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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五年的元会虽过, 春意却不能如此早早露头,然而这丝毫不妨碍江左子弟们呼卢喝雉声色犬马的优游光阴。
就在台阁重拟的考课法再一次被录尚书事的老臣们打回的当晚,成去非早早自台阁归来, 独身一人于园中漫步, 空气中寒意依然浓重,头顶星河也依然灿烂如洗, 而他本人到底是有些疲惫, 面色便阴郁如许,待察觉出那么一丝冷,回到书房里, 也只是望着那灯罩下的烛光沉思。
直到他刚准备盥洗歇息,外头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几声低语, 很快, 赵器的声音响起:“大公子, 宫里来人了!”
成去非丢了手巾,来到外室,只见一黄门面有如焚之色,见了他匆匆施礼道:“今上诏大人您即刻进宫!”
一旁赵器早给备好官服, 此刻闻言赶紧上来给成去非穿戴,那黄门一面给帮衬着,一面跟成去非解释道:“宫门本都落了锁, 谁成想这个时候来了直奏军报, 似是急得很。”
“公公可知是哪里来的急报?”成去非整饬好, 边往外走边问,这黄门几乎是小跑才跟的上成去非的步伐,微喘着回话:“奴婢不知,只是看今上神色不好,尚书令到宫中便知是怎么一回事了!”
天子是在寝宫召见的成去非,待成去非礼毕,手中已捡起两份公文,道:“这是适才一前一后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尚书令看看吧。”
成去非上前接过其中一份,略一翻动,双目陡然一紧,虽于御前,虽向来喜怒罕见于色,却还是因眼前折子而动容变色。
年轻的尚书令面容有一刹的惨白,英奴略感讶然,默默看着他,紧接着示意他再读第二份。
这一份内容则是迷离徜仿,成去非不由思及凤凰元年那次的并州之祸,和今日如出一辙,只云羯人勾结匈奴人如何破城,并州治所晋阳失守,刺史夏侯绅退据阳曲县,请求朝廷火速援兵而已。
英奴凝视成去非良久,只觉胸臆间烦闷到了极点,不由踱起碎步来:“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尚书令看眼下该如何是好?”天子的焦虑终究露出一角,盖因尚书令过久的长考不语而已。
天子显然等不到朝会,西北将星陨落,边关胡人猖狂,动辄破城,动辄耀武扬威来了去,去了回,只衬得江左中枢懦弱无能,难道他汉人的骑兵就真的不是胡虏的对手?江左只能束手坐视?
何时御案上能摆上畅快淋漓的道道捷报?英奴不无悲哀地想到,同样是殷殷碧血无数,可结局总是如此这般难堪,或许边塞苦寒之地,真的像庙堂之上某些廷臣所言,弃之亦可?脑中此种想法虽只有一瞬,英奴也更为这一瞬而感到悲哀,不觉间眉头慢慢攒至一处,犹如峰峦凸起,眼底则是一片萧索的郁青色。
成去非神情已恢复如昔:“臣恳请今上于明日开朝会,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英奴无语有时,深更半夜,他诏尚书令来,不是为了听这些敷衍之词的,一时冷眼看着成去非,道:“骠骑将军走得突然,卿觉得凉州会乱吗?”
凉州会不会乱天子不能掌控,可眼下,他的心到底是乱了,明日临时急召朝会又如何?不过依然是纷纷扰扰乱吵一通,主战的,主和的,谁人能担当大任去平叛?谁人必经一路风险去凉州迎柩?还未到眼前,英奴已觉耳畔嗡嗡直响,心头倦怠。
“今上,凉州刺史李牧身受国恩,虽无大功,可一直坚守边塞,亦无大过,周将军虽逝,有他主持大局,一时半会倒不至于就乱了套。”成去非思索半日才道,英奴神色仍郁郁,目中犹疑,“朕听闻他母亲便是胡人,他本人这些年同胡人亦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互市往来,颇为频繁,李牧这种封疆大吏,尚书令信得过吗?”
西北骄兵悍将,江左朝廷不能不权衡利弊,用之防之,自先帝末年始,西北局势再也不是太傅成若敖领军时的稳定光景。而如今算是太傅同辈的大将周休,竟无半点预兆就此死于他乡,天子心中不免伤感,更为忧愁的则是,周将军一死,成去远等一众副将是否能真的驾驭得住凉州复杂局势。下一步又要擢升何人来都督几州军务?
成去非知天子心结所在,又岂是天子一人,庙堂之上,哪一个不对坐镇各大州郡的刺史都督们心存怀疑?要提防上游荆州许侃,要顾忌西北边关,还有东北幽冀等地的貌合神离,这些哪一处不无割据一方的实力呢?朝廷便在这年复一年的猜忌中而变得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首先疑心诸人是否会趁机造反?是否有不臣之心?
“今上倘担忧这个,可下一道旨意,命李牧之子扶柩回京,他人一旦来了,今上自有无数种法子能留住他。”成去非略作沉吟,“今上再另遣周休将军长子携禁军半途相迎,一来可缩短时间,早让将军回归故里,入土为安;二来建康去凉州千里之遥,也省去路上再生事端。”
于礼于情,可谓两全,英奴点了点头,稍觉安心:“周将军一去,凉州群龙无首,尚书令看朝中可派何人?”
