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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已到了落英缤纷的时节。半年来生活在青河镇,此刻书玉竟觉得与都市隔阂了起来。
终是回到了人烟之地。
眼前是一幢古色古香的戏楼。仿明代的建筑,却又画蛇添足地加了许多富丽堂皇的边角设计,虽看着美轮美奂,然在书玉眼里,却是不伦不类。
这是这座都市最奢华的销金窟。有金钱尚不足以进,唯财富与地位并重的人士方可入内。
戏曲,本就是高雅人才赏得来的阳春白雪,自然比那靡靡之音的夜总会来得高端。然而不过换了一张昂贵的皮,便能改变内在么?
书玉讥诮地望着戏楼匾额处以镶金瘦金体勾勒的“乡关月明兮”,转头问贺子池:“就是这里?”
贺子池点头:“对,最后一封书函应该就在这月明楼内。”说话间,却见书玉大剌剌地就要往里走,连忙上前拉住她的手臂:“你干什么?不回总部一趟?大家都很想你,组长也很想你。”
书玉看了贺子池一眼:“哦,你的意思是让我休息一天,然后叫组里的人给我摆桌接风宴?”
贺子池刚要点头,却听眼前的女子道:“接风宴不必摆了,我又没有回归组里的打算,此番我来只是为了协助辜尨。”说罢就要往楼内走去。
“那也不能就这么进去啊。”贺子池抹汗。
书玉一愣,这才想起今日为了方便赶路,自己只穿了简单样式的风衣。这月明楼排场如此,只怕她还跨不过戏楼的门槛便要被撵出。
“是我疏忽了。”她说,“去最近的成衣坊吧。”
待书玉从成衣坊内施施然走出,连阅人无数的贺子池也呆怔了几拍。
天青水色旗袍勾勒出女子优美的曲线,领口处设计得极为保守,却又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女子白皙的颈项和精致的锁骨。雪白的狐尾小袄搭在她的双臂间,更衬得整段手臂肤如凝脂。因时间短促,她只盘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纵是如此,亦掩盖不住她骨子里流露出的世家风流之韵。
书玉走过来,自然而然地挽住了贺子池的胳膊。贺子池一阵晃神,心跳竟不争气地有些加速。他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这样,好吗?”
书玉不明白了:“好什么?不好什么?难道你要我一个女流孤零零走进去?”
贺子池登时了悟,若书玉孤身一人入楼,只怕要被当作戏子,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居然被美色所蛊惑,硬生生想歪了。实在丢人。
明月楼内,光线微暗。一楼大厅内的戏台子上正有两位小旦咿咿呀呀唱着曲子,台下稀稀落落坐着几个男人,从着装判断俱是当地有名望的人士。
然而,一楼的公共大厅永远也不会有真正的名门望族。真正的大人物俱在楼上的雅座内,每一个雅座内自有单独的戏子为来宾唱曲。楼层越往上,环境越清幽,戏子的叫价越高,来宾的身份亦越高。
书玉进楼时已引起一楼戏厅的小小骚动。她毫不在意,旁若无人地引着贺子池往楼梯处走。
堪堪走到楼梯口,便被一位小生拦住:“先生,小姐,请出示预约函。”
书玉挑眉看向贺子池。
贺子池微微一笑,递上一张名片。小生神色一动,立刻换上了恭敬的表情:“贺公子,请。”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贺子池忍不住问。书玉已松开他的手臂,拾阶而上,经过楼层却毫不停留。
“你不是说,那封书函很可能在明月楼的头牌手里么?”她答,“我们便直接找她去。”
贺子池生生吓了一跳:“姑奶奶,你就这么找上门去,不怕打草惊蛇?”
书玉笑了:“你以为,她不知道你们在找她?”
贺子池说不出话了。
“能执掌明月楼头牌的人,哪里会是个纤纤弱女子?”书玉轻嗤,“你们这般隔雾看花,她也顺水推舟陪你们打太极。活该你耗在这里半年还一无所获。”
贺子池只能苦笑,三两句话间便被道尽了半年来的困顿,面子实在挂不住了。
经过三楼时,里侧的包厢忽而走出了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为首那人一看到贺子池,瞬间热情地走了过来,握住他的手激动道:“赶巧,贺贤弟也在这里,进来一叙吧。韩先生也想见见你。”
贺子池张了张嘴,正要回绝,却在听到韩先生三个字时生生把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书玉若有所觉地看了他一眼。
为首的男人这才看到了书玉,说:“这位是贺贤弟带来的?一起进来吧。”
书玉淡淡一笑:“先生,您误会了。我家主子要我来叫一叫月明楼的头牌。”一句话撇开了与贺子池的关系,亦表明了自己非月明楼戏子。
贺子池听罢,不由暗赞。她这一番话虚虚实实,旁人听来以为他与她毫无瓜葛,可若日后要追究起这是否有意欺骗,却会发现,无法从她的话里揪出半分不妥。她只说“您误会了”,至于那个男人误会到什么,而后又领会了什么,那就是那个男人自己的事了。
况且,她抖出了月明楼的头牌,只怕是要借机诈一诈眼前的男人。
思绪至此,贺子池不免兴味盎然起来。
男人不由多看了书玉两眼:“倒是懂进退的丫头。你们家主子是?”小小的使唤丫头便如此绝色,那位主子该是一个大人物。
书玉垂眸:“我家主子是大总统身边的红人。”点到为止。
话一出口,不仅震住了那男人,亦惊到了贺子池。
但稍加思索,贺子池便恍然大悟。无论谭公、谢公还是辜尨,哪一个不是大总统身边的要人?
好一个谭书玉。
那男人显然被书玉一番话吓愣了神,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书玉又道:“请问先生今日可有见到月明楼的头牌?”
男人这才回神:“今日明月姑娘应是在阁楼接客吧。”
等的就是这句话。书玉微微福了福身,看也不看贺子池,转身便往走廊另一头走去。
贺子池想要去追,却发现此时的境况万万不允许他追上去了。
身后,包厢的门微掩。
贺子池就着门外男人的手势,进得包厢来。
包厢内的屏风旁站着一个年轻的伶人,而厢内唯一一处小案后坐着一个男人。一身黑色立领便西,领口微张,露出脖颈处悬挂着古铜色的十字架。
他抬眼看向门口处时,贺子池的心紧了紧。好厉害的一双眼,只一眼似乎就要把他看到底。
贺子池上前,道:“韩先生。”
小案后的男人点了点头,示意道:“坐。”
贺子池忽然有些不确定了。包厢的门并没有关严,那么刚才书玉与韩先生手下的交锋只怕尽数听进了眼前这位的耳里。
委实要伤一番脑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