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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狻猊香薰徐徐喷出轻烟,屏帷之中传来轻浅悠长的呼吸声,宁福海踟蹰许久,轻唤道:“陛下。”屏帷里的呼吸声未见丝毫变化,宁福海又唤了数声,皇帝方醒了,穿着中衣下床来,二月的夜晚仍是天寒,南乔忙取来大氅替他披上。
许是才睡下不久便被叫醒,皇帝神色有些不豫,沉声道:“什么事?”宁福海低声禀道:“昨晚谢府设宴,秦王喝醉了,这会子才回宫里来,正在门外候着,说要见陛下,奴婢劝不动他,只得来叨扰您了。”皇帝心里微微一凛,疾步走了出去。
殿前的白玉阶上,苏子澈孤零零的身影坐于最上一阶,抱臂倚在栏杆上,他的头顶是无尽的广袤苍穹,身前是红砖碧瓦的宏伟殿堂,连四下里的守卫看起来也是威风凛凛,只有他孤寂无助的身影像一柄锋利的匕首,瞬间刺透皇帝的心。
皇帝走到他身边,才发觉眼前的少年似是在阖目小憩,身上传来的些微酒意,深夜之中萦于鼻尖,竟似梦境般飘渺不定。
苏子澈从谢府离开得匆忙,头发只用一根布带草草绑住,额前一缕长发落下来,贴在他的脸颊之上,更衬得他肌肤莹润如玉,仿佛轻轻一碰便碎了。皇帝伸手拨开那缕长发,苏子澈有些受惊地睁开眼,迷茫地望着皇帝,似是不明白眼前状况。
他这幅神情,便如一个未经世事的幼童一般,皇帝笑着哄道:“麟儿,在这里不冷么?回寝殿里睡,好不好?”
苏子澈仍是懵懵懂懂思而不得地模样,许久,他突然呼吸一哽,猛地扑入皇帝怀中,呜咽地哭了起来。皇帝不知发生何事,生怕他是在外面受了委屈,顿时心生怜惜,一遍遍地耐心安抚道:“没事了,三哥在这,麟儿不哭。”
苏子澈却是哭得皇帝衣襟都湿了,当真是泪如雨下,像是心中有千般委屈,定要借着泪水倾诉出来,怎么哄也没用。皇帝的心渐渐揪紧,一下一下抚摸着小弟的脊背,少年人的心事藏在心底,情绪却毫不遮掩地展现在脸上,令他忽然想起麟儿刚刚出阁读书时的一件事来。
那时他还是太子,某日散了早朝,便去崇文殿看望刚刚开始读书的小弟,哪知到了崇文殿却没有见到小弟的影子,一问方知麟儿冬日里躲懒,往常要到巳时才会来崇文殿。他登时气得恨不能将小弟拎出来打一顿,同麟儿一起读书的还有个十六皇子,一脸乖巧地望着他,他不便表现得只为麟儿一人而来,便放柔了声音,问了几句十六皇子的功课。
十六皇子旁的不行,天生便喜欢读书习字,功课自然不会差,苏子卿笑着夸赞他几句,还未夸完麟儿便进来了,听到苏子卿在夸十六哥,原本笑盈盈一张小脸登时沉了下来。苏子卿气他偷懒不用功,又念着他年纪小不舍得责罚,便冷着脸训斥了他几句。麟儿年纪虽小,气性却不小,当即扭头出了崇文殿,一连两日都腻着先帝不肯去读书,便是见到苏子卿也偏头不理。
他自然是知道麟儿是气他夸赞十六弟,当时就想,这孩子还这样小,对待感情竟这般霸道。
次日适逢他的伴读罗煜娶亲,苏子卿便未在东宫用晚膳,宴至一半时,宫里匆匆来人,说是有要紧事请他回去。他以为是边境战事吃紧,当即赶回宫中,刚过朱雀门,便看到麟儿一头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那一年麟儿不过总角年纪,远没有练出后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兄长夸赞了旁人,对他却先训斥再冷落,便如天塌了一般令他难过,他原本打定主意非要兄长低头来哄他不可,哪知没几日兄长干脆出宫去了,他得知此事时哭得伤心欲绝,先帝瞧着心疼,便寻了个由头差人将太子叫回来。
那时先帝看着两个儿子道:“这孩子被朕宠坏了,心眼小得很。你若是真心疼他,就莫要让他觉得你对旁人好,他对你是一心一意,便也要求你对他是一心一意。”
一心一意……
皇帝不知为何偏偏想起这段往事来,他望着小弟乌黑的发顶,轻轻地印下一个吻。麟儿,你为谢玄可以不惜违抗朕的命令,可以义无反顾到连命都不要,三哥在你心里,还是一心一意对待的那个人么?
