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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万里之外的阴云丝毫未影响到大陆北岸的群山腹地。由于佣兵大会召开在即,本就热闹非凡的岩城内外更是被人流挤得似蚁穴蜂巢,整日里嘈杂不堪,几乎都寻不着安静的落脚地。
除了从各地赶回来参加盛会的佣兵们,这些人中还包括了想要一睹盛况的旅行者,因为人潮被吸引而来的各类小贩,同样因为人潮被堵在城里运不出货物的大商人们,以及那些闻风而动伺机作案的偷窃者和诈骗犯。
形形色色的人物都混在这名为岩城的热锅里,翻炒腾挪,油烟暴起,真是好不热闹!
今日正是周六,朝阳初上山坡,那钉满了倒刺的巨城门外却早就排出了长长队列,等待入城。
常在岩城周边行走的人,大多会染上点佣兵习气。不管是商贩行者还是游人墨客,见了面总得大声嚷嚷几句,再报个名字,投缘的便喝口酒,不投缘就各走各路,绝不惺惺作态拖泥带水。
原本倒也没什么,可人要是一多,再碰上无聊到发慌的时候,那可就够旁人喝一壶了。你也嚷嚷我也嚷嚷,不出几句,看似井井有序的城门口就变作了吵闹菜市,搅得人心烦,偏又拿他们毫无办法。
云轩就立在这乱哄哄的人群中,拉长了脸目不斜视,盯着城门入口那点光亮,有一下没一下地嘬着那杆从不离身的红木烟斗。他披着一袭雪白斗篷,帽檐堪堪遮到刘海,这一路风尘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丝毫刻印,那露出的大半张脸依旧光泽如玉,甚至连白斗篷上都找不到半个泥点,就仿佛是刚从路边的家中出门散步一般。
由于大会将近,城门内外的防守愈加森严,因此队伍行进的速度算不上快,倒是让那些吵嚷者有了足够交流的时间,不间断的嗡嗡噪声让他本就不悦的心情更添烦乱。
自从界海在皇家学院和玉茗的神力决斗中诡异消失后,他也跟着离开京城一路追索,依靠那“每日一次”的占卜铜币勉强保持着正确方向,最后才依据提示来到了岩城。但也不知怎么,原本还算百试百灵的铜币最近几天却老出现截然相反的答案,让他心中不由对这铜币的制造者——老友普朗大师也起了怀疑。
不是说没使用期限的吗……这老小子该不会骗我吧?他想到定做这枚不起眼铜币的“价钱”,眉头微皱,忍不住又从兜里把它掏了出来,心里默念一句“界海是否在城中”,再一抛一抓,定睛看去,掌心上赫然躺着“是”字那一面,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收好钱币,默默随人流往前走了一段,再抬头看看城门,竟发现左右都立了排涂着红漆的持枪铁傀儡,忽然觉出点不对来。这岩城他可不是头一回来了,只是平时总借着时之歌的传送碑来去,倒是少有机会过城门细观,对这些傀儡更是毫无印象。
按理来说,在弗尔萨瑞斯用傀儡守卫倒也是寻常的很,只不过依照那位“首领”对傀儡的排斥态度……不管怎样,还挺有趣的。他一时弄不清缘由,只觉得有些意思,并未放在心上,反倒是周围人群不知为何也谈及此事,大声喧哗了起来。
“你说这次长老院派了这么多铁疙瘩来,是不是想跟咱们闹翻了呀?”一个粗豪像是佣兵的嗓音疑惑道。
“胡说……咱们岩城的力量者可是成千上万的,高阶也不在少数,就凭这点傀儡兵,闹得出什么乱子!?”一个带点醉意的尖嗓音说着大话,引来人群一片附和。
“我总觉得,这次真有些不对劲了……红狮阁下可从没服过软,你见他什么时候会让傀儡来守城吗?”一个儒雅学者般的嗓音迟疑着说道。
人群里因为这句貌似抹黑的话炸开了锅,先是一阵气愤的呵责,之后更是污言秽语不断,真能骂得人掩面而逃。云轩哪受得了这些粗俗谩骂声,再不愿多听,趁着人群混乱时藏起了身形,略使点神力白光一闪,瞬间穿过城门通道,立在墙边一块凸起岩壁的阴影下。
