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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分立在岩石侧面,相距不过数米,却不言不语,只有那阵阵涛声似焦急催促的鼓,不断拍打在荒滩上。
舜还在盯着尽远的手,天色方才微明,他甚至都看不清楚对方手指的骨节,但那犀利目光却似乎能穿手而过,抓住其中隐藏的秘密。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终于颤了颤缓缓打开,他也跟着心头微动,屏住了呼吸,便看到枪卫士手心显出了一瓶泛着金光的药剂——正是那瓶缺失了的恒定药水。
他心下一沉,目光电一般转移,对上那双几乎呆滞的绿瞳,脑海内念头急转:是药剂……他从哪又弄来一瓶?路易斯给的?难道之前那盒也是老管家所赠?
他满脑子都是疑惑,对同伴的刻意隐瞒更升起了愤怒,板着脸直接问道:“这是路易斯管家给你的?”
尽远不知他刚才究竟听到了多少,愣在那不敢回答,皇子只当他默认了,火气更盛,忍不住连连质问道:“之前那些也是他给的?他平白无故给你药剂做什么?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他强压怒气盯紧了那木刻般僵硬的脸,想要个合理的解释,然而直等到天尽头明光渐盛朝阳将现,枪卫士却还是矗立风中紧抿着嘴,什么都没说。他终于没了耐性,铁青着脸一转身,带着满腹杂乱心思,大步朝岩洞方向走去。
尽远根本不善说谎,一时更想不出该找什么借口,见他往前走了,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那瓶药剂跟在后面,也不说话,也不拦阻,只是保持着一点距离默默向前,转眼就到了岩洞外。
洞里的两位同伴还在火边静坐,老管家却不知什么时候已回来了,正躲在避风处的锅架旁忙忙碌碌。空中飘着点点香料的辣味,夹杂着淡淡肉腥,闻着有些刺鼻,不知道锅中煮的究竟是什么。
舜停在洞口望着老人那弯曲的背脊,犹豫了一下,似乎有话想说,但老管家却早已察觉他们到来,头也不回地笑道:“殿下再稍坐一会儿,汤马上就好,老头子不常来南岛,做点杂烩也都是家乡风味,您可别嫌弃。”
皇子沉默了半天,也不知该不该提那件事,最后还是没问出来,只压着嗓子回了句“劳烦”,便低头钻进了洞里。
尽远却没跟上,还立在原地看着老管家发呆。老人回头瞧见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忽然心道不对,再想起皇子的冷淡态度,自然有了几分猜测,手中汤勺都不由一顿。
难道刚才说话时被发现了?不可能吧……他一时惊疑不定,又朝自家小少爷使了几个眼色,但尽远正是思绪混乱中,哪还有反应回给他。无奈下,他只能一边搅着汤锅一边暗想缘由,可没等多久,身后又是脚步声响起,皇子领着两位同伴快步踏出了岩洞。
“我去南边看看……”舜对老人轻声解释一句,转头又盯住了尽远,等了几秒还是一无所得,再也不想理会,脚步匆匆朝海岸奔去。
“老先生,多放些辣!”女修士神力恢复运转后,脸上的裂纹早已平复,但还是心绪不佳,向老人呼了句请求,又因为皇子刚才的动作奇怪地瞄了尽远一眼,也没多想便跟上了步伐。走在最后的巡查员低垂着头默默经过,半句话也没有,似乎什么也不关心。
尽远眼看同伴纷纷离去终于有了反应,转过身正要追,却被老管家一把抓住了手。
