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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樱入殿时,太后正坐在大炕上靠着一个西番莲十香软枕看书。殿中的灯火有些暗,福姑姑正在添灯,窗台下的五蝠捧寿梨花木桌上供着一个暗油油的银错铜錾莲瓣宝珠纹的熏炉,里头缓缓透出檀香的轻烟,丝丝缕缕,散入幽暗的静谧中。
太后只用一枚碧玺翠珠扁方绾起头发,脑后簪了一对素银簪子,不饰任何珠翠,穿着一身家常的湖青团寿缎袍,袖口滚了两层镶边,皆绣着疏落的几朵雪白合欢,配着浅绿明翠的丝线花叶,清爽中不失华贵。她背脊挺直,头颈微微后仰,握了一卷书,似乎凝神端详了青樱良久。
青樱福了福身见过太后,方才跪下道:“深夜来见太后,实在惊扰了太后静养,是臣妾的罪过。”
太后的神色在荧荧烛火下显得暧昧而浑浊,她随意翻着书页,缓缓道:“来了总有事,说吧。”
青樱俯身磕了个头,仰起脸看着太后:“请太后恕罪,臣妾方才夜入景仁宫,已经去看过乌拉那拉氏了。”
青樱微一抬眼,看见在旁添灯的福姑姑双手一颤,一枚烛火便歪了歪,烛油差点滴到她手上。太后倒是不动声色,轻轻地“哦”了一声,只停了翻书的手,静静道:“去便去了吧。亲戚一场,骨肉相连,你进了宫,不能不去看看她。起来吧。”
青樱仍是不动,直挺挺地跪着:“臣妾不敢起身。乌拉那拉氏乃是先帝的罪妇,臣妾未等禀告,擅自漏夜看望,实在有罪。”
太后的声音淡淡的,并无半分感情,道:“看都看了,再来请罪,是否多此一举?”
太后声音虽轻,语中的寒意却迫身而来。有清风悠然从窗隙间透进来,殿外树叶随着风声沙沙作响,不知不觉间秋意已经悄无声息地笼来。
青樱不自觉地耸了耸身子:“不是多此一举。是因为无论今时,还是往后,太后都是后宫之主。”
“后宫之主?”太后轻轻一嗤,撂下手中的书道,“哀家老了,皇帝又有皇后,不是该皇后才是后宫之主么?”
青樱以寥寥一语相应:“您是皇上的额娘,后宫里毋庸置疑的长辈。”
太后目视四周,轻叹一声:“可惜啊!委屈你来这里见哀家,这儿是寿康宫,可不是正经太后所居的慈宁宫。”
青樱即刻明白,慈宁宫新翻修过,是后宫的正殿。而寿康宫,一切是简陋了不少。她即刻道:“皇上刚登基,事情千头万绪,难免有顾不到的地方。但总也是因为亲疏有别,外头的事多少臣民的眼睛盯着,一丝也疏忽不得,都是加紧了办的。里头是皇上的亲额娘,稍稍耽误片刻,只要皇上的孝心在,太后哪里有不宽容的呢?到底是至亲骨肉啊!”
太后的眼睛有些眯着,目光却在荧荧烛火的映照下,含了蒙胧而闪烁的笑意:“你这番话,既是维护了皇帝,也是全了哀家的颜面。到底不枉哀家当年选你为皇帝的侧福晋。只是你这番话,不知道是不是皇帝自己的心意呢?”
青樱咬了咬唇,闭目一瞬,很快答道:“皇上忙于朝政,若一时顾不到,那就是后妃们的职责,该提醒着皇上。”
“这就是了。”太后看了青樱两眼,温和道,“虽然你是先帝与哀家钦赐给皇帝的侧福晋,身份贵重,潜邸之时亦是侧福晋中第一,比生了三阿哥的苏氏,后来才从格格晋为侧福晋的高氏都要尊荣。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
青樱愈加低头,神色谦卑:“臣妾自知为乌拉那拉氏族人,景仁宫乌拉那拉氏有大罪,臣妾为之蒙羞,若能在皇上身边忝居烹茶添水之位,已是上苍对臣妾厚爱了。”
太后扬一扬脸,不置可否,片刻,方低声说:“福珈,你扶青樱起来说话。”
福珈伸手要扶,青樱慌忙伏身于地:“臣妾不敢。臣妾有罪之身,不敢起身答太后的话。”
太后微微叹一口气,柔声道:“青樱,你姑母是你姑母,你是你。虽然你们都是乌拉那拉氏之人,但先帝的孝敬皇后就是皇后,乌拉那拉皇后是罪妇,而你是新帝的爱妃。个中关系,哀家并没有糊涂。”
青樱眼中一热,稍稍安心几分:“臣妾多谢太后垂怜。”
太后微笑:“当年是哀家做主请先帝赐你为皇帝的侧福晋,如今自然也不会因为乌拉那拉皇后而迁怒于你。”她稍稍一停,笑意暗淡了三分,“人死罪孽散,乌拉那拉氏幽禁多年,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哀家活到这个年纪了,难道还看不破么?”
