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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家
周二清晨,天才蒙蒙亮,克洛诺伯爵夫人就兴致高昂地起了身。
往常这时间,她最多和鸡鸣而起的丈夫打声招呼,转眼还能睡个回笼觉,可是今天唯独例外。她那离家半月不见消息的宝贝心尖儿昨天终于发来了电讯,说是买好了回城车票,今早8点就能到站,可让她喜得一晚上都没睡安稳。
也不知道他是去哪儿了,在外面吃得好不好呀,有没有遇上坏人啊……她搬了靠椅坐在小厨房的电能灶台边,一边转着那锅精心烹制的蛤蜊奶油浓汤,一边反复在脑中转着挂念。这孩子可从没离家这么久过,她当初还以为只是去个几天,没想到一等就是两周,还连半点准信都没有,真叫她满心愤怒无处发泄,恨得牙痒。
都怪那死样怪气的莫雷迪亚……她不解恨地暗骂了一句。也不知自己丈夫是怎么跟这家伙搭上关系的,虽说新教派近几年发展迅猛,她也非常乐见克洛诺家族能赶上这趟顺风车,从中攫取些利益。但不是她自揭其短,就凭格莱德那副死板样子,光在作风算得上严谨的军部都不讨人喜欢了,哪里还能受到这位在新教派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的青睐?
算了,管他呢……男人嘛,交朋友的方法总是千奇百怪……她抬起手臂又理了理扎在袖上的麻布护套,取了勺海鲜汤尝尝,觉得味道正好,赶紧关了电炉,小心翼翼地把整个砂锅捧进桌上的保温盒里。
正巧在这时,从大厅传来了整点的七声钟鸣,她赶紧脱下袖套,抚了抚那件缀着蕾丝小花的紫兰长裙,朝门外还在整理花圃的侍女喊 道:“快去叫老爷吃早饭,今天他们还要开紧急会议呢,别又看报看得耽误了时间。”她吩咐完了,回头看到自己刚炖好的浓汤,又不放心地提醒道:“桌上那锅汤是我给维利做的,你可别端去给他吃啊!”
“知道啦夫人。”侍女晓得两位主人最近因为小少爷的事在闹脾气,偷偷捂嘴笑了笑,转身又忙活去了。
这死丫头……夫人瞄到那点小动作心里微微羞涩,回头坐到桌旁,将剩下的一点汤料趁热喝了干净,又收好空碗,这才散步般往前庭走去。她得趁着8点前赶到西郊轨车总站好迎接维利宝贝回家,女神护佑,她这颗抖颤了半个月的心,到今天,总算可以安安稳稳落地了。
汽笛的长鸣声将维鲁特散乱于回忆之海的思绪收敛了起来。他还保持着与上车时毫无二致的姿态,笔挺着腰凝望窗外,端正得一丝不苟,只有脸上残留些许长途旅行后的疲惫。
轨车缓缓减速准备进站,他也将目光移回,习惯性地理了理本就未乱的灰色尉官制服,顺手把军帽整齐扣好,才轻轻拍了拍靠在他肩头睡得口水乱淌的赛科尔。
“唔……啊,到站了吗?”影刺客勉力睁开睡眼朝窗外一瞅,见到远处那片标志性的红树廊道,才打着哈欠伸了伸懒腰,“可算回来了,小爷今天要到处玩个通宵,谁也别想来打扰我!”
维鲁特冷眼盯着那张无忧无虑的白痴脸,也懒得在这会儿去教训他,伸手把他那套睡得皱巴巴的灰蓝士官制服整了整:“等会儿我母亲肯定要过来,给我严肃点,别没事惹她生气。”
他非常严格地替对方系好那两颗永远敞开的风纪扣,又警告似的瞪了一眼,影刺客却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知道啦知道啦,我又不是傻瓜,都这么多次了总会记住的啊。”
记得住才怪……维鲁特听到这似乎非常自得的语调,忍不住心里叹了口气。车已停稳,他也不想再耽搁时间,伸手摘下窗台挂着的军帽拍到他脸上,提着脚边的小行李箱,迈着稳重军姿大步朝外走去。
这趟任务总算是迎来了终点,他一边走着,一边想起昨天铁手转交给他的信——那是老师特意写的。信中除了几句宽慰之语,还详细制定了他可以将这次长久远行明示于人的借口:此行是为了协助新式远洋舰船的考察行动,因为事涉机密,所以不能预先告知。他提着的行李箱中除了几套换洗衣物,还存着一张军舰通行证,一张个人出入境申报证明,还有几颗带给父母亲作为礼物的深海珍珠。
