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白港的夜(上)

o苍白o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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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港作为南国曾经的首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塔帕兹政治和经济的中心,也是追寻自由者向往的圣地。

    因为地势平缓,风浪少见,这里是天然的优质港口。东国来的新茶和木雕,北国的矿石和毛皮,还有西国的香料异兽,林林总总的商贸交流全都得汇聚在白港,再向星城进发,因而这里被人称为国之门户也毫不意外了。

    由于商旅人员成分复杂,白港的治安一直算不上良好,各式防盗的魔导工具就成了必备之物。大大小小的旅店和庄园内,每到夜晚降临时,总会不时听到几声警报响起,那或许是某个偷鸡不成的蠢贼,又或许是某位在晚宴中喝高了的客人因为分辨不清方向,误入禁区,留下长串的笑柄作为谈资。

    尽远就在等待一场盛大晚宴的开始。

    他穿了套佣兵中常见的浅灰色武士装,一个人坐在最西侧角落,面朝着波光粼粼的大海,握紧了手中那杯淡绿色清茶,却一口未饮,显得心事重重。

    今天的晚宴资格是他好不容易从舜那里硬要过来的。从他自导自演受了那场伤后,被刺激到的皇子简直把他当成了易碎品,这几天除了吃饭洗澡,不让他离开守卫森严的大使馆主楼一步。他数次抗议未果,也只能就这样被困在了安全的避风港内。

    皇子整天忙着追查那假想中的幕后主使,每每都是深夜才回,抽空来他房里时也只探问一声就走,连口茶都顾不上喝。但即便如此,舜依旧没有问过半点有关这次遇袭的前后因果,似乎非常笃定地认为,出了这么大的事,但凡自己有任何线索,必定会主动向他提醒,既然自己没说,那么多问也是枉然。

    这样尴尬的处境让他整日坐立难安,尤其是在前天听阿黄邀功似的说起怎么找到自己时,更深觉到了一种恐惧。没想到弥幽的能力居然恢复了……若说八年前他还因为年少并未对这种可怕神力有所忌惮,那么现在,他只要一想到弥幽会不会在某次预见中看到自己深藏的隐秘,就觉得脊骨阵阵发凉。

    所幸因为舜无法立刻兑现说好的报酬,狂乱中的阿黄硬拽着弥幽,从某个不知名的传送点回了书屋,否则,他真不知该怎么去面对多年来一直视作妹妹的预言之女。

    在这种阴暗心态的影响下,他看着陀螺般忙碌不停的舜,越发觉得羞愧,拼命想揽些工作。然而自从那两位从圣塔来的高阶巡查员抵达南岛后,皇子的安全已不用他多操心,其他事情又因为他之前和“雯小姐”一同露过面,想要掩人耳目就更不方便随行。所以,为了这次能顺利参加晚宴,他费劲了唇舌,甚至不得不扯开衣服向对方展示自己早就完美愈合的伤口,才劝得皇子勉强答应下来,但依旧无法同行,只能让他跟随朗尼·威斯特提前到达会场。

    他和土财主素来看不顺眼,如今殿下的身份已经揭露,虽然不知道那家伙为什么还愿意帮忙,但两人剑拔弩张的态势却更加明显。就像这次,阔少一路上都把脸板得似泥塑木像,没跟他说过半个字,一到了地方便撇下他自顾自逍遥去了。他本也无所谓,只是没想到朗尼才一走,那些认识他的贵族们就纷纷涌了上来,拐弯抹角七嘴八舌,打听起“雯小姐”的去向,弄得他头痛不已,却也只能客客气气找着各式理由掩盖真相。

    应付完这些长嘴雀般的好事者后,他终于偷得闲暇,逃到这处偏僻角落,思量起眼下的处境。他之所以想来参加晚宴,绝不是无理要求,自从听人说这宴会是由新教派主办的,他心里就猛地一跳。舜不知道刺客组织的幕后黑手就是新教派长老莫雷迪亚,若是毫无防备之下参加他所举办的宴会,难保不出什么岔子……

    不管这里将会发生什么事,他自觉都必须在场保护好皇子的安全,他并不希望让舜陷入危险境地,然而在内心深处却又带了点不可泄露的阴云:若是对方今天真的到场,他是不是就能趁此机会做些手脚,好把这惊天秘密名正言顺地透露给舜呢……

    他专注谋划着如何设计出陷阱,一时没注意身周变化,就听到近旁传来一声热切轻笑:“斯诺克先生,原来你在这儿,可叫我好找。”

    他对这声音非常熟悉,立刻转头,就看到克洛诺伯爵夫人挽着一位银发红瞳青年的胳膊,正向他小步走来。女士的面颊透着和上次完全不同的喜气,脚步迈得格外爽利,似乎浑身都是干劲。她身旁的青年尽远虽是第一次见,但他几乎不用想便猜出了对方身份,除了那据说出远门未归的伯爵府少爷兼疑似刺客首领——维鲁特·克洛诺,还有谁能让这位女强人笑得如此心满意足?