成去非顿首道:“臣不敢妄言,凉州情势复杂,非常人可控,军国大事,须君臣共议,还请今上稍安勿躁。”
英奴再度颔首:“也好,只是并州,这前后才安生几年?不到三年吧?”天子的情绪依然复杂,凤凰元年的事情历历在目,前大将军险借并州行加九锡之举,直到事后,天子才渐渐体察出那份叵测的居心。然而并州一役虽小胜而大败,加之王宁先前的胡作非为,把原刺史林敏在并州经营数十年的家底几近败光,留下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待人收拾。彼时,江左衣冠士族更愿意忙于求田问舍,拥美姬,赏歌舞,甚少有人真的肯去那边塞之地,徒受性命之忧。
朝廷再三商榷,终推出扬州刺史府中长史夏侯绅出刺并州,以卫边疆。夏侯绅年少时不过是远慕老庄齐物,近嘉阮生放旷的人物,但其善于怀抚的性格,还是让朝廷认定并州由这样的人来接手是最为妥当的。
夏侯绅这几年也算发挥所长,一面大量征辟人士充实幕府,一面分而化之北面匈奴羯族等部,引人归降,惨淡经营数载,并州勉强间竟也再度出现鸡犬相闻之声,就在刚过去不久的凤凰五年的元会上,并州来的使者也这般如是而奏。天子亦念他在晋阳城空,寇盗四攻的艰难处境中败而能振,大感欣慰,怕是那带回天子嘉奖的使者刚返至边关,就已生此动乱?
那么之前所报虚实,天子不能不心生疑虑,言辞间已多有不快,成去非却更能理解夏侯绅的不易,即便他本对夏侯绅其人并无多少高看之意。当初祖皇帝渡江南下,北方士族未跟从者,后多依附胡人政权,投降异族并非难事,高官厚禄之诱,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抗拒?
“今上,能得三年五载安定局面,已属难得,边境之局面,风起云涌,瞬息万变,恐吴、韩、孙、白,犹或难之。”成去非只言片语间,又徒增天子不悦,英奴不想成去非竟也说出畏难之辞,尽管这言辞所述亦并非虚言。
君臣二人,一时也难能定出具体策略,天子纵然再心如火燎,却也清楚,事关重大,明日朝会且不一定能见分晓,遂对成去非道:“时辰已晚,尚书令今日便留宿台阁吧。”
成去非领旨而出,到尚书台时,内侍见了他,虽一时惊愕,却仍赶紧命人去备热汤,那边榻上睡着的是今晚值夜的尚书郎李涛,李涛素有打鼾宿习,这内侍本是北人,听得此时里头鼾声如雷,又甚是规律,不禁想起幼年家中烧柴做饭所用风箱,一拉一推,犹如此声,面露难色道:“奴婢给尚书令再腾出……”
“不必了,离早朝也只剩数个时辰罢了,我稍作歇息就好。”成去非挥手示意人散去,并无需他人伺候,自己除去簪缨鞋袜,刚欲卧到榻上,不知何时李涛竟醒了,鼾声骤停,李涛本要如厕,走出来时迷糊间瞧见一人影,并未留意,可他嗅觉向来灵敏,空气中一抹熟悉的淡淡熏衣之香被他捕捉到,这种气味是独属尚书令大人的,成去非身上衣物近来一直散发此香,李涛顿时清醒,定睛一看,那榻上躺着的真的就是成去非,忙上前施礼:
“下官失礼了,大人怎么……”说着轻揉几下眼角,再度确认一番。
李涛素与成去非亲厚,乃尚书令得力下属,成去非也不相多隐瞒:“今上急召,遂留于内宫。”
即使如此,剩下的自然不该多问,李涛却不知怎的忽想起元会偶遇一幕,一时便多了嘴:“大人,可是并州出了事?”
成去非翻身而起,眉间一凛:“这也是你该打听的?”
李涛连连赔罪道:“下官不敢,只是元会当日无意听到并州来的几位使者忧心忡忡说到并州时局,那时下官并未着意,以为他们自会跟天子禀报,不想后来没了下文,此时见大人深夜进宫,又联想到此事,下官绝无僭越窥探之意!”
原早有端倪,成去非现在无法深究那使者当时是否如实禀明实情,天子又是如何作想,只沉声道:“你知道不敢便好。”
李涛再不敢多话,仍回去歇息。
并州是否已然朽木索马之势?凉州是否能继续维持平衡之态?幽州人于此事间又当秉持何种姿态?而这天下,且又何时能够休牛放马,偃武修文?
还未到而立之年的尚书令仰面卧于榻上,无心睡眠,这颗心俨然历经浮沉沧桑,被打磨得坚硬而笃定,这颗心,却仍同少年时一样,向往着八荒无外,九服大同。而那远在边塞的一方大吏,又如何以孤立之身,游于豺狼之窟?这同样给年轻的尚书令以莫大的勇气和感慨,此刻外头冷月当空,无声照遍台阁,成去非不由再度回想起司马门前的那场事变,心底汩汩流过一阵滚烫热血,他始终清楚地知道,敌人来自于何方,又是如何在他面前露出狞厉害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