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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这日, 顾曙从鸡笼山下来时,半路就落了雨, 两旁往来皆是走马嬉游踏青的浮华少年, 他不曾带伞,只得在一家酒栈檐下驻足避雨。不远处忽起骚乱, 顾曙循声望去,人们围作一团不知发生了何事。
雨势不小,油纸伞挨挨挤挤在一处, 推搡间难免有些刮碰,有人低声笑骂起来。人影挪闪间,顾曙似乎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心里一跳, 起身借了把伞径直走过去。
中间果然困着一个人。
竟是那位贺姑娘。
琬宁浑身湿漉漉地立在那里,兀自淋着雨, 怀中抱了东西, 用油纸布裹着。身边掌柜模样的人,手里正抖着一个镯子:“怎还敢说不是假的?看你也是正经姑娘家,怎好拿个假镯子骗人?”
那镯子几乎要甩到她脸上,她只红着脸, 也不见争辩,极力忍住泪,身子早已湿透, 愈发显得雪清玉瘦, 容颜憔悴。
上回靛花巷一遇, 恍如昨日,顾曙上前一把擒稳那人的手甩了出去,冷冷道:“你要伤到这位姑娘了。”
这人一挣,斜眼瞥他:“怎么?你是来出头的?”
琬宁怯怯抬首认出顾曙,如此,更觉窘迫,这边顾曙早立于身侧替她挡了雨,柔声宽慰:“贺姑娘你不要怕。”
话音刚落,那人要过来拉扯顾曙,顾曙心底嫌恶,目光直直扫过去:“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他罕有如此凌厉的时候,这人被这眼神摄住,嘴里却仍大声嚷嚷着:
“这姑娘买了东西不带钱,拿个假玉镯子来抵,公子既然要出头,就拿钱来!”
琬宁迎上顾曙征询的目光,身边人早窃窃私语议论开,对着两人指指点点,琬宁噙着泪缓缓垂下了头。顾曙心底一沉,难道她真拿了假镯子?
“你把镯子拿过来。”
等接过镯子,只消一眼,顾曙已瞧出眉目,确实低劣,并不难看出。见顾曙神色有恙,那人抓住时机抱怨:“没想到姑娘家这般歹心,我小店能挣几个钱,趁着这阴天下雨的来行骗,连香烛纸钱祭奠爷娘的东西都拿来哄,也不怕遭了天谴!”
“就是,就是,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姑娘也来骗,有什么意思呢?”周围一片附和,不过都在等着看热闹。
“贺姑娘,这是你的东西?”顾曙仍不能信,琬宁眉眼低垂羞愧异常,只默默颔首。
她这副模样,让人心疼尚且不及,谁哪里会忍心再责怪?顾曙暗自叹气,自腰间解了配饰,扬了扬:“拿这个抵,看清楚了。”
这人登时来了精神,正忙着去接,却见顾曙手一收:“这位姑娘没必要贪你这些东西,不过哪里出了差错罢了,错不在她,可你咄咄逼人,对姑娘十分不敬,我要你赔罪。”
听得眼前人一愣,还欲争辩:“哎?明明就是这位姑娘不对……”
顾曙轻飘飘打断他:“我说她无错,她便无错,你赔还是不赔?”
这人见顾曙虽生着一张清秀俊雅的脸,语气寻常,倒还有几分和气,但就是不知哪里透着让人说不上来的畏惧之心,再仔细打量他通身的打扮,顿时没了底气,对琬宁作了一长揖,皮笑肉不笑的:
“冲撞了姑娘,还请姑娘海涵,不跟小人计较。”
顾曙这才把配饰抛了出去,这人慌里慌张一把抱住,只听顾曙淡淡问:
“够不够?”