    “克洛诺夫人,好久不见。”他露出点矜持笑意,起身施了个佣兵的握拳礼,没显出任何异状。

    “可不是好久不见了吗?上次请你们来家里小聚,结果我转个身你们就不见了,要不是后来听朗尼说你们遇上急事要离开,我还以为是招待不周惹得雯小姐生气了呢!”女士笑容里带着些幽怨,半开玩笑地说起上次两人的不辞而别,态度简直熟络得似一家人。

    “小姐她……还在国内未归,特意吩咐我先替她向您陪个不是。”尽远就知道她会问这个,随口道了几声歉。

    维鲁特听到这里却目光微变,旁人或许不知真伪,但他可是和这位斯诺克先生打过了几次交道,甚至还蒙对方所赐得了场大病,那么所谓“雯小姐”……他就算定力再好,此刻识破这让人糟心的假身份,也忍不住微微抽了几下嘴角,但不过刹那又恢复了优雅笑容,直视着尽远幽深的墨绿双瞳,带着点好奇问道:“……母亲,这位是?”

    “哦对了,你们还不认识呢!维利,这位是雯小姐的好友,尽远·斯诺克先生……”女士赶紧拍拍儿子的胳膊笑着介绍,“这是小儿维鲁特。真是不凑巧,他出了趟远门,前不久才刚回家,要是早几天到,能见上雯小姐一面就好了。”

    伯爵夫人为自己预想中十分相配的两人不能见面而深感遗憾,维鲁特却只觉得脸上那标准的贵族式微笑都快要绷不住了。母亲可不知道,他前两天才陪着那位“雯小姐”坐车绕了一圈星城,装笑装得脸都快抽筋了,才算把人糊弄了过去。

    他前后一想就明白了这侍卫队长孤身在此的原因,即刻转动脑筋,打算趁机套套口风。“真是幸会,斯诺克先生……”他微微点头致礼,像是被迫顺从家长的劝说般露出点无奈,“家母一直都很想再见见雯小姐,冒昧请问,不知她什么时候再抵星城,在下一定会去迎接。”

    “不敢有劳阁下,小姐她应该不日就会归来,届时自当登门道歉。”尽远并不知道他和舜前日碰过面,也拿不准这位到底是装蒜还是的确不知,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抬眼扫过他身上各处关节,想看出是否有任何不协调的受伤痕迹。

    “既然如此,那我就恭候您光临寒舍,哦对了……”维鲁特似想到了什么,非常突兀地一个箭步上前,伸手从衣兜内侧掏出个弹匣般的小木盒笑道,“这是给雯小姐的礼物,旅途中偶然得到,小小意思聊表寸心,还请不吝笑纳。”

    “……您太客气了。”枪卫士下意识绷紧了身体,目光凝在那盒上一秒才展颜接了过来,连声道谢。

    银发青年将他刹那的戒备收在眼底,心中了然,却故作未见地继续问起场面话:“听闻您这次来南岛身负有公会的重要任务,不知道在下是否能帮得上忙?”

    “些许琐事,不敢有劳阁下。”

    “您太过谦了……既然如此,我们还与人有约,那就稍后再聊,母亲……”维鲁特已经达到了目的,侧身对母亲示意离开。

    正主既然不在,伯爵夫人也没有再凑近乎的心思,客客气气道了声歉意,又挽着维鲁特春风满面地继续宴会前必不可少的社交仪式。

    尽远缓缓收敛了笑容,坐回藤椅上重新握住茶杯,盯着那抹银发出神。对方刚才表现得就像个寻常贵族子弟,但在听到“雯小姐”时,身体竟有一瞬的僵硬……他无法确定那是不是青年对伯爵夫人过分热情的撮合姿态起了抵触,但至少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这伯爵少爷绝对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因为就在刚才他们靠近的瞬间,至少有四对满含威慑的目光投了过来,让他差点激起神力反应,可见都属于高阶力量者……