他若无其事地抬头看看周围,入目最显眼的自然是前方涂满彩色漆料的,状若蜂巢般的公会大厅,密集人流像蚁群般将它裹了一层又一层,实在难找到出入口。不过好在他本就没打算去那聒噪之地,转头绕过大路边垂下的各类彩旗招牌,贴着旧石方砖边缘,不急不缓朝高地上的“卡罗”工坊所在区域走去。
大路上行人车马照样川流不息,但奇怪的是,每每有人要和他贴得近了,就会不自觉偏过一些,就仿佛他身周有一层薄薄的无形护罩,挡住了所有可能发生的碰撞。
他一边走着,一边兴味十足地打量起仿佛提前过上新年庆典的山城。长长短短的红绸红带悬在一层层石梯木桥间,随着大风抖抖战战,从下方看去,仿佛无数道鲜艳红线划过空中。各家石屋前更摆着一个个别出心裁的装饰品,用树枝、新叶、金属、奇石、彩带,乃至钱币珠宝,巧搭成人物塑像、花鸟鱼虫、神怪异兽,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他几乎快被这些奇形怪状的装饰物耀花了眼,直到不远处传来几声在吵闹人群中都显出刺耳的大骂,才将他唤回了神。他把头稍一偏,讶然看到一团小小黑影踏在人头上飞窜而过,所经之处自是骂声一片,更有群打抱不平者卷着袖管聚在了一块,挤开人堆不断追逐。
他再侧耳一听,勉强听清楚几个“小猫崽子”、“莉娅大小姐”、“卡罗”、“肆无忌惮”、“算账”之类的词,顿时脚步一滞。他瞧着那帮粗人气冲冲往高处奔去像要闹事,也不想此时去工坊招惹这趟麻烦,挑了挑眉毛,又掉转头往城东那家常去的酒屋走,打算先歇歇脚再说。
岩城东区因为临近佣兵团驻地,酒馆旅店自然随处可见,但闲人旅者反倒因为惧怕惹上麻烦而少了许多,在这大会当即的时间,却比他处稍显的冷清。
在诸多酒屋中,“火爵”并不是规模最大的店,但绝对是最受佣兵欢迎的休闲场所之一。原因无他,只为这店中独有的一口火眼温泉,味道极特别,甘中带微涩,用于酿酒后更是别有一种热辣香醇,总会让饮者拍案叫绝。
不过云轩对这种高浓度的烈酒倒没多少偏好。他立在酒屋半圆形的石头大门前,朝那尊立起足有六七米高,用黑铁木混着金带扎成的巨人节日塑像看了几眼,拉低了斗篷就往里走。
酒馆内热气冲天,混着汗臭味、血腥味、酒香味,还有辨不清的食物气味,熏人刺鼻却又透着浓浓的市井热闹。他对这些味道恍若不觉,抬眼扫了一圈几乎满座的大厅,便侧身往二楼贵宾区走,亮明专属徽记后,找了个一览无余的好座位,点杯清梅酒,悠哉安坐下来。
楼下的佣兵们总是争吵不休,将他们旺盛却无处发挥的精力投在诸如拼酒划拳角力之类的小把戏上,并乐此不疲。云轩本是个爱清净的人,但一个人待久了难免觉得孤独不堪,每到此时,他总喜欢来这酒屋坐上一天,看看这些佣兵充满热情的面庞,不知不觉也会受到几分感染。
他如往常般斜靠在栏杆边,捧着那杯清酒,从兜帽边沿扫过楼下百态,正觉有些趣味,就听到门口爆起一阵高声欢呼:“早安,朗尼少爷!”“早安,阁下!”“祝您今天心情愉快!”在场佣兵们仿佛同时收到一个讯号,全都站了起来,举杯向着大门口称贺,欢声笑语不断。
朗尼少爷……是哪位?云轩顿时有些纳闷,他可从没见过有谁能在酒屋受到众口一词的称赞,不由支起了身盯着那半圆石门的光圈,很快见到这位“领袖”般的人物带着招牌似的嚣张大笑闪亮登场。
阔少朗尼穿着一身缀了细碎钻石的宝蓝华袍,一走动便是“环配叮当”的乱响,和这些佣兵乱糟糟的装束简直格格不入。他左手搂着个身穿浅青皮甲腰配短剑的妖娆女子,右手搂着个披了米黄色长斗篷的清秀姑娘,笑得格外意气风发,连那头半长红发似乎都精神百倍地不停摇来晃去。
“大家早安,早安!”他真如统帅者般大笑着抬手朝左右各挥了几下,“今天,又是晴朗的一天,也祝愿各位都有个好心情!”他转头又朝柜台中央擦着酒杯的侍者打了个响指,豪气十足地呼道:“还是老样子,再给每人一份火爵,麦酒管够。”