“怎么回事?”他尽量压低了声音,急切地想要问个清楚。但尽远并未回答,只是打开手掌向他展示了那瓶恒定药剂,便抽身而退紧随着大伙而去,留下老人呆愣当场,半晌说不出话。
枪卫士赶到海边时,菱小姐已召出了巨浪正打算动身,一眼瞟见他便又随意挥手将他也缠上水带,一同奔涌向南部海岸。巨浪翻滚的速度可不慢,转出拐角又过了一分多钟后,几人便能远远瞧见那片嘈杂的混乱海滩了。
南岛水兵们此刻已都从昏迷中醒来,正团团围在椰林外大声争吵着什么,不时还有人影从林中跑进跑出,貌似在传递东西。那些胸口发光的巨傀儡、血眼怪人、封锁住退路的红雾,此时都已然消失无踪,只余下在晨光中星星闪动的林间露水。
虽然前方貌似安全,但若依着平常,舜必定还要再谨慎查探一番,只是眼下他心神已乱,光沉浸在对尽远隐瞒之事的猜想中,一时没有下令,好在尽职的探查者提前发出了警报。
“有力量者……高阶……海底。”他抖着嘴唇吐出几个字,连头也没转一下,又返回到僵化状态了。
“减速。”皇子听到这声提醒终于回过神来,轻呼一声便散出幻术伪装将几人身形掩去,只余下飞卷的浪花依旧涌向岸边。大伙随着浪涌靠岸,远离了那群凡人水兵,悄悄避在一块岩礁后方,静等着不速之客的到来。
不多时,只见到远处海面上一阵轻微波动,一艘仿佛鳐鱼形状的奇怪舰船唰的一声跃出水面,船底下翻起两条扁长履带,落在淤泥堆积的浅滩上却如履平地,打了个转后很快停下来。椰林外的水兵们自然注意到了这一幕,顿时如临大敌,各自起身往林内闪避,不多时,这片海岸就变得空空荡荡了。
皇子一行还是半步未动,又看那怪船侧门一开,跳下两个差不多高的身影,都是一身蓝色军服,戴着校官帽,看样子像是南国海军军官。在椰林中躲着的水兵们看见那两抹蓝色军服,真如同灾难之后遇到了亲人,激动得难以克制,呼啦一下又全都从各个角落涌出,将那鱼状怪船围了起来。
仿佛争执般的吵闹声再次响起,皇子摸不准来人究竟是谁,回头打了个手势,借着他们说话声音的掩盖缓步走向人群,渐渐听得清晰了。
“……带我们一起走吗?长官?”
“长官,您还有补给品吗?大家都快饿得没力气了……”
“长官!后援船会在什么时候到达?”
“长官……”
“别吵了!”一声清脆呼喝如穿云箭响起,顿时将众人急迫的心思全都噎在喉咙,吐不出咽不下。
赛科尔神色不善地眯着眼睛扫视过人群,积了满肚子怨气无处发泄。他拼尽最后一点神力带着同伴影遁回船内,瘫在地上半天才恢复了点力气,本以为总算可以撤退了,谁知道这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的家伙偏要来救这些水兵,真让他气得牙痒。
“请大家先安静一下……”维鲁特摘下那顶仿制的上校军帽,将怒喝后面色依旧阴沉的同伴往身侧一带,环视过前方一双双慌乱焦急的眼睛,突然一比手,对那名在场军衔最高的少校问道,“你们还剩多少人?”
“报告长官……”少校擦了擦额上的汗,敬了个不算多端正的军礼,喘着粗气回道,“包括外编船员在内,一共64人,7人重伤,11人轻伤,另外……牺牲23人。”椰林外瞬间又是一静,只剩下那名军官急促的喘息声,伴随浪潮翻滚。
维鲁特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这些死伤者中怕也有不少是在他逃离战舰时造成的结果……虽然事出无奈,他也并不想就此轻轻揭过,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怎样安排大家撤离。64名水兵,对于本用作隐秘行动的“弹涂”号来说绝对是无法承载的,然而时间紧迫,他更不知道下一刻会否另生异变,又该如何尽快将人带走呢?
