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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9. 红颜枯骨
轰隆隆的鸣棺之声响彻整个地底,如巨雷压顶, 震得人心神发怵。
穆雅博不得不回身安抚族内子弟, 队伍中的骚动总算缓和了些。
还未过索道, 人心绝不能乱。
礼宫秀明背着双手, 气定神闲地听着四面轰鸣之声。压了数百年的活尸,戾气重得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以鸣棺宣泄怨气,百年来他已听习惯了。
只是这一次鸣棺的时间有些长,仿佛地底的死物活物皆受到了什么惊吓, 惶惶然止不住颤栗。
突然,族内某个子弟大呼一声:“棺材!棺材破了!”
礼宫秀明一顿, 目光往呼喊的方向望去, 只见地面上原本光滑的白玉皲裂开来,蛛网般的裂痕下露出了色泽陈旧的棺木来。
密密麻麻的棺木就这么突兀地暴露在了空气中。
礼宫秀明不由蹙眉, 这样的场景连他也是头一遭见到。难道地底的机关发生了什么变化么?
原本平静下来的队伍又开始乱了起来,年轻的子弟四散跑开,以防落入了开裂的白玉口子里。
穆雅博嘶声吼道:“别慌!这只是陈棺, 棺里的都是死物, 不会有危险!”
哪知, 他话音刚落, 其中一个棺木砰地撞开了盖子,没了盖子的棺木里头伸出了一双白生生的手来。
“活尸醒了!活尸醒了!”
离那棺木最近的子弟吓得腿脚一软, 竟险些跪了下来, 被一旁的同宗架着胳膊逃了开去。
书玉从棺木里探出头来的时候, 脑袋依旧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晕眩。那怪力漩涡搅得她浑身骨头仿佛都要散了架,她只得护住腹部,任那漩涡将她携卷到不知何处。
她晃了晃脑袋,想要从棺里爬出来,一个踉跄踩了个空,又跌了回去。
再起身,她的视野里突兀地多了一只手。
“需要帮忙吗?”
书玉一愣,便看到了长身玉立的礼宫秀明。
她的心登时沉入了谷底。再也没有比眼前更糟糕的境况了——地底的机关竟将她一个人送到了礼宫秀明面前?!
礼宫秀明仿佛并没有注意到书玉瞬间煞白的脸色,一声“得罪了”便自作主张将她拉出了陈棺。
白玉地面依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开来,然而族内子弟全然忘了躲闪。
他们一个两个都瞪大了眼望向书玉,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埋了数百年的棺木里怎么跳出了个活生生的女人。
还是个眉目如画的妙龄女子。
且看大人对那女子的态度,竟是难得的和颜悦色。
眼前这副场景很难不叫他们浮想联翩。
书玉稳了稳心神,此刻自己孤身一人在礼宫秀明的地盘,不能不低头,于是转头对礼宫秀明笑了笑:“礼宫先生,巧啊,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您。”
礼宫秀明笑得和煦:“是很巧,辜太太竟然能入得我族的地宫,实在叫人刮目相看。”
书玉心内冷笑,面上却依旧谦和有礼:“哪里哪里,如果不是你们嘉穗格格非要我入一趟地宫,我也没法激发这个潜能啊。不过我们中途走散了,不知她现在可好?”
嘉穗的名字仿佛一颗隐形炸-弹,砰地在穆雅博心底炸开了一道血口子。
礼宫秀明淡淡地瞥了一眼穆雅博,继而轻缓道:“我离开时已嘱咐嘉穗不得随意乱跑,看来这孩子还是耐不住性子。如今她如何了,我们也不知道。此间事了,我派人去地宫里寻一寻她罢。”
三言两语,将那族内的弃子撇了个干净。
“辜太太,既然来了那便是缘分。不如请你一道入我们的皇陵看一看吧。”礼宫秀明笑得和善。
书玉抿了抿唇。她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她的目光落在了身旁的祭台上。壁画里的祭台就这么大剌剌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令她不由一阵恍惚。
蓦地,她笑了:“礼宫先生,这个祭台看着不错。”说罢抬手抚上祭台上那被长刀贯穿的痕迹。
“您觉得,这个口子像不像刀痕?这样长的刀,由上往下,一下贯穿整个祭台。”
她望向礼宫秀明,点墨般的眸子里闪着澄澈而无辜的光:“如果有人恰好在这个祭台上,那他心里该有多恨吶。”
穆雅博一愣,这个说法与不久前大人跟他说的那番话竟有几分相似。
礼宫秀明顿了顿,继而也笑了:“恨这种东西太费力气,时间久了自然也就散了。”
书玉仿佛受教似的点了点头:“礼宫先生胸襟豁达,实在叫人佩服。”
她忽而眼波一转,状似无意道:“不过当年梅也确实狠心,明明深爱颐顺王爷,竟忍心亲手将他钉死在这方祭台上,不知是否有什么隐情?”