“赞美您,阁下!”“愿您万事顺心!”“愿您得享永福!”佣兵中又欢腾起阵阵溢美之词,甚至有些半懂不懂者把文绉绉的悼词也随口喊了出来,让云轩听得哭笑不得。
搞了半天,原来是个冤大头阔少爷……云轩顿时没了兴趣,任凭楼底如何乱糟糟吵闹,只管靠着木栏自己饮酒,半分余光都没再飘过去。然而他虽然不想管闲事,也挡不住事情自己找上门来。
朗尼朝着欢呼的人群不断挥手,直笑得面颊绯红,眼中都是激动的光芒。他刚来岩城时还是不情不愿满心沮丧,可等见识了城内的热闹喧腾,再享受到这些直肠子佣兵们帝王般的待遇,哪还有半分抱怨,真真是打死都不想离开了。
幸好当时没听维鲁特那混小子的话,真是做了正确的决定!他不无得意地想着,再瞄瞄怀里那名小鸟依人的女剑士,更是心满意足。这些女佣兵们果然热情似火,就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刚浮起这丝念头,忽然在脑海中莫名其妙显出了那个冷若冰霜的婀娜身影,忍不住浑身一哆嗦。
X的,怎么会想起“那家伙”……他抽着脸颊朝人群又干笑了几下,转头正想搂着姑娘们往二楼自己预定的包厢走,却一眼看到那安然靠在栏杆边的白衣身影,顿时笑容一凝。
新来的?男的女的?他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人,因为岩城中常年风沙不断,几乎没人会选择穿一身极易脏污的白袍,尤其还能把衣服穿得这么一尘不染……必定是个手段不凡的大人物!
北方人?长老院?还是……从圣塔来的?他在岩城这些天也听到了不少关于高阶力量者们的隐秘传闻,脑中瞬间闪出几种猜测,更想上前认识一番了。当下他便往两名女佣兵腰侧柔柔一拍,示意她们先行稍坐,自己则拾起笑容,踏着台阶,不紧不慢直冲那位白袍人而去。
“这位阁下,好像挺面生……”他停在楼梯口又细细打探了几眼,确认是位男子,才故作豪爽地上前几步,坐在对面笑道,“相逢就是有缘,我想请阁下喝杯酒,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他笑得真切,言辞妥帖,自以为表现得完美无缺,可等了半天,那位白袍人却还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小口抿着酒,让他脸上挂着的笑容都略显僵硬了。
“看来阁下……不太喜欢饮酒啊。”他自动忽略了对方手里的酒杯,浑若无事地打起圆场,“不知道阁下来岩城有什么事吗?如果需要帮忙,在下说不定也能略尽一份心意。”
云轩这才微微抬起头,瞄了瞄这满身珠饰的年轻阔少,唇角勾起一点别有意味的笑:“你要帮我的忙?你就不怕我是来岩城闹事的?”
“阁下说笑了!”朗尼见他终于肯答话自然喜出望外,又朝楼下的酒保比了个手势,照着样子来了壶清梅酒,殷勤送到他面前笑问道,“佣兵大会再过几天就要开幕,阁下想必也是来看看究竟的吧?”
祭司瞧他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不自觉又把嘴角咧得更开了些,一口喝完手中的酒,毫不客气地端过那瓶新酿,轻摇着头叹道:“你可说错了,我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半点也没兴趣。”
阔少先是一愣,见他微阖着眼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更觉得这位白衣人绝非等闲,再想起最近听到的那些佣兵故事,登时心里一个激灵:难道他就是那种传说中四处收徒的高人?难道今天,就是我拜得名师,学成无敌神力的开始吗!?