苏子澈渐渐平复下来,偎着兄长不停地抽噎,皇帝极是亲昵地亲了一下他红肿的眼皮,将眼前的少年打横抱起,待转过身来,但见南乔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方意识到自己今晚原是有妃子伺候的,如此情况,理应让苏子澈回避。可皇帝尚不知小弟发生了什么事,自然不舍得再让他独回寝殿,便对南乔道:“你回去吧,朕改日再去看你。”
南乔似乎觉得有些荒唐,蹙眉道:“陛下!你难道要跟……”皇帝有些不耐,声音却仍温柔:“你先回去,这么晚就不要折腾了。宁福海,送孟昭仪回宫。”说完不再看他,抱着苏子澈进了寝殿。皇帝想把苏子澈放到床榻上,怀里的小弟却突然挣扎起来,死死地抱着他的脖颈不放手。
皇帝温声哄道:“麟儿,把手松开,三哥不走。”苏子澈听到后却抱得更紧,已经哭哑的声音听来有些凄厉:“不!我不要在这里!”皇帝不解道:“不想在这?你不想在哪?”苏子澈哭道:“我不要在他睡过的床上待着!”
这话无疑在说南乔。
皇帝目色一冷,沉声问道:“什么叫‘他睡过的床’,这是朕的床榻!”苏子澈不理会他,泪水立刻又浸湿了脸颊:“他才刚走!我不要碰他碰过的!什么都不行!”皇帝将他按在床榻上,盯着他的眼睛逼问道:“‘什么都不行’,包括三哥?你连三哥也不要碰么!”
苏子澈蓦然一怔,皇帝趁机抽身,将他锁在了床上屏风之内。苏子澈霎时面白如纸,惊慌失措地望着皇帝背影道:“三哥你要去哪?你不要我了么?”皇帝没有回头,声音极是冷静地反问道:“不是你不让三哥碰么?朕既然不能同你一起歇息,便只好去找旁的地方让旁的人伺候一晚了。”
这话犹如寒冬里的一桶冰水,朝着苏子澈兜头浇下,冷得心都发颤。
“三哥!”
皇帝停下脚步,却是未曾回头:“麟儿还有何事?”苏子澈呼吸急促而颤抖,带着显而易见地仓皇:“……三哥真的要走?”皇帝心疼难耐,他知道了小弟心结所在,若是今次不能强行解开,日后只会愈加严重,狠心逼迫道:“是你嫌弃哥哥,你自己说不要他碰过的,什么都不行。”
苏子澈的声音已经抑制不住地颤抖与哽咽:“那你现在是要去找他?”皇帝听到他声音里的恐惧与伤心,心里像是被钝刀来回切割一般地痛楚:“不然呢?朕明日还要早朝,不休息怎么行。”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苏子澈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在床榻上,止都止不住。
他沉默了许久,突然爆出一声哭喊:“……那你去找他吧!永远都不要回来!”他猛地扯下腰间鱼袋,狠狠地朝皇帝扔了过去,鱼袋擦着皇帝的耳朵砸到地上。苏子澈是亲王,鱼符乃赤金打造,即便隔着鱼袋也发出叮地一声脆响,瞬间便挑起了皇帝的怒火。
皇帝脸色一变,回身厉声喝道:“麟儿,反了你了!”苏子澈当即瑟缩了一下,见皇帝疾步过来,立时想往后面躲,皇帝一把拉开屏风,狠狠地将他抓到怀里。苏子澈最怕兄长生气,声音忍不住微微发颤:“三哥……你……你……”
“我什么?你这亲王若是当腻了,朕不介意把你也贬为庶人!以后滚出长安,朕也落个清净!”苏子澈怔怔地望着他,眼泪都忘了落下来,挂在眼睫上将落未落。皇帝神色狠厉,突然将他翻过身去,长袍一掀裤子一扯,狠狠几巴掌打了上去,一点力道也未留,“竟然还敢朝朕扔东西!谁惯的你!”