礼宫秀明摊了摊手:“如今百年已过,哪怕有隐情也早已湮没在时间的洪流里,再也找不到了。”
书玉心跳越来越快,口中淡淡道:“请教礼宫先生一个问题——如果颐顺王爷知道,当年的事情有许多迫不得已,他还会回来复仇么?”
她藏在兜里的手紧紧捏着那封从琴棺里带出来的信笺。
既然礼宫秀明就是颐顺王爷,那么他重回地宫的动机一定不单纯。
压抑了百年的怨气,一旦爆发出来,很有可能便是鱼死网破。
她猜不透掩藏在礼宫秀明温和外表下的疯狂目的,但直觉告诉她,他心里的所思所想很危险——若想安然离开地宫,必须打消他脑中成型的念头。
而能让他改变主意的契机,就是梅。
她肯定礼宫秀明没有去往偏殿,也没有见到梅为他设下的墓室,因此他一定没有看过这封信。
她在赌,赌颐顺王爷对梅的感情。
等待她的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良久,礼宫秀明复又勾起了嘴角:“你很聪明。”他看着她,像一位长者看着自己欣赏的小辈。
“能将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还原到这个地步,已经让我很吃惊了。”他说,“但是,你再聪明,也猜不透人心。”
书玉一愣,忽而一咬牙,将兜中的信笺递到了礼宫秀明面前。
“她为你设了一座偏殿,就在地宫出口的必经之路上。她还在偏殿里造了一间内室,在那里留了一封信给你。”
她固执地将信举到礼宫秀明手边:“你看一看吧。”
礼宫秀明接过薄脆的信笺,长指抚了抚信封上的纹路,突然两指一用力,指间的信笺瞬间化为齑粉。
书玉瞪大了眼:“你……”
礼宫秀明神色平静地拍了拍被粉末弄脏的手,淡道:“梅写给颐顺王爷的信,给我看并不合适。”
书玉一愣。
“你知道,南疆女祭司为清帝养出来的蛊虫是什么样的吗?”
书玉不明白为何话题会转到了这里。
礼宫秀明自顾自继续往下说:“子蛊令活人心跳停止、丧失神志,但可以滋养肉身百年不朽。被种上子蛊的人,生生世世都是没有意识的傀儡,受人操控、无法反抗。母蛊只得一只,被种上母蛊的人无论在体质还是神志都强于种了子蛊的人,不死不灭,且能有更多的自我意识。”
“听起来很不错是么?被种上母蛊的人就仿佛用了长生不老的神药,论武力可大杀四方,论寿命可坐拥万年江山生生不灭。但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被种上母蛊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受着母蛊噬心的煎熬。在这日复一日的煎熬里,他的体质、力量、复原能力才一点一点被淬炼到极致。”
书玉愣愣地听着礼宫秀明云淡风轻地说着仿佛别人的故事,心里不禁涌上一股异样的情绪。
礼宫秀明狭长的凤眸望进书玉的眼底:“被母蛊折磨的时间太长,能清醒地活到如今,其实更是一种奇迹。百年前的那些记忆,好的坏的,能留在我脑海里的已经不多了。那些零碎的,我试图拼凑起来的,也只剩了——”
——只剩了那把将他钉在祭台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长刀。
那把伴随他出生入死,却又令他痛苦煎熬了漫长岁月的长刀。
不得离去的游魂日复一日地缠绕在长刀身侧,痛苦、哀嚎、平息、沉寂。
“梅?我大约记得有这么个人吧。聪慧、果敢、美貌,是个令男人趋之若鹜的美人。也许百年前颐顺王爷曾恋慕过她?也许吧。但如今我连她的样貌也记不得了。”
哪怕他曾凭借记忆的碎片,试图绘出脑海里那个女人的残像,那画像也是失真的。
时间淹没了一切,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恨也不过指尖一抔沙,落尽了也就消散了。
“如今我记得的,是她害死了我的将士、坑杀了那些陪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债是要讨的,不过我对儿女情长大约是没有兴趣了。”
书玉怔怔地看着礼宫秀明。她万万没有想到,最终得来的是这样一个答案。眼前的礼宫秀明确实是颐顺王爷,但其实已不是颐顺王爷了。
她挺直的脊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栗。
蛊虫淬炼了礼宫秀明近乎无敌的体质,也摧垮了他的记忆。
最残忍的却是时间,一切皆抵不过漫长岁月红颜枯骨。
她的眼似乎迷了风沙,不知是陈棺带起的沙粒,还是琴棺信笺碎裂后的残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