肉延展中没有半点颤抖。他怎会忘了这双手?当初拍卖会的那场异变中,正是这手中的长剑劈开了狰狞蛇怪的头颅,将他从生死边缘拽了回来,但如今,它的主人却已换做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让他无法接受的面貌了。
他辗转了一整夜,还是没有想出该怎么去面对这位异国的皇子。那些曾经的爱慕和依恋,就如同泡沫破裂粉碎,而残剩下的,除了无尽的空虚和失落,还夹杂了一点深沉的恨。
他恨这该死的命运,为什么自以为遇到了命中注定,却又总是要被现实无情嘲弄;他恨这可恶的皇子,明明做错事欺骗了自己,还偏又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教人怎能不咬牙切齿;他还恨自己有眼无珠,糊里糊涂掉进了红粉陷阱,就算到了眼下这个地步,还依旧缠着那点痴痴念想,难下心头。
真是犯贱!他用力闭上眼睛,眉头皱得拧成了一块,妄图能暂时消除一些头脑中的愚蠢杂念,但紧跟着聒噪起的连串叫声,又将他的自制力推到了崩溃边缘。
“哎呀,我说小弥幽,你怎么不叫醒本鸟呢!?居然一个人偷偷跑来吃早饭,真是太过分了!”阿黄被浓郁的食物香味勾醒,大呼小叫地从二楼扇着翅膀滑了下来,直接落到舜的头顶,很自然地踩了几脚,又瞪着小眼睛跳到弥幽肩头,鼻孔里直喷白烟,看来真是气得不轻。
女孩面色茫然地转头看了它一眼,对视半天,最后说出三个字:“叫过了……”
肥鸟怒冲冲的表情瞬间凝固,它哑然了几秒钟,似乎记得刚才确实在睡梦中听到几声呼唤,干咳了几下就跳到桌上,挑挑拣拣享受起丰盛的早餐。
舜本就心情不佳,被它当头一踩,更是拉长了脸,眼里都是刺骨冰渣。他昨天还以为妹妹预知的地点是在这里,谁想到后来细细一问却压根不对,她只是凭着玄而又玄的一点感觉,稀里糊涂找到了朗尼的庄园,这让他原本稍稍安定的心又提了上来。
地点未知,时间不定,要是不尽快找到那家伙,只怕随时都会发生如预言中的危险!这让他怎能不心急?他也试着想让妹妹再作一次新的预言,可是弥幽根本就不懂神力运转之法,她所有的预知都是梦中所见,贸然要她学会真正的神术,简直天方夜谭。
他也只能先催着朗尼去发完通告,又枯坐等了一夜,除了些逢迎拍马嘘寒问暖的来电,没有任何值得相信的线索,让他大失所望。直等到朝阳升起,女孩被他迷迷糊糊唤醒,又在他急切追问下茫然摇了摇头,终于让他糟糕的心情再无回转可能。
他冷眼看着那只挑嘴的蠢鸟,脑海里闪过无数清蒸油炸红烧卤闷的菜方子,终于缓回口气,淡定地给弥幽继续夹着菜,随口嘱咐道:“一会儿哥哥要出门,你乖乖在家,不要再乱跑,知道了吗?”
女孩正鼓动着小嘴巴在努力嚼食物,沉沉地点了点头,他又把目光往前一瞥,扫到那伞下看不清面孔的土财主,漠然抬手一勾:“朗尼,过来。”
阔少被他这种颐指气使的态度气得够呛,奈何形势比人强,那位大爷不管家世地位都甩出自己不知哪里去,更何况,他也怕万一惹得皇子生气了,再把自己爱上个男人的事到处宣扬,岂不是要了他的命吗?到时候,父母亲会怎么看他?狐朋狗友们会怎么嘲笑他?脸面都没了,他以后还怎么在这贵族圈里混啊!?