他知道那位神通广大的老师肯定能把所有痕迹做得毫无破绽,心里倒也没有意外,只是对于失败一事仍旧难安,不知老师会怎么评判,止不住忐忑。不过他即将要和母亲见面,只怕任何惊喜之外的表情都会引得母亲胡思乱想,他不愿让家人担心,脸上带起略显疲乏的笑意,领着快步赶来的赛科尔,挤在人群中往出口走去。
伯爵夫人就立在专为贵族设立的候车包厢外,摇着绸扇同几个巧遇的贵妇们随口闲聊,眼睛却不停往前方那朝阳映射下的宝蓝色轨车瞄去,神色转换间透着掩不住的热切。
“要我说,她就是为了抬高身价故意不见人。我们千里迢迢赶过去的,就算出来喝几口茶也好吧?偏说什么生病了不便见客,这种借口谁会信啊!?真是气死人了!您说对不对啊,克洛诺夫人……克洛诺夫人?”某位上周末从白港铩羽而归的贵妇怨气十足,斜着白眼吐了半天苦水,见对方不说话,狐疑地连喊了几句。
“哦,可不是吗……哎哟,我儿子出来了!下次找你喝茶!”伯爵夫人敷衍着应了声,一眼瞧见从出口处显出身影的维鲁特,哪还顾得上去安抚她的脆弱神经,攥着扇子把裙摆一提,绽开笑脸迎了过去。
“维利,这边!这边!”她生怕孩子没看见自己,毫无贵族风度地挤在人堆里,挥着扇子拼命朝他致意,直等到被那匆匆跑来的身影拥住,才觉得这世界一刹间都平静了下来,心里都是暖洋洋的满足。
“母亲,您挤到这儿来干什么。”维鲁特被这般突然举动吓了一跳,快步带着她离了人群,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夫人却似根本没听见,拉着他左看右看都不够,半晌才蹙起眉头,盯着他因为伤势反复发作而略显消瘦的面庞叹了口气:“你怎么出去这么久也不回个信,最少也该说个地址,我好寄点东西过来呀!你看你这瘦的!哎……”
“因为是军部的秘密行动,又在远海,没办法给您发信。”维鲁特随意说着借口,挽着她的胳膊便朝外走,身后的赛科尔也双手插着裤袋,吊儿郎当跟过来了,被眼尖的夫人余光瞧见,顿时拉下了脸。
“那小混混怎么还跟着你?”夫人凑到他耳边小声埋怨,又瞥见影刺客的那张摇来晃去痴笑的脸,更觉得这人异常讨厌,“他整天神经兮兮的,上次生日竟然送我一只什么怪虫,差点把大家都吓死了!你可不能再搭理他了,早晚要惹出祸事。”
“……怎么会呢。”维鲁特面色一僵,干巴巴地回道。他很难向母亲解释为什么会结交这个看起来就非常不靠谱的伙伴,只能大声咳嗽了几下,提醒身后那白痴注意仪表,但效果甚微。
夫人又嘀咕几句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转而细细问起他一路上的见闻,维鲁特只能想尽办法去圆谎,好在夫人极少出门,见识不算广博,倒也不难掩饰。
三人前后紧随着绕出车站,两名蓝衣军士早就立在站台外,接过行李后便领着他们走到一辆灰白色机车旁。夫人让儿子先坐进车内,回头再看看那个正讨好地对着她傻笑的学生兵,嘴角用力挤出点客套的弧线:“路普先生,真是抱歉。您看我这车子也小,挤不下那么多人,不如咱们就在这儿告别吧。”
赛科尔先是一愣,拽拽束得死紧的衣领,又挠挠头发,还是嬉笑着回道:“没关系,没关系,我坐上面就行。”
伯爵夫人还没弄明白“坐上面”是什么意思,那家伙就自来熟地跳到了车顶,盘腿坐得稳稳当当,半点都不识相。她呆呆盯着那车顶的背影看了片刻,又无法明着叫他离开,也只能板着脸坐进车内,催促起司机赶紧加速前进,恨不得让那丢人现眼的小子摔倒在车后。
维鲁特瞧见母亲笼罩一身的低气压,有口难言,心中直叹气。母亲是没见过这家伙平时在人前的嚣张样子,否则便知道,他此时的表现绝对已算得上是“乖宝宝”了……他对如何处理这种家庭矛盾最不擅长,只能岔开话头和母亲问起最近星城的变化,谁想不问还好,一问真问出了个大难题。
“雯小姐……不认识。”维鲁特眉头一皱,脑中翻来覆去找了半天,没有任何情报,便不动声色地追问道,“我们家难得办个晚宴,怎么会有楻国贵族来访?”
“是朗尼带她来的。我瞧这位小姐可真不错,人又漂亮,性子也端庄,最要紧的呀,她可是个高阶力量者!”伯爵夫人拿扇子掩着嘴,笑得简直像个资深媒婆,“你想想,要是你娶了她,说不定我还能抱上个天生会发光的宝宝,咱们克洛诺家可就有个力量者继承人了呀!”