“够了,够了!”这人拿了仔细一瞧,心底直跳,忙连连答应着,欢天喜地地去了,既然有人解了围,看客们也渐渐四下散去,意犹未尽似的。
再看琬宁,衣裳湿透紧贴其身,总不是样子。加之雨天缘故,天色暗的快,顾曙身上也湿了大半边,空气中仍有几分寒意,只得领她先进了酒肆,命人生了火先取暖。
一面因避嫌,一面担心琬宁怕生面上不自在,顾曙在门外候着,一招手,便有跑腿的小厮颠颠跑了过来:
“去一趟乌衣巷顾府,要快,让人备一辆车来,另再带套五姑娘的新衣裳来,你只管告诉管家这些,就说是长公子吩咐的,且去吧,到那自有赏钱。”
“小人哪敢拿乌衣巷的钱,公子尽管放心!”小厮笑道,行过礼折身便窜了出去。
顾曙却细想这事觉得蹊跷得很。
成府能缺什么东西,她竟要亲自跑一趟来买,居然还拿着个假镯子换,她那里怎么会有假镯子?顾曙辗转想半晌,蓦然反应过来,眸子一冷,便抱肩沉沉朝外望了望,天色愈来愈暗,几声春雷自远处闷闷而起,看来这雨有的下了。
不多时,底下来人告诉车马到了,并把衣裳捎了过来。顾曙这才回神,轻轻叩门问:“贺姑娘,先换上干爽衣裳,我再送你回府。”
吱呀一声,门开了,顾曙见她脸上红潮一直不退,再看身子仍湿着,怕受了凉,把衣裳递了过去,轻声道:“这是家里五妹妹的,委屈贺姑娘。”
琬宁听得心头发热,他柔声细语的,天生带着让人受用的一股劲,她眨了眨湿润的眼,喉间哽咽,有点发疼,无声接过了衣裳,闭门的刹那,热泪到底是落了下来。
不大的功夫,琬宁换好衣裳出来,身上这件做工精美,颜色亮,本该衬得人活泼些,她穿着却更显出那份清愁,让人心软。
“我也正要回乌衣巷。”顾曙边打量她,边拿起一边的伞,蓦然想到她应不清楚自己身份,莞尔一笑:“我是乌衣巷顾家的人,贺姑娘不必害怕。”
琬宁这才稍稍抬眉看了看他,一双明眸里仍是水光朦胧。
顾曙心底一阵悸动,脑海中又闪出她那日缠绵病榻的模样,竟不好直视这双眼睛。
等出了酒栈,正欲扶她上车,忽觉方才的话不妥,遂问:“险些忘记了,贺姑娘是要回乌衣巷吗?还是,”他轻掠过她怀中东西,“要去鸡笼山?”
他如兄长般和煦,句句顾念自己,琬宁早不知道这般温情为何物,此刻心潮涌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含泪点了点头。
顾曙轻叹:“贺姑娘今日怕去不成了,我送你回成府可好?”
见她默然应允,先道了句:“唐突姑娘。”才伸出手臂扶她上车。
待两人坐定,顾曙有意避开目光,掀了一角帘子往外探去,怕让她难为情。倒是琬宁心底挣扎片刻,犹豫望向他:“请顾公子不要说出去。”说完自己又觉羞愧,好似做了天大的错事。她确是受了惊吓,明明就是宫里赏的东西,怎么就变成了假的?自从赏下来,她就没动过,直到今日悄悄跑出来换纸钱蜡烛,她一心想着去鸡笼山,即便阮氏族人尸骨尚不知散落何方,可那一处到底有其祖先衣冠冢,是她能寻到的根。
前几日,赵器忽来传话,说成去非许她出门踏青,她珍惜这机会难得,不想碰上这事,身陷囹圄,竟束手无策。
顾曙回身看她,立刻会意,遂想说些告慰的话,却觉得哪一句似乎都不够妥当,只能道了个“好”字。
琬宁嘴角微微一动,牵扯出浅浅的凄楚笑意,自是感激他方才解围,又见他竟不问缘由,只管答应,更觉此人面善可亲,不知该如何道谢才好。
她笑容淡,楚楚动人,看得顾曙心底又是一荡,尽是些酸楚的温柔抵着心尖,一波波的,犹如细浪拍打着河岸。
“那个镯子,我……”琬宁不善解释,总怕让人觉得欲盖弥彰,顾曙见她欲言又止,一副煎熬的样子,轻柔问:“你也不知怎么忽就成假的了?是么?”