青樱终于敢抬头,再次叩首,热泪盈眶:“多谢太后恕罪。”
太后瞥了青樱一眼,柔和的语调中带了几分警戒:“还不肯起来么?你初居宫中,哀家就让你长跪,岂不让那些无端揣测是非之人以为哀家迁怒于你?日后,你又要在宫中如何立足?”
青樱脑中一蒙,全然一片雪白。当时脑中一热,只求请罪避嫌,竟未曾想到这一层。青樱呆在当地,只觉太后目光明澈,自己手足无措,只能由着福姑姑扶起自己按在座上。
太后目光一转,只打量着青樱:“新帝潜邸中的那些人,除了你和新后富察氏,还有格格珂里叶特氏,其余都是汉军旗。富察氏和你出身高贵,其他人就不用说了。可是新帝登基,自然要求满汉一家,所以高氏虽然在潜邸时位分不如你,但是如今在后宫,却不得不多赏她几分脸面了。而且高氏的父亲高斌,也是皇帝所倚重的能臣。”
青樱一怔,心中渐渐有些明白,立刻起身,恭谨道:“臣妾与高姐姐原如姐妹一般,高姐姐贤惠端雅,处处教导臣妾,自然该居臣妾之上。”
太后道:“叫你受委屈了。可是有些委屈,你既来了这里,就不得不受。昨日午膳哀家驳你的面子,就是为了这个理儿。以后这样的委屈,即便哀家不给你受,你也少不了的。”
青樱低首含胸,诚恳道:“太后肯教导臣妾,臣妾怎会委屈?”
太后似笑非笑,似有几分不信,只斜靠着软枕,拔下发间的银簪子拨了拨灯芯。
青樱笑一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此刻大方也不是,客气也不是,左右为难,到底露出了几分小儿女情态:“太后,臣妾明白皇上为难,后宫比不得潜邸。可是皇上应该自己和臣妾说,请太后来安慰臣妾,固然是皇上看重臣妾,可也显得臣妾忒不明理了。”
太后这才笑起来,温煦如春风:“你到底才十八岁。若是太贤惠了,也不像个真人儿了。”太后目光锐利一扫,“你那位罪妇姑母,就是贤惠太过了。”
青樱身体一凛,只觉得悚然。
太后道:“你们小夫妻一心,你肯体谅就最好。自然,新帝在潜邸时一直宠爱你,你另一位姑母也是先帝的孝敬皇后。所以呢,哀家与皇帝也不会委屈你。”
青樱心中说不出是感泣还是敬畏,只望着太后,坦诚道:“有太后这句话,臣妾就不算委屈。”青樱福一福身,“臣妾还有一事求告太后,青樱之名,乃臣妾幼年之时所取。臣妾觉得……这个名字太不合时宜。”
太后微眯了眼睛:“不合时宜?”
青樱有些窘迫:“是。樱花多粉色,臣妾却是青樱,所以不合时宜。”青樱仔细窥着太后神色,鼓足勇气,“何况……臣妾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更是爱新觉罗的儿媳,恳请太后亲赐一名,许臣妾割断旧过,祈取新福。”
太后凝神片刻:“你这样想?”
青樱恳切望着太后:“若太后肯赐福……”
太后托腮片刻,沉吟道:“你最盼望什么?”
青樱一愣,不觉脱口道:“情深义重,两心相许。”话未完,脸却烫了。太后微微震惊,颇有些动容,姣好如玉的脸上分不清是喜还是悲。
良久,太后轻声道:“如懿,好不好?”
“如意?”青樱细细念来,只觉舌尖美好,仿似树树花开,真当是岁月静好,“可是事事如意的意思?”
太后见青樱沉吟,亦微笑:“如意太寻常了。哀家选的是懿德的懿,意为美好安静。《后汉书》说‘林虑懿德,非礼不处’。人在影成双,便是最美好如意之事。这世间,一动不如一静,也只有静,才会好。”
青樱欢喜:“多谢太后。”她微微沉吟,“只是臣妾不明白,懿便很好,为何是如懿?”