他脑中飞快闪出了几个方案,捏了捏军帽正要再问,突然眉心一动,猛地转头看向远方。只见他一双红瞳中银光乍现,瞬息间穿透了皇子的幻术伪装,将那紫、白、蓝、灰四团跃动的神力灵光尽收眼底。
“有埋伏!”他低喝了一声,立刻拉住同伴退往船舱侧门。那群水兵完全不明所以,但还是纷纷握住了身上携带的刀棒短枪等武器,下意识地跟着他走,前方海滩顿时空出一大片。
眼看行踪败露,舜微觉愕然,却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疏漏。他虽还未看见那两名军官的身影,但听到声音,自然猜出了来人正是那刺客首领。他只以为对方是来斩草除根的,惊怒之余索性撤去了伪装,提气大喝道:“维鲁特·克洛诺,事到如今,你还以为逃得掉吗?”
维鲁特的脚步顿时一滞。竟是那楻国太子!?他不是应该早已离开了吗?为什么会回来?他飞快转头一看,那位楻国继承者一身黑衣踏步而来,外披的残缺斗篷上遍布着血痕污迹,马尾长发也略凌乱,看着有些狼狈,但气势却似乎愈发强盛。在他身侧自然便有那一头绿发的白衣护卫,此刻依旧神情木然,还有位他从没见过的红衣女子,剩下的就是黑袍巡查员了,只是怎么好像少了一人……
他在呼吸间将这一幕收入脑海,却也不回答,攥住了刚看到尽远立马眼红火大的同伴,一弯腰就钻回了船舱里。他拎着赛科尔的脖领子大步踏进指挥室,朝七叔比了个即刻发动的手势,才站到玻璃窗前,轻笑着对四人招呼道:“早安,殿下,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您。”
舜一时追赶不及,便率众停在离船十余米远的海岸边,朝那群围在船后面色惊慌的水兵扫了一眼,又谨慎地往海面上瞄了瞄,才冷哼道:“杀人不成,你这是打算再来收买人心吗?”
水兵们因为这句话略起了点骚动,那位少校军官见势不妙,立刻挥舞起手臂大吼道:“大家别中了他们挑拨离间的诡计!别忘了我们是因为谁才落到这个地步!别忘了是谁毁了我们的战舰!”
人群里即刻爆出了几声怒吼,眼看群情激动,维鲁特不得不高声安抚了几句,转回头仍旧轻笑着对皇子说道:“殿下,不管您信不信,我还是那句话:我从未想跟殿下作对,您又何必总是拔刀相向?”
舜哪会搭理这种废话,偏过头朝女修士丢了个眼色,她右手一抬,蓝光一闪,海岸边顿时卷起了几道水旋风,将那怪船周围的海水全都卷得一干二净,留下坑坑洼洼的大片礁岩。他自己更是毫不迟疑,眸中紫光一闪,岩礁外侧海水中即刻钻出一排排巨傀儡的身影,吓得那帮水兵都哆嗦着贴在后侧装甲边,也成功挡住了对方退路。
他抓住这点时机握着长刀飞身抢上前,正要试试那玻璃窗的硬度,没想到劈头就是一阵火光疾射,怪船前端突然冒出了几排枪孔,不断散着子弹发射的硝烟。
“小心!”身后传来尽远的低呼,他沉着脸就地一个翻滚,面前便出现了那道熟悉的空间盾,子弹如豆雨打在护罩上,炸开一阵噼啪乱响,却始终难进半分。
短短几息后,枪声又停了下来,维鲁特平静温和的声音再次从硝烟中传出:“殿下,我既然有办法来此,自然有信心离开,只怕您拦不住我。”
皇子攥紧了刀柄看着那艘重新启动履带的怪船,刚皱了皱眉,船周围那群水兵们眼看前方海面的巨傀儡越聚越多,纷纷鼓噪了起来:“长官,我们可怎么办?”“长官,带我们一起走吧!”“长官!您可别丢下我们不管啊!”