琬宁怔怔瞧着他,不知他如何猜到的,轻应了一声。
这就对了,她纯真不懂市井世故,被人一时诈住不难想象,顾曙心底长舒一口气,既然如此,其他不知便无谓了。刚卸下些担忧,抬眸却见眼前人面色不知何时变了,眉头紧蹙,眼眶又红了起来。
顾曙目不转睛留意着她神情的变化,越来越凝重,眼泪不觉掉落下来,顾曙正要抚慰,琬宁忽一把掀了帘子往外探去。
“公子,请停车!”她语气焦急,忽就布了满面的不安。
马车正行至桥上,水面已然灯光点点,有一艘画舫就在附近,她直勾勾地望着那粼粼波光,屏气凝神,终于再次捕捉到那微弱的歌声,而此刻,马车已停了下来,她脑中只剩那歌声,兀自跳了马车,从桥上一路疾走往河岸去。
赶车的小厮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竟直直往那水里淌,自己公子也跟了过去,只得赶紧把马车往边上停靠,在那岸边张望着。
幸亏那船停得离河岸近,水也不深,琬宁不知哪来的力气,纵然水中有阻力,却丝毫不碍她奋力往前淌着,直到靠近了那画舫,冲着坐在船头的那一袭背影,颤颤唤了一声:
“是烟雨姐姐吗?”
船头那人似乎魔怔了,竟无反应,嘴里仍唱着琬宁无比熟悉的歌谣,琬宁再也忍不住,两手攀上了船舷,一声炸雷滚过,雨势忽就大了起来,她任由雨水打的脸疼,哭了起来:
“烟雨姐姐,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是我呀,我是琬宁,我是琬宁啊……”说着早已泣不成声,风雨声夹杂着凄凄的呜咽,终于惊醒眼前人。
烟雨缓缓回首,脸上的浓妆已被雨水冲刷掉许多,露出琬宁熟悉的清丽面庞。
“你是……”烟雨难以置信地望着底下这个满脸分不清泪水还是雨水的女孩,好半晌才说话,“你是琬宁……琬宁!”
琬宁只管呜呜地哭着,这边烟雨身子一瘫,趴在那船头,把琬宁往怀中紧紧搂住,也纵声哭了起来。
身后顾曙小半截身子立在水里泡着,回想当日情形,才知那不是胡话,船头和她相拥而哭的女孩就是她的烟雨姐姐。眼前情形是故人重逢的凄凉,顾曙本不是如此心软的人,此刻心底颤得厉害,眼中只有那娇弱的一抹身影在这漫天的凄风苦雨里,孤苦无依到极处。
“琬宁,你,”烟雨心头清醒过来,松开她,温柔拭去琬宁脸上的泪,“你怎么会在这里?”
琬宁攥住烟雨的手腕,不曾来得及回答,船内就有人出来,大声呵斥了几句,扯起烟雨便往回推搡,整个河面顷刻间扬起琬宁的凄厉尖叫:“不要害我烟雨姐姐!不要!”
她惊恐到几近崩溃,两手空空舞着,目光里忽就布满了绝望。
眼见船要走,琬宁在水里拼命往前追,脚底一歪,倒在水中呛了几口水。烟雨则疯了般挣着身子只为再多看她几眼,嗓子也喊哑了,嘴里不停哭着:“琬宁,回去吧!回去,回去呀!”
琬宁哪里能听得进去,眼睛哭得已看不清前方情形,还要追,身后顾曙大步赶过来,一边拉住失魂落魄的琬宁,一边扬声质问那船上乱扯的人:
“这是哪家的游船?今日倘是敢走,我查出来定不轻饶!”
船上人本就淋着雨不耐烦,以为遇见两个疯子,猛然推了烟雨一把,烟雨便摔到了地上,这人狠狠骂了几句,硬是拽着烟雨的一把青丝不顾其疼痛哀嚎给拖了进去,琬宁见状,险些晕厥,身子瘫在顾曙怀中,恸哭不已。
顾曙面上很少动怒,此刻恨不能立刻把这船拖岸上烧了,一手紧紧拥着琬宁,四下看了看,那船要往东南向靠岸,这边小厮早撑着伞趟过来替两人挡着雨:“公子,先上来吧,别淋坏了身子!”
几人还都在水里,琬宁哭声渐弱,浑身颤得厉害,瘫软在顾曙怀中,这半日的挣命,渐渐没了力气,顾曙犹疑片刻,厉声吩咐着小厮:
“你解了一匹马,朝秦淮河东南去,从河道监那给我要几个人,把那船给我拦下来!查清楚是哪家的船!船上唤作烟雨的姑娘一定给我带回府!”