太后眉间的沉思若凝伫于碧瓦金顶之上的薄薄云翳,带了几分感慨的意味:“你还年轻,所以不懂这世间完满的美好太难得,所以能够如懿,便很不错。”
青樱心头一凛,恍若醍醐灌顶,瞬间清明:“太后的意思是完满难求,有时候退而求其次便是满足。”她深深叩首,“太后的教诲,臣妾谨记于心。”
太后微微颔首,含了薄薄一缕笑意:“好了。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今日就是新帝登基之日,为先帝伤心了这些日子,也该缓缓心思迎新帝和你们的大喜了。”
青樱起身告辞。太后见青樱扶了侍女的手出去了,才缓缓露出一分笃定的笑容。福珈为太后披上一件素锦袍子,轻声道:“移宫的事儿,太后嘱咐皇后一声就行了,或者晞月小主如今得皇上的器重爱惜,她去说也行。青樱小主……不,是如懿小主的身份,不配说这样的话。”
太后拾起书卷,沉吟道:“你真当她不够聪明么?从前是家世显赫,被宠坏了的格格脾气,不知收敛。从乌拉那拉氏被幽禁至今,世态炎凉,还不够打磨她的么?凭她今日去见了乌拉那拉氏还敢来回哀家,这就是个有主意的丫头了。”
福珈迟疑道:“太后是说,她明知宫中人多眼杂,万一将来露了去景仁宫探望的事要遭祸患,所以先来向太后请罪?”
太后道:“宫里除了哀家,还有谁最介意乌拉那拉氏?只要哀家不动气,旁人也就罢了。且她事事撇清,请哀家赐名,又表明心意,只说是爱新觉罗家的儿媳,就是为了消哀家这口气,更是为了求她的一己存身之地。”
福珈明白过来,只是叹息道:“昔年乌拉那拉氏这样凌辱太后,这口气一时如何能消得掉?”
“不管消不消得掉,她要求的是安稳。宫里有皇后,又有高晞月新宠当道,如懿的日子不好过。若哀家再不放松她些,她就真当是举步维艰了。就因为这样,她才会想方设法去皇帝面前提移宫的事,也会想方设法做好,不容有失。而皇后既有地位,又有皇子和公主,儿女双全;高晞月有恩宠有美貌,她们什么都不用向哀家求取,自然不会用心用力了。”
福姑姑恍然大悟:“所以太后才会容得下如懿小主。”
太后凝眉一笑,从容道:“能不能让哀家容得下,就且看她自己的修为了。”
第二日晨起是个晴好天气,富察琅嬅带着一众嫔妃来寿康宫请安。虽然名分尚未确定,但富察氏的皇后是绝无异议的,众妃按着潜邸里的位分,鱼贯随入。
太后见天朗气清,心情也颇好,便由诸位太妃陪坐,一起闲聊家常。见众人进来,不觉笑道:“从前自己是嫔妃,赶着去向太后太妃们请安。转眼自己就成了太后太妃了,看着人家年轻一辈儿进来,都娇嫩得花朵儿似的。”
晞月嘴甜,先笑出了声:“太后自己就是开得最艳的牡丹花呢,哪像我们,年轻沉不住气,都是不经看的浮华。”
太妃忍不住笑道:“从前晞月过来都是最温柔文静的,如今也活泼了。”
晞月笑着福了福:“从前在王府里待着,少出门少见世面,自然没嘴的葫芦似的。如今在太后跟前,得太后的教诲,还能这么笨笨的么?”
太妃笑着点头道:“我才问了一句呢,晞月就这么千伶百俐的了,果然是太后调教得好。”
太后微微颔首:“好了,都赐座吧。”
众人按着位次坐下。正嘘寒问暖了几句,太后身边的贴身太监成翰公公进来,远远垂手站在阶下不动。
太后扬了扬眉,问:“怎么了?”
成公公上前,打了个千儿道:“回太后娘娘的话,景仁宫娘娘殁了。”
话音未落,如懿心头一颤,捧在手里的茶盏一斜,差点撒了出来。惢心眼疾手快,赶紧替她捧住了。
晞月坐在如懿旁边,立时看见了,伸手扶了扶鬓边的缠丝镶珠金簪,朗声道:“到底是一家人连着心,才听了一句,青樱妹妹就伤心了呢。”
太后也不理会,只定定神道:“什么时候的事?”