他想到此处犹如打了鸡血,脸都涨成了番茄,哆哆嗦嗦正要再问,那位“高人”却又偏回了头,板起脸一字一顿道:“我来岩城找人……你,听没听过‘界海’这个名字?”
“呃……界海?”朗尼不由愣了一会儿,看他神态不似玩笑,只得探出半个身子朝楼下喊道,“有人听过‘界海’这个名字吗?”
他的声音不算特别响亮,混在一片嘈杂里更让人听不清,佣兵们茫然冒出几句诸如“什么大海?”“谁的小孩?”“要借火柴?”之类的疑惑,在他数次重复后才恍然过来,纷纷摇头表示没听说过。
“也罢,我还是自己再找找吧……”云轩看他在佣兵中挺有人缘,就顺口问了句,本也没抱什么期待,眼看无人知晓,不想再跟他废话,便放下酒杯起身要走。
阔少哪能这么简单错过机会,赶紧追着他脚后跟直呼:“阁下,您放心,这事包在我朗尼身上了,一定尽快替您找到人!”
祭司根本不想搭理他,随手一摆也没回答,就发现前路楼梯下堵了个熊一般的壮汉,环抱双手瞪着大眼,朝他怒喝道:“小子!你别不识好歹!朗尼少爷就是心太软了,才会被你们这帮该死的骗子蒙住!”
云轩立在楼梯顶上,瞧着那满脸络腮的粗汉子,再瞄瞄他身后酒桌边几双躲躲藏藏的眼神,顿时了然。原来是被人当枪使……他偏头看了看立在身后有点不知所措的阔少,也不气恼,从兜里又掏出那杆木烟斗,一边清理着,一边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骗子?”
“少废话!要有本事,就从爷爷我手上过个几招!”那壮汉哼了一声,双手灰光闪现,小臂顿时膨大了数倍,比他腰身还粗,捏紧的拳头更像两个大岩球,把这几人宽的楼梯都堵得结结实实。
“这……大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千万别动手……”朗尼眼看情势不妙,干巴巴地想要劝架,却又不敢靠前来。
云轩也不回话,先慢条斯理塞好了烟叶,点手一划燃起烟丝,才将木烟斗叼在嘴里,转头饶有兴致地朝那巨臂汉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爷爷就叫布尔德!”那壮汉傻愣愣吼了一句,末了还示威般用力碰了碰双拳。
“好……”祭司依旧勾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轻轻点点头,就这般缓步朝楼下走,倒是叫那全神贯注等着应对攻击的大汉懵住了。
眼看他就要走到楼梯口,布尔德也没客气,憋足了劲刚想要挥拳揍去,却发现自己突然像是被强力胶水黏住了全身,除了头部尚能动,其他部位任他怎么使劲,都难动弹分毫。他傻呆呆瞧着那袭瘦削的白斗篷飘飘然从身侧离去,再一低头,才看到身上不知何时已被一层薄薄光壁所缠缚,竟也弄不明白对方怎么出的手。
整个酒馆里的人都神色不善地盯着那抹雪白身影朝门口走去,片刻间为之一静,朗尼这才像是觉悟了过来,慌忙跑下楼急声问道:“阁下,我要是找到了人,去哪里告诉你?”
祭司略一顿脚,又缓步继续前行,快速消失在门外,只有空中悠悠荡来一句回应:“去‘卡罗’吧……”
卡罗?他是卡罗工坊的人!?大厅里又静了一秒,才爆出了无数“原来如此”的感叹。对于佣兵们来说,卡罗工坊的人,那自然就算是自己人,被自己人打脸,那也不叫打脸,就当是种额外特训呗!他们都不由放下了戒备,坏笑着围到那苦着脸动弹不得的巨臂男子身边,落井下石地打趣起来。
原来他竟是卡罗工坊的人……难怪这么厉害!阔少凭着过人的第六感,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碰到了一个莫大机缘,激动得难以自持,哪里还有心思再浪费时间,搓着手也往大门奔去。
他得尽快找到那个“界海”,才有机会进一步接近那位阁下,同时,自然也会离想象中那“神力大成横扫世界”的目标,再近一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