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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过雕花的窗子斜斜地照了进来,萧蘅坐于铜镜之前,水葱般的手指旋开一个雕刻精致的碧玉小筒,小指沾了些鲜红的口脂,轻轻地涂在唇瓣上,口脂的清冽香气霎时铺散开来。涂完口脂,她又拿起了螺子黛,细细描画了两条沉静娴雅的远山眉。萧蘅画完眉,对着铜镜仔细看了几番,总觉得有些不合意,目光便去寻苏子澈。
皇室的婚礼无非比民间繁盛一些,一应礼节并无多少不同,今早本应是新妇拜见舅姑之日,萧蘅虽无舅姑可拜,入宫谢恩也是必不可少的,她晨起一番精心妆扮,苏子澈早看在了眼里,此时见她望来不由一笑,低声吟道:“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萧蘅的双颊立时涨红,在晨光之中艳若桃花,许久才低声道:“昨夜洞房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苏子澈轻轻一笑,走近用螺子黛在她眉上浅浅描了几笔,笑道:“你不用紧张,至尊和皇后都是很好的人,不会为难你。”萧蘅低垂着眉眼,顾盼之间眼波流转,轻声道:“妾身不知至尊与皇后的喜好,怕妆容令至尊不喜,让夫君失却颜面。”苏子澈心里微微一酸,拥住她道:“无须多虑,你是陛下亲自挑选出来的王妃,长安城没有一个女子能比得过你。更何况,我与陛下手足之亲,非关国事,向来只论兄弟,不论君臣,既是自家兄长,你怕什么。”
萧蘅只道这是苏子澈宽慰自己之言,并未往心里去,却也听出自家夫君很得至尊宠信,非一般王侯可比。她静静地偎在苏子澈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衣袖上的一缕异香,只觉这世间诸般美好,都比不上眼前的一刻宁静。
循旧例,新册封的王妃要同夫婿一起进宫谢恩,苏子澈携萧蘅到得尚德殿时已是晌午,他原以为皇帝今日定然会早早等着他夫妻二人进宫,孰知待他到了殿外,非但无人笑相迎,反而被拦在了殿外。苏子澈当即有些不悦,蹙眉问道:“陛下在见何人,连我也要拦着?”
宁福海显然是得了吩咐,赔笑道:“殿下稍安勿躁,陛下知道您今日要来,定然不会让您久候的。”苏子澈冷声笑道:“怎么,南乔在里面?”他这话虽未明说,却也含沙射影,宁福海唯恐他生出误会,连忙解释道:“怎会,殿下莫要乱想,陛下今日当真是有要紧事。”
苏子澈最听不得敷衍之语,他在战场上历练过一番,一时神色冷下来竟极为骇人:“是什么要紧事,非但将我拒之门外,连我的新婚妻子都要在这毒辣的日头下晒着等候?”素来新妇拜舅姑,尤其是对待刚进门的正妻,并无什么下马威之说,萧蘅只道是天子事多,也未往别处作想,此时见苏子澈隐隐有发怒的迹象,忙低声道:“陛下日理万机,咱们等一会儿也无妨,这等好日子,夫君切莫动气。”
她低柔的声音未落,只听殿里皇帝扬声问道:“是麟儿到了?进来吧。”宁福海顿时松了口气,为他推开了殿门,苏子澈略一迟疑,携住了萧蘅的手,这才朝殿内走去。
进到殿中,只见皇帝负手立在阶前,一个身形清瘦的人跪在地上,低低地垂着头,对苏子澈与王妃的到来好似毫无知觉。梁博与一男子垂手而立,见苏子澈进来纷纷行礼问安,恭贺他新婚之喜。
“苏哲?”苏子澈笑着应付了几句,忽地看清地上跪着之人,立时一声轻呼,目光不掩诧异。那人身形微微一颤,旋即从容地跪着转过身,拜道:“小叔父胜常,听闻叔父昨日大婚,哲未能奉上贺礼恭贺新禧,还望小叔父恕罪。”他一身半旧布衣,头发仅以一根木簪束着,与苏子澈印象中那个温吞厚道的二皇子相去甚远,便是那日冷宫之中匆匆一见,也只不过是虚弱憔悴,今日瞧来,却很有一些落魄的意味,连他与苏子澈说话之际,也始终跪伏于地,不曾抬头半分。
这般卑微模样,倒真与庶人无异了。
“哲儿有心,不必拘于虚礼。”苏子澈这才晓得在殿外之时宁福海何故阻拦他,苏哲被贬为庶人的原因未曾公布,朝中知道此事者也只是少数,萧蘅初来归,这些家丑自然是不希望她知道。果不其然,待萧蘅谢恩过后,皇帝便命宁福海并几名宫娥将她引去皇后的甘泉殿,又将其他人一并打发了。
苏哲与梁博等人退出去时,苏子澈无意间看了他们一眼,只觉那个其中那个不认识的男子煞是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见过。等殿中只剩他与皇帝两人时,苏子澈方开口询问道:“梁博旁边那人是谁?瞧着倒眼熟,偏生记不起。”
皇帝听他问起,忍俊不禁道:“麟儿可还记得昭元初年上元节,平康坊的那段风月案?”昭元元年的上元节,苏子澈于青龙湖的画舫之上素衣抚琴,惊艳了一众勋贵儿郎,而后行至曲院街,与一位执意寻来的羽林儿郎恣意调笑,引得陆离大打出手。这事在当时闹得满城皆知,最后以皇帝重责陆离而告终。
他此时一问,苏子澈便想起了当初之事,也便知道了梁博身边之人的身份。那不是别人,正是上元那日被陆离打了的羽林儿郎,梁博的侄儿,梁念仁。几句醉言引发的风月闲事,苏子澈并未放在心上,在那之后也再没见过他,今日瞧其服色,竟已是四品官员。苏哲母族正是梁家,加之梁博与梁念仁俱在此处,苏子澈不由往深处想,问皇帝道:“他们来此做什么?三哥今日召见苏哲,是打算赦了他?”