成公公回道:“是昨日半夜,心悸而死。宫女发现送进去的早膳不曾动,才发现出了事。来报的宫女说她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睁得老大,死不瞑目呢。”
如懿双手发颤,她不敢动,只敢握紧了绢子死死捏住,以周身的力气抵御着来自死亡的战栗。昨日半夜,那就是自己走后不久。姑母,真当是不行了,她自己明白,所以一定要见自己那一面,将一切都叮嘱了她,托付了她。
太妃摇了摇头,嫌恶道:“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气!”
太后默然片刻:“该怎么做便怎么做吧。皇帝刚登基,这些事不必张扬。”她看一看如懿,“正好如懿你也在。你姑母过世,你也当去景仁宫致礼。”
如懿忙扶着椅子站起身子,强逼着自己站稳了,忍住喉中的哽咽:“臣妾只知寿康宫,不知景仁宫。且乌拉那拉氏虽为臣妾姑母,但更是大清罪人,臣妾不能因私忘公。所以这致礼之事,臣妾恕难从命。”
太后长叹一声:“你倒公私分明。罢了,你是皇帝身边的人,刚到宫里,这不吉的事也不宜去了。”
琅听到这里,方敢出声:“敢问皇额娘一句,皇额娘怎么唤青樱妹妹叫如懿呢。”
太后微微一笑:“那是哀家昨夜新赐的名字,乌拉那拉氏如懿,凡事以静为好。”
琅含笑道:“那是太后疼如懿妹妹了。”
太后微微敛容,正色道:“今日是皇帝登基后你们头一日来寿康宫请安,哀家正好也有几句话嘱咐。皇上年轻,宫里妃嫔只有你们几个。今后人多也好,人少也好,哀家眼里见不得脏东西,你们自己好自为之,别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
众人一向见太后慈眉善目,甚少这样郑重叮嘱,也不敢怠慢,忙起身恭敬答道:“多谢太后教诲,臣妾们谨记于心。”
如懿一直到踏出了寿康宫,仍觉得自己满心说不出的战栗难过,却不得不死死忍住,胸腔里像含了一把利剑似的,明知锋刃伤人,却不得不忍耐受着。她举目望去,满园的清秋菊花五色绚烂,锦绣盛开,映着赭红烈烈犹如秋日斜阳般的红枫,大有一种春光重临的美丽。可是这明丽如练的秋色背后,竟是姑母泣血一般的人生所余下的苍白的死亡。
明知一别,再无相见,却不承想是这样快。然而除了自己,姑母生活了一世的幽深宫苑里,还有谁会为她动容?深宫里的生死,不过如秋日枝头萎落的一片黄叶而已。那会不会,也是自己的一生?
如懿这样想着,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惢心吓得赶紧按住她的手:“小主,千万别露了什么神色。”
如懿紧紧地握着惢心的手,像是要从她的薄而温热的手心获取一点支撑的勇气似的。她轻声吩咐:“回宫。惢心,我要回宫。”
话音未落,却听晞月的声音自枫叶烈烈之后传过,即刻到了耳畔:“妹妹好狠的心,得了太后的赐名,连姑母的丧仪都不肯去致礼了,自己撇得倒干净。”
如懿心头如针刺一般,强装着笑转身:“原来晞月姐姐这样有心。记得当年姐姐嫁入潜邸时,也是去拜见过姑母的呢。既有姐姐做主,不如姐姐陪我一起去景仁宫行个礼,也当是全了孝心。”说罢,她便伸手去挽晞月。
晞月如何肯去,倏地缩回手,冷笑道:“妹妹的亲姑母,自己惦记着就是了,何必扯上我?我既嫁入爱新觉罗家,便是皇家的儿媳,可不只是娘家的女儿。”
如懿含了一缕澹静笑意:“那就是了。我和姐姐何尝不一样?离了母家,就是皇家的儿媳。生在这儿,说句不吉利的,来日弃世,也只能是在这儿。所以别的人别的事,与我们还有什么相干呢?”
晞月扬了扬小巧的下巴:“也算妹妹你识趣了。只是妹妹要记得,哪怕你撇得再干净,到底你也是姓乌拉那拉氏的,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只怕太后听见这个姓氏,就会觉得神憎鬼厌,恨不得你立即从眼前消失才好。”
如懿毫不示弱,泠然道:“既然姐姐这么喜欢揣测太后的心思,不如陪妹妹再去一趟寿康宫,问问太后的意思,好么?”