维鲁特被她这顿怂恿弄得一头雾水,连人都没见过,也不知对方底细,如何谈得上婚嫁?更何况若是真如母亲所说,这般出类拔萃的人物,到哪儿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又哪里轮得到他一个新晋贵族子弟去捡漏?不过他也不想拂了母亲的心意,随口应了几声,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只是在心里悄悄记上了那么一笔。
机车开得飞快,不多时就回到了伯爵的城堡庄园。小少爷的归来让家里的仆从侍卫们也都带了几分喜色,一阵忙忙碌碌的清洗打扫后,又终于安定下来,聚在大厅外看着小少爷吃早餐。
“来来,多喝点,这个啊,可是我今天早上特意给你炖好的。”夫人拿了个海碗盛好汤,端到维鲁特面前一个劲地劝他。
“谢谢母亲。”他赶紧伸手接下,瞧着那碗热气腾腾的奶油汤,心里又是苦笑不已。他其实不喜欢这么腻的海鲜汤,只因是母亲特意做的,为了不浪费心意,他每次都硬是喝得干干净净,长久下来,倒是让母亲误以为自己喜欢这味道了。
他闷声不吭小口喝着汤,伯爵夫人心花怒放地陪坐在侧,被冷落一旁的赛科尔可怜兮兮咬着干巴巴的沾酱面包,眼睛不停往那砂锅里瞅,恨不得抢过来喝一口。
这股怨气很快被维鲁特察觉,他也很乐于将这份甜蜜负担稍稍卸去一点,便放下碗笑道:“母亲,我也喝不完这么多,不如分一些给客人吧。”
夫人脸上的笑意瞬间停滞了,她可不愿把自己起个大早辛辛苦苦的成果白白便宜了那小混混,却又不能在外人面前让儿子下不来台,正想着该怎么劝阻,那边耳朵竖起来的影刺客就急忙探手一抄端过了砂锅。
“谢谢夫人!”他绽着虎牙乐滋滋往碗里倒汤,气得伯爵夫人微颤着面颊直咬牙。
这顿气氛诡异的早餐结束后,赛科尔终于心满意足地准备告辞了,维鲁特送他到门前,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几句:“那楻国太子也不知道收手没有,这几天你还是小心点,别露出马脚,一切等我拜见过老师再说。”
“知道啦。”吃饱喝足的影刺客半眯着眼挥了挥手,插着裤袋往外走远了,剩下满腹心思的少爵爷看着他的背影,为这天塌下来也不碍事的缺心眼摇头不已。
直到黄昏,伯爵大人才从军部匆匆赶回,一见到儿子,也顾不上吃饭,先带他到书房谈起了正事。
“这次的行动计划我非常不满意。”他摘下军帽理了理被汗水浸湿的银发,看着在书桌前立得似枪一般的青年,眼里寒意森森,丝毫不见柔情,“既是异地作战,情报未明时更不该轻信他人,生死关头把希望交托给别人,就是最愚蠢之人也不会这么做。”
他完全不顾及儿子的颜面,劈头就是严厉的斥责:“事前我就提醒过你,既然没有一个和睦共存的团队,就应该想方设法定好棋子,必要时弃兵保帅。你是怎么做的?拿自己当诱饵,倒是让他们先回来了!任务失败一样难逃惩处,你以为他们会承你的人情?”
维鲁特没有辩驳,还是垂手竖立面无表情,伯爵知道他在想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捉摸不透的戒备,继续教训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派你去……但你要记住,任何时候,任何时候都不能仅凭二手情报就轻易作出判断,哪怕情报来自于和你最亲近之人……”
维鲁特觉得他话里有话,正想问一句,又听到门外响起了几声敲击。伯爵夫人笑吟吟打开门走了进来,看到这对同样脸板得似铁的父子,习以为常地打起了圆场:“行了行了,孩子才刚回来,别净说些叫人不高兴的事,先吃饭吧。”她也不管丈夫乐不乐意,挽着儿子的胳膊就朝外拉,维鲁特不敢违抗,只能暂时按下心头疑惑,随她离开了书房。
格莱德却没有起身,还是端坐在书桌后,面色凝重地看着桌上那叠厚厚剪报。今天会议上收到的消息让他大吃一惊,作为知晓些内情的人,更是感觉到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怖。
新教派这几年发展得越来越肆无忌惮,眼下居然做出了这种事,若是没办法制衡,只怕将来的局面……他想到那个隐藏在幕后的高大身影,心里泛起寒意,点指在桌面来回击打了半天,最后还是轻叹了口气。
克洛诺家族至今不过传了3代,终究是根基太浅。他祖父当年从北国万里之遥来到南岛,靠着敏锐的商业嗅觉和出众的造船技术才创下了这份家业,却因为出身低下,终究难以被保守的贵族圈接纳。后来传到自己身上,因为意外得到了“船王”奥德莱维斯伯爵家女儿的青睐,才算是打开了些局面,让克洛诺家能勉强跻身于中流贵族之列。
一个家族的创立艰难,然而想守护住就更要费尽心思。他眼看着年将半百,家里就只有独子一人,现在还被卷进了这场汹涌的地下激流中,怎让他放得下心?他自始至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儿子一无神力二无家世,偏偏能得到那个呼风唤雨的地下主宰的青眼,甚至收他作为弟子悉心教导……
莫雷迪亚·弗莱尔……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眼里愈渐深沉。不管怎样,想要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求得生存,克洛诺家只能依附住新教派这颗大树。但如今,家族兴衰却系于一人之手,他要想尽办法,让儿子能安全地从风暴中脱身,必要时……
他紧抿着嘴定下决心,扫了一眼桌上那顶汗渍浸透的军帽,若无其事将它拿起戴好,又抚平军服上的细微皱褶,才起身迈着严整的军步朝餐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