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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德殿里静谧得可怕,仿佛时光在这一刻停滞住了,原本使得殿内温暖如春的地火也好像已经冷却,寒意铺天盖地地袭来,直直地钻入骨缝之中。
皇帝只觉心痛如绞,很长一段时间都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苏子澈等不到回应,重又埋头在臂弯,将锦被拉过头顶把自己完全盖住后,他才听到自己说:“麟儿,自始至终,被我惯坏的,只有一个你而已。”
苏子澈蒙着脑袋,也不知有没有听到,皇帝长叹一声,起身离开了内殿。守在门边的宁福海一眼便瞧出皇帝心情不好,忙对其他内侍暗地里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小心伺候着。皇帝坐到御案前,刚打开一封奏折便有内侍进来禀报,说是梁博递牌子求见。皇帝眼睛只看着那份奏折,对内侍的话不置可否,那内侍许久都等不到皇帝回应,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求助地望向宁福海。
宁福海轻声叫道:“陛下,陛下?”皇帝怔了一下,疑惑地看了宁福海一眼:“嗯?”宁福海瞅了眼进殿禀告的内侍道:“陛下,梁博求见。”皇帝哦了一声,道:“那让他进来吧。”那内侍应声而去,皇帝却看向了宁福海:“传朕的旨意——”宁福海忙躬身听旨,哪知皇帝说罢这五个字,忽又沉默起来,像是原本打定了主意,出口之时又忽然反悔。
迟疑之间,梁博已经进入殿中,皇帝不再提圣旨一事,让梁博平身后便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是为南征主帅之事而来?”梁博是皇帝少时伴读,两人有知交之谊,是以他在皇帝面前不似寻常臣子般拘谨,闻言躬身道:“陛下英明。兹事体大,事不容迟。”皇帝道:“麟儿不想去。”
“这有何难?”梁博道:“陛下是君,秦王是臣,君王有命,为臣者安能不从?”皇帝冷眼看着梁博,道:“你是想让朕迫他屈从?”梁博笑道:“陛下,此言差矣。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况王侯乎?”皇帝摇头道:“麟儿毕竟年少,南疆乃蛮夷之地,本就凶险万分,况且眼下南疆形势也比当初的北黎危险许多,朕并不想让他去。”
梁博微微蹙眉,道:“殿下虽从军时间不长,然他用兵有道,不拘成法,常能以少胜多;且秦王御下有术,不嫉才,不贪功,当今朝堂封侯者,半数出自秦王麾下。此次南疆之乱,便是秦王先得消息,若换作他人,臣尚恐其居功自傲,不服君命,但以秦王对陛下的忠心来看,这等事绝不会发生——臣以为,南征主帅,无人比他更合适。”
皇帝道:“陆佑半生戎马,征战无数,朕倒觉得他更合适,不妨将他召回。”梁博道:“陆将军镇守北疆,分-身乏术,若是贸然召回,难保漠北属国不会趁虚而入。陛下,臣知道您关心秦王安危,不愿其处于危险之地,然秦王素有远志,未必想要长居于金丝笼中。”
皇帝不置可否,只道:“不管麟儿是否最合适,只要他不愿去,朕就不可能迫他出征。”梁博有一霎不解,旋即了然笑道:“陛下,您对秦王的宠爱……当真是十年如一日。可是身为男儿,能为君王提刀逐鹿,亦是人生一大快事。”皇帝眼神幽暗,看不清里面沉沉的思绪,不待他再说什么,内侍又进来禀告,太子苏贤求见。
这个时间,太子依例应是随太子太师读书,不该到处走动。因而苏贤行礼之后,皇帝便没让他起身,淡淡问道:“贤儿为何事而来?”苏贤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梁博,没有说话。梁博跟随皇帝数十年,自是练就了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又怎会看不懂苏贤的意思,当即识趣告退,宁福海及殿内一众侍者也随之退下。