晞月描得精心的远山眉轻微一蹙,冷笑一声:“我此刻要去陪主子娘娘说话,没空陪你闲话。”她扶过侍女的手,“茉心,我们走!”
如懿见她走远,脚下微微一软,花盆底踩在脚心,便有些不稳当。惢心和阿箬忙扶了她往近旁的澄瑞亭中坐下,如懿倚在碧色栏杆上,以睫毛挡住即将滑落的泪水,缓了缓气息道:“惢心,你说姑母会不会怪我?”
惢心替她抚着背心,轻声道:“小主所行,必是景仁宫娘娘所想。否则,小主便是辜负景仁宫娘娘的一片心了。”
如懿闭目片刻,将所有的泪水化作眼底淡薄的蒙胧,静静道:“你说的话,正是我的心意。”
阿箬陪侍在侧,看如懿一言一问只看着惢心,不觉暗暗咬了咬牙,脸上却不敢露出什么来。
如懿扬了扬手:“你们到亭外伺候,我想静一静。”
阿箬与惢心忙告了退,走到亭外数十步。阿箬本走在后头,突然往甬道上一挤,惢心一个不当心,差点被路旁的花枝划了脸颊,忙站住了脚道:“阿箬姐姐。”
阿箬闻声回头,哼道:“自己走路不当心,还要来怪我么?”
惢心忙赔笑道:“怎么会呢?我是想说,早上起了露水,甬道上滑,姐姐仔细滑了脚。”
阿箬皱了皱眉头:“自己笨手笨脚的,以为都跟你一样么?”她横了惢心一眼,“就会在小主面前抓乖卖巧,明明昨夜是我冒险陪了小主去的景仁宫,小主偏偏每句话都问着你,好像这么危险的差事都是你伺候了。”
惢心忙欠身笑着道:“正因为我伺候小主不如姐姐亲厚,所以小主才问我呀。姐姐细想,姐姐是小主的贴身人,想什么说什么都是和小主一样的,小主又何必再问。就是我呆呆笨笨的,小主才白问一句罢了。我这么想的,肯定外头那些不知情的,更都是这么想的了。这样小主才能放心呀。”
阿箬这才稍稍消气,抬了抬手上的金绞丝镯子:“你看看这个镯子吧,是小主新赏给我的。别以为你伺候小主的时候多,亲疏有别,到底是不一样的。”
惢心诺诺答了“是”。两人正守在一旁,忽然见亭中如懿已经站起身子,忙回身过去伺候。
如懿问道:“这个时候,皇上在哪里呢?”
阿箬掰着指头道:“这个时候皇上已经下朝,也过了见大臣的时候,怕是在养心殿看书呢。”
如懿点点头:“去备些点心,我去见过皇上。”
养心殿里皇帝自己的小书房在西暖阁的末间。地方虽不大,却布置得清雅肃穆,窗明几净。里头满架子的书卷整整齐齐地放着,都是皇帝素日爱读的那些。东板墙上疏疏朗朗地挂着十几只壁瓶,有龙纹、高士、八仙、松竹梅、芦雁、折枝花果、雉鸡牡丹等图样,多选淡雅温润的豆青色,更觉触目清爽。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钦替她打了帘子进来,想来是刚刚换过家常衣衫,皇帝身上是一袭月白色纱缀绣八团夔龙单袍。皇帝坐在窗下长榻上,闲闲捧一卷书在手,淡金色的澄澈秋阳自雪白的明纸窗外洒落全身,任由光晕染出一身清绝温暖的轮廓,紫铜嵌珐琅的龙纹香炉里燃着琥珀似的龙涎香,整个屋子里弥漫着龙涎香幽宁沉郁的气味,也变得幽幽袅袅,衬着满架书香,倒像是一轴笔法清淡的写意画卷。
皇帝见如懿穿着一身月白缎织彩百花飞蝶袷衬衣,月白素净的妆花缎面上,以大红、粉红、碧绿、草绿、香黄、浅绛、湖蓝、深灰、浅黑、淡白等十余种色线织成点点折枝花卉及虫蝶纹样,虽然素净,却不失华艳。
他仰起身笑道:“你倒巧,都与朕穿了一样的颜色。”
如懿含笑行礼:“没有打扰了皇上读书,就算是巧了。”
皇帝搁下书,朝她招招手:“过来坐。”见如懿在榻边坐了,方才笑道,“朕刚登基,前朝的事没个完,一直不得空去看你们。如今你过来,倒也正好。”他看见如懿身后的惢心手里捧着一个红箩小食盒,“带了什么好吃的,好香!”