苏子澈疼得眼前一黑,挨不到几下就挣扎着要躲,被皇帝一把按住腰,一掌下去就变得通红,再一掌便肿了起来。皇帝功夫本就比苏子澈好,盛怒之下更是力气惊人,并不比黎国的军棍逊色多少,几十下巴掌落下来,苏子澈冷汗爬满全身,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几乎痛得打滚,心里更是觉得又疼又羞。他从未被皇帝这样打过,便是小时候闹得太凶惹急了兄长,也是等冷静下来后先讲道理再教训他,而不会像现在这样直接扒了裤子抡巴掌。
这哪里像是一国之君会做的事!
苏子澈猛然翻过身,迅速地躲到床角,神情戒备地盯着皇帝。
皇帝冷声斥他:“滚过来!”苏子澈用力地摇头,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你……你不能因为南乔打我!”皇帝觉得荒谬:“朕当然不会因为他打你!”苏子澈脸上分明是不相信的神色,抽噎道:“因为什么都不能打我!我、我马上就要加冠了!”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个皇帝更是生气:“你也知道自己将要加冠,怎么还不如小时候乖顺!拿鱼符砸朕,当真是无法无天!滚过来!”苏子澈头摇得更急,声音里全是惧怕:“不!三哥说在意麟儿,就是这么在意的么!”
“哥哥在意你,才会亲自管教你,莫说朕的这些兄弟,便是苏贤月奴他们在朕跟前时,又有谁敢像你这般放肆?”皇帝阖了下眼,再睁开时已经冷静许多:“麟儿,乖乖过来,否则三哥请家法了。”
苏子澈立时往后缩了一下,皇帝看得火气又起,一步踏上床榻将他抓在了手里,按倒就狠狠打了下去,巴掌重重地烙下一个个剧痛的掌印,苏子澈所有的挣扎都在身后愈演愈烈的疼痛里软了下去。
他实在是疼得很了,可皇帝按住他的手容不得他有丝毫挣扎,只能哑着嗓子抽泣道:“三哥别打了,麟儿知错,麟儿不闹了。”皇帝闻言,巴掌又狠狠起落十下,掌下的少年疼得发抖,他不是不心疼:“麟儿,这事到此为止,记住了么?”
苏子澈哽咽了一下,道:“那你以后不能再宠幸南乔。”皇帝一怔,沉声道:“不行!不许再无理取闹!”苏子澈哭叫一声,问道:“为什么?你宁愿麟儿难过伤心,都不愿意放弃一个男宠么?”
皇帝刹那想起苏子澈远在西州之时,他夜登城门的那一晚,他不是轻言重诺之人,可那日的瑟瑟秋风中,他的的确确在南乔耳畔低声许下“不负相思”之言。他口中发苦,不知该如何跟小弟解释:“朕答应过他……麟儿,他不会伤害你。哥哥最爱的是你,会对你最好,最疼你,最宠你,好不好?”
“……最?”身上的压制一松,苏子澈立时不顾身后疼痛跪了起来,怆然问道,“三哥心里是有他的,是不是?”皇帝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此事,苏子澈打了个寒战,双手捂脸,似是悲伤太重不能承受一般缓缓跪坐下去,泪水从指间漏出来,声音如同从心底发出:“人心不过方寸之地,三哥心里装着天下还装着这么多人,不觉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