说罢拦腰抱起了琬宁,在其耳畔低低道了句:“曙不得已,唯有唐突姑娘了。”
等上了马车,两人皆被河水雨水弄得狼狈不堪,顾曙一时寻不到东西替她擦拭,却见她抱着肩把脸深深埋在两膝间,已没了声息,不像方才那般激烈。
他只觉心底阵阵发紧,疼得他一股无明业火,大可烧了这整条秦淮河,却只能无措地望着她,动了动唇,竟无话可说,唯恐她受了风寒,亲自驾车往乌衣巷去了。
方才那一幕,他猜不出琬宁如何同那位姑娘分开的,她不是蒋家的表小姐么?那位姑娘一看身份便知是谁家府上买来的倡优,贺姑娘怎么会认识她呢?看样子,仿佛情同姐妹……顾曙脑中纷乱,到了成府缓缓停住了马车,才掀起帘子。
她仍蜷缩成一团,悄无声息,一眼看过去,竟不像是一具活物,顾她仍蜷缩成一团,悄无声息,一眼看过去,竟不像是一具活物,顾曙倒抽一口气,顿了片刻:
“贺姑娘,到了。”
单薄的身子动了动,琬宁抬起脸来,满面全是泪,一头青丝湿漉纷乱附在脸颊上,越发衬的那青丝乌黑,面如梨花。
顾曙只觉那股热流再次不可抑制地升腾而起,不免忘情,竟想伸出手去轻抚那满脸的泪水,只见琬宁阖了眼,滚烫的泪再度簌簌而下,无须触及,便灼得他心痛,最终按捺住了这股冲动,他不能趁她之危。
“贺姑娘,你不要难过,我会替你找回姐姐。”他的声音压抑入喉,深深望着她。
听到这一句,琬宁眼中突闪过一丝光亮,痴痴看着顾曙,这眼神太过专注,又太过凄楚,犹如一株嘉木即将焚烧尽在火焰之中,顾曙几乎招架不住,这光芒震得他肺腑微痛,洞穿他身躯,整个人是恍惚的,人世二十几载,他从未有此刻般的动荡心境。
仿佛是他命中欠她,此生甘心,哪怕只是能稍展她眉宇一抹愁色。
琬宁哪知他心思百转千回,只知道眼前人是她日夜煎熬的唯一希冀,他温柔,他和善,他平静无躁,持君子之风,虽缘于一面,却可托付,她莫名信他。
“公子,您仁义至此,我……”琬宁目光炽烈混乱,恨不能剖心赠与他报恩,却词不达意,涨得满脸羞红,随手拭去了脸上的泪,捂住那一颗狂跳不止的心,却见顾曙一双眼睛只荡着柔软水波,已轻声安抚她:
“贺姑娘,举手之劳,你不必太在意,等我寻回了烟雨姑娘,会尽快告诉你。”
琬宁不由展颜一笑,她许久不曾这般笑过,由衷而畅快,可只维持了一瞬,她眸中黯下来,无助地望着他:
“找到了烟雨姐姐,要怎么办?”她脑中闪出成去非来,知道在他那里是毫无寄托可存的,心底唯有无尽的恐惧,或者是她离开成府?
这个念头犹如电光火石般划过心头,琬宁浑身都战栗起来,对,她可以去求他,求他放她走,烟雨什么都会做,而她,大可替人抄书卖字,十全街上不就有这样的买卖么?她俩人活下来,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的事……
琬宁被这个想法激得微微发颤,好似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她又能和烟雨姐姐在一起,不,她们这次再也不会分离了,再也不能了!
“公子,能把姐姐先暂时安顿于您府上么?”琬宁不禁带着哀求的神色,“我姐姐她心灵手巧,不会只做闲人……”说到这,脸又是一红,“公子见谅,我失态了……”
顾曙忙道:“没有,贺姑娘倘有不便处,烟雨姑娘可以一直住我家中,我正缺一个伶俐的丫头,总归同在一处,你想你姐姐了,随时都可以前来探望。”
琬宁听此,一颗心渐渐平息下来,越发觉得顾曙可亲可敬,又为欠他这般情份忧愁,正茫茫思无绪时,忽听顾曙一声低语:
“贺姑娘,大公子回来了。”
她循声望去,那撑着一柄油纸伞缓缓进入视线的正是成去非,一颗心瞬间要跃出胸腔,她迅速朝顾曙眨了眨眼,声音又急又重:“请公子勿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