叫你犯贱!他又咬牙诅咒了自己一句,收拾好表情,冷冷淡淡起身走到桌边,高高昂着头,不去看那张叫他梦里都想撕烂的脸。
舜对他这幅样子倒是挺满意,两人的身份本就风马牛不相及,要不是这次伪装来南岛,也许这辈子根本碰不上,既然以后也未必有交集,此刻冷淡些,便会少了许多麻烦事。
他不想废话,直截了当吩咐道:“那个播报量要加大加多,最好满街都知道,我马上要出门,有任何消息都给我记下来。”他说罢又斜盯着朗尼,直到对方抽着脸颊极轻微顿了顿头,才将筷子一摆,轻轻抚了抚妹妹柔软的紫发,戴上兜帽一言不发地往前走,消失在一阵神力波纹的震颤中。
星城的最东边因为靠近内陆,相较于繁华的西部港口要冷清了许多。这里密集排列着一座座种植园和农庄,遍值瓜果水稻,麦茶牧草,还有许多畜牧场星罗其间,共同组成维系这个超级城市的命脉基石。
大贵族们绝不会选到此地建房搭屋,在他们看来,这里完全就是“下等人”的居住区,又脏又破,配不上他们的垂青。但因为一个特殊的存在,他们又不得不常常赶来东区郊外拜访,就算要青着一张脸去嗅那些牛羊的粪臭味,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楻国驻塔帕兹大使馆就选在了东区一个僻静的小山坡上。自从当今陛下登基以来,楻国和南岛的贸易额就开始节节攀升,近年更是达到了顶峰,几乎快要与其他两国的贸易总额相当了。这让每个想要在里面分一杯羹的统治阶层都心动不已,逢年过节都会特意上门拜见大使,尽一切手段拉近关系,以求能有个获利的机会。
当然,除此以外,大使馆后花园那个只有圆桌大的微型幻光花圃也占了不少功劳。小道消息传言,幻光花开放之时散出的粉尘具有延年益寿的功效,虽然未必就能适时碰上,但老爷们都琢磨着,只要经常去看看,说不定就能遇到那么一次,咱们要求不高,一次就足矣呀!
正因为这些关系,当舜藏头遮脸地走到大使馆那座十余米高的乌木牌坊外时,就看到前面列了长长一排车队,方的圆的长的扁的,各种奇形豪车全都在阳光下竞相绽着彩色,映出一片杂斑似的光带。
车队外还站着不少摇着纸扇擦着热汗,故作风雅看景致的贵族,女士和孩子们则团在了大道两边由圣塔派人特意迁来的参天的巨树下,铺上野餐布,放上几盘凉果几杯冰饮,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好一派其乐融融的郊游氛围。
舜之前从未到过这里,原以为会是个清净地方,谁料竟是这般热闹,倒让他措手不及。他拉低了些兜帽,迈步想要往里走,但他这幅鬼祟样子早就引起了驻守卫兵的怀疑,当下就有个肩配着银章的绿衣军官迎上来朝他厉喝:“那个穿斗篷的,还请明示身份,这里是楻国大使馆驻地,无关人等请勿靠近。”
他这一声喊,不但守卫们都缓缓聚了过来,连带着那些无聊干等着的贵族家小也来了兴致,全转过了头,兴致勃勃看起热闹。
舜对那名卫士队长谨慎的态度非常满意,但此刻他已成了众人焦点,当然无法自揭身份,便立在原地招了招手。值守军官对同伴们打了个眼色才小心地走上前,皇子也不说话,从内侧衣兜翻出个带着紫光的凤凰金徽,遮着旁人视线往他眼前一滑。
那军官起初还有点发愣,等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汗都下来了,赶紧鞠躬致礼,也不敢多说,麻利地带着他往前领路。
其余卫兵们也不知这位是什么来历,但职责所在,依旧紧盯着他往前走,直到那斗篷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才返回原位,继续毫不松懈地守卫着这片异国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