如懿扬一扬脸,示意惢心一样样取出来,不过是四样小点心,糖蒸酥酪、松子穰、藕粉桂糖糕和玫瑰山楂馅儿的山药糕。
皇帝笑道:“朕正好有些饿了,陪朕一起用一点。”
如懿取了银筷子出来,递到皇帝手中,笑道:“臣妾本想备四样点心,谁知宫里只备了三样现成的。这一味藕粉桂糖糕还是太后赏赐下来的,说皇上原爱吃这个。这两日皇上不得空去寿康宫,所以赏赐给了臣妾,臣妾就正好借花献佛了。”
皇帝取了一块慢慢吃了:“听说皇额娘给你改了个名字?”
“叫如懿。太后说,懿为美好安静。‘林虑懿德,非礼不处。’所以叫如懿。”
皇帝轻吁一口气:“皇额娘的性子,朕在她身边多年也摸不清楚。她给你改了名儿,又是这个意思,大概是不会难为你了。”他握一握如懿的手腕,“今儿早上,朕听说景仁宫皇后过身了,原想着你该去看看,但怕太后多心,也不便说什么了。”
如懿低眉一瞬:“臣妾知道,臣妾不去。一去,又是是非,臣妾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不该给皇上添是非。”
皇帝点点头,亲手递了一块山药糕给她:“这山药糕酸酸甜甜的,你喜欢这个口味。”
如懿谢过,打量着四周道:“皇上喜欢壁瓶,本可四时插花,人作花伴,取其清芬满床,卧之神爽意快之效,只是如今点着龙涎香,反而不用花草好,以免乱了气味。”
皇帝笑吟吟道:“朕也这样想。所以宁可空着,闲来观赏把玩,也是好的。”
如懿立起身,望着其中一尊瓶身道:“这个图案倒好,不比其他吉祥图案,倒像个什么故事。”
皇帝笑话她:“老莱子彩衣娱亲,这个你也忘了?”
如懿望一眼书架,又见皇帝案上空着,便笑:“皇上素日常看的那本《二十四孝》,怎么如今不在身前了?”
皇帝随口道:“大概是随手放哪里了,回头让王钦去找找。”
如懿似是凝神想着什么:“皇上,臣妾记得《二十四孝》里第一篇是不是闵子骞单衣奉亲?”
皇帝失笑:“你今儿是怎么了?《二十四孝》第一篇是虞舜孝感动天,第二篇才是闵子骞单衣奉亲。”
如懿敛容道:“皇上心存孝道,自然记得清楚明白。《二十四孝》第一篇便是讲虞舜孝感动天,可见世人心中,总是百善孝为先,更以君王作为其中典范,宣扬孝道。皇上才登基,诸事忙乱,来不及走一趟后宫。”她沉吟片刻,“太后,还住在寿康宫里。”
皇帝扬了扬眉毛:“怎么?内务府不是再三请皇额娘去慈宁宫了么?怎么还住在寿康宫?”
如懿微微一笑:“照臣妾看,不是内务府办事不力,而是太后存心将这个表示孝道的机会留给皇上您了。”
皇帝静了片刻,柔和笑容带一点疏懒意味:“朕也想让皇太后移居慈宁宫。可是……”如懿会意,示意宫人们退下。阁中只留了皇帝与如懿二人,皇帝方低低说,“可朕心里,总还是有道过不去的坎。”他的目光转向窗外,有些痴惘,“朕的亲生额娘……”
如懿巴望地看着皇帝,按住了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坚定道:“皇上的亲生额娘,只有太后,就住在寿康宫,等着皇上请她老人家移住慈宁宫。”
皇帝的目光沉静若深水:“皇太后专宠多年,在朝中与宫中都颇有权势,若正位慈宁宫,朕怕她会不会……”
“会与不会,都不在于进不进慈宁宫,而在于皇上的魄力与才干。皇上心怀天下,胸中有万千韬略,何惧区区一女子。”如懿定定地望着皇帝,“慈宁宫,只是皇太后名正言顺居住的一个地方。”她反握住皇帝的手,以自己手心的冰凉,慰他掌心的潮热,“皇上,委屈了太后的住所,天下臣民会指责您。而把太后送进慈宁宫,是点醒了天下人,皇上以天下养太后,请她颐养天年。”
皇帝目光微沉,片刻,露了两分笑意:“那朕,就依你所说,尽心孝敬,请太后颐养天年,好生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