船内顿时一静,维鲁特默立窗前还没想好该怎么安抚他们,舜却不失时机地朝水修士又比划了几下,水旋风即刻刮了回来,聚成一道圆形水墙将人群围困在内。水墙愈渐拔高,造成一种即将倾盆覆灭的假象,更让水兵们心惊胆战,不住哀嚎起来。
“都别吵了!”维鲁特被窗外的嘈杂声弄得难以集中精神,大喝了一声,又沉下气来对皇子坦言道,“殿下,我此刻确实没办法带上他们,但我若是想走,您也拦不住……您有什么条件,不妨直说。”
舜挥挥手散掉巨傀儡幻象,看着怪船周围挤作一团的水兵们。他没想到那刺客首领是当真要护着这帮凡人,有些许讶异,再回头瞄了一眼似乎泰然自若的尽远,盘桓过几个念头,低声回道:“出来谈谈……就你我。”他把刀一收,看也不看其他人,一转身昂首走向椰林。
怪船侧门再次打开,维鲁特朝不管不顾偏要跟来的赛科尔瞪了一眼,又凑到他耳边一句低语,才顺带把门一关,对水兵们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便随着那抹黑色身影默默往林中走去。
椰林最高处可以远眺到渔村废墟,在渐渐亮起的朝阳映射下,舜能清楚看到那片仍被海水灌满的巨大陷坑。他无言靠在椰树底下,紧握着刀柄,定定看着那片幽深的积水,直到身后脚步传来,才指着前方轻声问道:“你去过那边吗?”
“……莫里提尼。”维鲁特似乎毫无防备地立在他身侧,也看着那潭积水,眼中闪过哀色,“我回岛时,就经过那儿。”
“是吗……”皇子突然偏过头盯着那双红瞳,缓缓说道,“不得不承认,克洛诺,我每次都低估了你……”
“殿下,我已经说过了,我并不清楚……”
“我知道那不是你……”舜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不管这次我是生是死,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因你而来,特意把自己变成嫌疑者……我相信你还没这么蠢。”
“……多谢您的信任。”维鲁特眉梢一挑,淡淡应了一句,只当没听出他的讥讽之意。
“你可别弄错了,克洛诺,我不是在跟你握手言和。”皇子的语调中更添厉色,“那帮血眼怪物,跟廊桥港旧区遇到过的几乎一样,即便你不是主谋,也和这事脱不开关系!”
“血眼怪物?”维鲁特回想起离开京城前在旧楼天台看到的血衣人,心头一凛,难道他们不是玉王的手下?再想起心灵修士枯荣的双重身份,让他瞬间有了判断,他当然不可能让这点小证据暴露出组织的存在,故布疑阵轻笑道:“殿下有所误会了,廊桥港那些人,可不是我的手下……”
舜微微一惊,转念想过后又冷笑起来,“那些怪物偏偏就在你穷途之时出现,还恰到好处地帮你挡住追击,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楻国有句俗语:无巧不成书。殿下与其追问我,倒不如,想想自己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维鲁特勾着唇角,意有所指地和他对视了一眼,“毕竟,我们难得到京城一趟,可不是冲着您去的……”
他这句轻声慢语却让皇子一时呆愣了,恍然回忆起这连番变乱的最初,不就是因为在冰泉酒店遇到了来袭的刺客吗?若不是因为他当晚入住了酒店,若来袭者并不是那个和妹妹失忆之事牵涉颇多的赛科尔,他又怎么可能为了追查真相而离京!?
难道说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他忽觉得有些不寒而栗,阴沉着脸扫了那笑意不减的刺客首领一眼:“好一张天花乱坠的口,你以为我会……”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像卡壳般定住,微张着嘴,瞪大了眼,脑海中刹那间闪现过刺杀当晚的一幕片段:
一切的始因,只是源于尽远一句仿佛漫不经心的话:“殿下,今日忙了一天,再回东宫怕还有庶务缠身,不如先在酒店暂住一晚,好好休息休息吧……”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天——
“这冷冰冰的地方有什么好待的。”他摆摆手往前走了几步,没听到跟随的脚步声响,再回过头,却看见同伴还望着酒店发呆,疑问道,“怎么?”
“……我听说,那里有种,北国特制的茶叶……”
他恍然大悟,失笑地摇摇头:“好吧,看看那茶叶到底如何特别。”
他回转身大步往酒店内走去,尽远却还在原地停了一瞬,才加快脚步,随着他消失在那所被寒冰包裹的大门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