“有这打算。”皇帝微微一笑,转而问道,“朕瞧着麟儿气色不错,近来过得可好?”苏子澈摇头道:“不好。最近忙得焦头烂额,为大婚一事学了数日的礼节不说,昨天又折腾到半夜。更气人的是,我娶亲这等大事,谢清之竟然只送了贺礼,大婚当日,竟然连人都不来!这等人,亏我一直视他为知交!”皇帝笑容一滞,别有深意地道:“这世间之事,并不是所有都能顺心如意,很多事情都是强求不得的。”
苏子澈挑眉道:“何事强求不得?”皇帝笑道:“佛家讲众生有八苦,其中便有求不得之苦。谓世间一切事物,心所爱乐者,求之而不能得。”此言一出,苏子澈不知何故想到了南乔,又想到了自己,道:“若是所求皆不能得,所盼皆不如愿,那么人活一世,仅仅是为了遭受这些苦楚么?陛下贵为天子,何求不得?若是天子都这么说,那旁人岂非更加求而不得?”他看着眼前的兄长,轻声道,“麟儿已奉旨迎娶萧蘅,陛下还有何要求,不妨一并道来。麟儿虽非圣贤,却也愿意以一己之身为兄长解忧。”
他的话里藏着丝丝不易察觉的哀婉,以负气的口吻道出,听着倒有几分讥讽。皇帝心底一涩,凝视小弟道:“萧家的女儿不好,令麟儿不满意么?”苏子澈扯了下嘴角,道:“她很好,秦王妃这位子,再没人比她合适,我没什么不满意之处。”皇帝笑了笑,温声道:“她既然这么好,麟儿又为何不开心?你问三哥有何要求,三哥能有什么要求,无非希望你过得好,诸事如意。”
“富贵、权利、声名,世人蝇营狗苟者,皆非麟儿所求。麟儿今生所求,惟有三哥的一心相待,三哥若当真希望麟儿过得好——”苏子澈冷然一笑,似是对这句话颇不以为然,薄唇轻启,声音如金石相击,字字掷地有声,“便请三哥成全麟儿的痴念。”
皇帝呼吸微微紊乱,他心里原有的千万般疑惑,竟在此一时豁然开朗,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刚刚成亲的儿郎,凝重问道:“麟儿,你总是要求三哥一心待你,可是三哥有妻有子,而今你也已经成家,你应当知道,你我之间并非只有彼此。你告诉我,你对三哥,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苏子澈一愣,当下便凝眉反问:“三哥是怀疑麟儿言深情浅?”他清透无暇的眼里未藏丝毫心事,皇帝一望便知他是当真不解自己所问之意,他许是知道这份感情之重,是以总是要求皇帝毫无保留地待他,可是麟儿,这感情深重至此,又怎会仅是兄弟之情?皇帝心内一阵酸楚,仍是温声笑道:“麟儿深情,三哥不曾怀疑半分。”苏子澈追问道:“那三哥方才所问因何而来?”
皇帝不愿挑明此情,心中踟蹰不已,许久都未作答。殿外忽地有人轻叩门扉,一个小内侍探头进来,似是有事要秉,一见秦王也在立马又退了回去。御前之人个个举止大方,行事如此畏缩之人显见是其他宫里派过来的,苏子澈喝住他道:“什么人?滚进来!”
那小内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跪了过来,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只一个劲儿地叩头认罪。皇帝认得他是南乔宫里的人,不想小弟再与南乔生出矛盾,便道:“朕吩咐过,但凡秦王在时,若无大事不得相扰,你既坏了规矩,下去领罚吧。”那小内侍听闻此言如蒙大赦,正要退下又被苏子澈喝止,只听他道:“慢着,既然都进来了,再说不打扰也迟了。你有什么事,便对陛下讲吧。”
“这,这……”小内侍偷眼看了下皇帝,期期艾艾道,“禀陛下,孟昭仪遣奴婢来告诉陛下,昨日陛下教的那支曲子,昭仪已然弹熟,只是有两处转音觉得稍显生硬,稍稍做了改动,想请陛下移驾朝华殿赐教。”
苏子澈只觉脑中嗡鸣顿起,眼前几乎生出眩晕,许久方木然道:“原来陛下执意命麟儿娶亲,用意竟是在此。亏我先前还一直不愿信……想来昨夜洞房停红烛,不止是麟儿的佳期,亦是陛下千金难抵的春宵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