    从之前的情报上看,克洛诺家可没有高阶力量者守护……他斜过身体挪了个视角,让余光刚好能扫到会场全貌,盯着形形色色的华丽身影,想从中寻到一点蛛丝马迹的破绽。然而没等他安坐多久,东侧大门外就传来了阵阵喧哗,一身黑色宫袍的舜带着两位圣塔巡查员,随同叶续大使和晚宴主角西斯丁男爵,伴着无数欢呼般的致敬声,大步踏进了这所海岸庭院。

    还真会利用资源……他看着人群簇拥中的三位焦点人物,暗暗为总统候选人的小心思叹了一声。作为主人,他本应早早在大门口接待宾客以示郑重,却偏偏拖到现在和皇子同时出现,就为营造出一种和楻国至高层关系匪浅的假象。虽然无法骗过所有人,但至少对那些不明底细的中立者来说,这瞬间的视觉冲击,足以让他们不由自主地产生立场偏移了。

    男爵开始按照顺序为皇子逐一介绍今天晚宴的来宾,尽远能猜到这些人或许都已和舜见过面了,但此刻还是装作初次相识的样子郑重致礼,既虚伪又烦琐,这就是身为贵族必守的规矩。

    他们环绕会场缓缓前行,遇到身份较高者便多停留一会儿,遇到较低者就一语带过,等级的差别此刻显得分外冷酷,而这一切都操控在男爵身后那位带着眼镜的年轻副官手里。文弱书生般的青年紧抿着唇,从脸上到眼瞳中都没有半分笑意,只是不停在手中的笔记上速记,完成最后一字就立刻合上书页作为提醒,让男爵继续前往下一位值得拉拢的对象。

    尽远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既可笑又心疼。这帮只知道花天酒地的南岛人恐怕不明白,圣塔未来的教宗真正意味着什么,一如他们对于顶尖力量者世界的无知。或许在他们看来,拉拢楻国太子也不过为了获取更多的金钱和权力罢了……

    他对此并没想要多嘴去说些什么,只是心疼舜。皇子从不喜这类虚伪客套的把戏,即便是在亲眷众多的京城,也没人敢如此大张旗鼓请他登门赴会。可如今为了查清这场风波,他还是强装出长袖善舞的样子,反复奔波于各处贵族宅邸,希望能从某个消息灵通者的口中揪出点线索——他说不清皇子这几天到底去了多少地方,但仅凭眼前这一幕,足以让他大为光火了。

    还是设法早点告诉他吧,也好离这些谄媚嘴脸远一点……他心中怀着不能说出口的愧意,稍稍沉思了片刻,西斯丁男爵就带着皇子站到了面前,他赶紧放下茶杯起身致礼。

    “这位是……这位是……”候选人面带着完美微笑,看着眼前衣着寒酸的客人,忽然发觉自己竟叫不出对方的名字,却也没丝毫慌乱,眼角朝副官那儿一瞥。

    “这位是从楻国来的尽远·斯诺克先生。”书记官似的青年木然说出对方的情报,又扶了扶眼镜,借此掩盖掉瞳中散出的一点异色。

    “啊,斯诺克先生,实在是失礼了……我们在克洛诺伯爵府上还曾遇到过。”男爵绽着八颗闪亮白牙,优雅地微微俯身致歉,装作熟识的样子向皇子介绍道,“殿下,斯诺克先生是一位经验非常丰富的冒险家,据说在佣兵公会里也颇有声望。”

    “……孤也略有耳闻。”舜此时当然不能表现出任何亲密,只是颤动般点了点头,装作是初次见面。身后的叶续将军也是场面话的好手,眼看皇子似乎没拿定主意该说什么,便笑着附和道:“殿下真是博闻广识,我久在南岛不常回京,倒是不晓得又出了这么个青年俊才,好,好,好!”

    他连声说了三个好,又故意外放出点绿色神光拍了三下尽远的肩膀,见他巍然不动,才放声大笑:“是个好材料!改天有空,也可来使馆喝喝茶。”

    尽远知道他是为自己能光明正大地出入使馆找借口,也作势激动地鞠躬致谢,两人来回客套了几句,那位书记员助手就啪的一声把本子合上,引得男爵反射般说道:“殿下,那边还有几位……”

    舜却没等他说完就略显无礼地打断了:“不急,孤此番出游难得见到这般国内俊才,想再同他多亲近亲近……”他似觉乏味般挥了挥手,男爵也找不出理由劝解,更不敢惹得他不悦,只能陪着笑脸带助手去别处疏通关系了。

    皇子端端正正在尽远对面落了座,左手边那名巡查员立刻打了个响指,一道无形护罩笼住这最西侧的小桌,隔绝了内外声音传递。

    “出来时忘了叫你先吃点东西,你伤才刚好,这里竟是些海鲜生料,不好消化。”皇子摆出张冷脸,貌似上位者问询般微阖双眼喜怒不显,说出的话却是格外体贴温柔。

    “不碍事,我也不饿。”尽远故作唯唯诺诺地点头,立刻就说起了方才和维鲁特遇见之事,更是着重提到几位隐隐有威胁之意的高阶力量者,“……我怀疑,他即便不是刺客首领,也脱不开关系。”

    “不必怀疑,他就是。”舜毫不犹豫下了断言,伸手比了比静坐一旁垂首暗笑的大使,“我前天特意去见过他,又通过叶续师叔的关系查到了他们军部学院,他正巧就有个叫赛科尔的同班同学,还跟他一起出校参加过任务,也偏偏是最近才刚回来。哼,你说说看,天下还有这么巧的事?”

    “如此看来,应该确定无疑了……”尽远面色平静地附和了一声,心中却是如雨落平湖,荡起了无数涟漪。

    这么要紧的事,他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枪卫士因为前后诸多意料之外的变故,此刻的心绪仿佛紧绷的弦,一触即断,格外敏感。既然找到了目标,接下来他会打算怎么做?他什么也不提,让我该怎么去配合他?还是说……他已经察觉到有什么不妥,开始对我起疑了?

    他闷在那儿半天没说话,面上也毫无异状,但舜对他何等了解,一眼就看出这是对自己的隐瞒有了情绪,维持着冷脸解释道:“你别生气,我先前不说只是怕影响你休养,如今你也康复了,我这不就告诉你了吗?”

    尽远听他这番说辞,七上八下的心思总算安定了些,轻轻点头表示不再追究了。

    叶续大使看看这两位青年都快要行冠礼了,还跟小孩吵架似的,真是觉得又好笑又羡慕,当年他可没这么贴心的兄弟朋友啊……不过,皇子不能在此停留过久,以免漏出马脚。他便握拳干咳一声当做提醒,起身朝尽远笑道:“等会儿还是跟着朗尼出去,会有人接你回使馆的。”

    他又朝皇子丢了个眼色,舜板着脸站起身,同尽远点点头就要走。枪卫士跟着竖立鞠躬,却又一时没想好该怎么提醒他,只能干巴巴地警示道:“我看……今天气氛不太对,殿下还需多加小心。”

    “……知道了。”舜听他这似乎寻常的提醒,突然觉得有些奇怪,慎重点了点头,便领着大使和两个黑衣巡查员,走向主办方西斯丁男爵的所在地。

    神力结界被收回,外界喧闹的声响立刻冲刷起尽远的耳朵,让他有一瞬间的不适应,但面色却仍保持如常。他再次落座,握着那杯一口未动的绿茶,想着舜方才提到的情报,想着那位不知身在何处的幕后黑手,把身影藏进了斜阳最后的光晕中,成为这热闹晚宴现场唯一的隐身人。

    他本以为可以安静沉思到宴会开启,但好景不长,当落日余晖渐去,大门外又响起了连番欢笑声,吵得人不堪其扰。他默然抬眼一扫,却霎时间惊得弹身而起,泛出青白的手指将那玻璃杯直捏得咯吱响动个不停。

    只见到远处人群中,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白色教会长袍的金发男子面带着灿烂笑容,小心翼翼挽着洛维娜夫人的手臂缓步前移,神态间似乎异常亲昵。女士今天特意换了套纯白纱的拖地长裙,衬着她莹白如雪的肤色,随风飞扬间宛如天使临凡,又显得和身边人格外搭配。

    尽远看着那对白衣身影,听着那一声声隐隐传来的“弗莱尔阁下”,只觉得额上青筋直冒,无法遏制的怒火从头到脚奔腾不止,几乎将他所有的忍耐力燃烧殆尽,只剩下一句让他浑身发颤的质问:她为什么要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