皇帝淡淡道:“没有旁人了,说吧。”苏贤有些急切地问道:“父亲,小叔父是不是在这里?您是不是……打他了?”皇帝未料到他是为苏子澈而来,心底一软,叹道:“平身吧。你既然知道,还问什么?麟儿脸皮薄,人又骄傲得很,定然不想让你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你就莫去打扰他了。”
苏贤没有起身,仍跪于地上道:“孩儿有话想跟小叔父说,孩儿已经……已经很久没见他了。”皇帝淡淡道:“有什么话就跟朕说,朕替你转达。”苏贤神色微变:“父亲,孩儿很想念小叔父。”皇帝眼神一冷,道:“你上次见过麟儿,他当天便离宫回了王府,四个月来未踏入大明宫半步。贤儿,换作是你,在朕今天的位置上,你会让这样一个人去见麟儿么?”苏贤背后立时生出了冷汗,跪伏于地不知作何辩解,好在皇帝也并未打算听他辩解,反而安抚道:“你不用怕,朕并无责问你之意。贤儿,到朕身边来。”
苏贤起身走到皇帝身前,欲要跪下时却被皇帝抬手轻止,低声道:“贤儿,你同麟儿向来亲近,爹爹问你件事,你要如实回答。”苏贤躬身道:“孩儿定然知无不言。”皇帝道:“麟儿不喜欢南乔,你可知原因?”苏贤明显地愣了一下,摇头道:“小叔父不喜欢孟昭仪,是路人皆知之事,但究其原因,孩儿觉得……许是小叔父怕父皇会因喜爱孟昭仪而冷落自己。”
皇帝觉得荒谬,问道:“那你觉得,朕可曾冷落麟儿?”苏贤想了一下,道:“冷不冷落,其实是很难判定的一件事。即便父亲对小叔父恩宠不减,偏爱有加,可若是小叔父觉得您冷落了他,那便是冷落了。”
皇帝又问道:“那你觉得,南乔此人如何?”苏贤眼底闪过一丝迟疑,皇帝当即便道:“贤儿,休想欺君。”苏贤一凛,跪下道:“起初父亲赐予孟昭仪位份时,孩儿正自顾不暇,对孟昭仪之事只是略有耳闻,觉得他身为男儿,却……以色侍君,此等行径,着实令人不齿。然而,这几个月孩儿每日晨昏定省之时,常常在母亲殿里见到同去问安的他,略略有了些接触,看法也有了改变。孟昭仪虽曾为太常乐工,但为人和善,待人知礼,接触之下,发现他竟也饱读诗书,行事颇有君子之风,又有容人之量,实为难得,连母亲也常赞他聪慧。孩儿以为,若是小叔父跟他接触久了,说不定也会喜欢他的。”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良久都没有说话,苏贤有些忐忑地望着他,低声道:“父亲,孩儿是不是说错了什么?”皇帝淡淡一笑:“没有,你没说错什么。”皇帝敛起心绪,转开话题道:“这次南疆叛乱,你怎么看?”
苏贤显然已得过太子太师的指点,说起来引经据典,头头是道,甚至连针对南疆地形的用兵之法都涉及了些,然而皇帝半句都没有听进去,一颗心全系在小弟那句喑哑而绝望的话上。他到底没让苏贤去见苏子澈,只答应让他过几日再来。事实上,无论他还是苏子澈,此时都不想见任何人,这一次的争执,对于他们两个来说,实在是伤筋动骨。
夜里飘起雪霰,刺骨的寒风吹得檐下铁马铮鸣不已,碧瓦之上覆了一层雪色,在茫茫的夜色里平添一分明亮。
苏子澈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四下黑暗,惟有床帏上的香薰球发出幽暗的红光,殿内一片静谧,依稀能听到窗外呼啸的北风,和兄长悠长的呼吸。苏子澈等了一会儿,确认皇帝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恶意,伸手抓住皇帝的手臂,轻轻摇了摇。
皇帝几乎立刻便醒了,轻轻抱了一下身边的小弟,声音略带睡意:“麟儿,怎么了?”苏子澈轻声道:“太冷了,睡不着。”屋里烧着地龙,几乎称得上温暖如春,便是只着单衣也不见得冷,皇帝探手去试苏子澈额上的温度,又将脸颊在他额头贴了一会儿,随后侧头在他眉间印下一吻,低声道:“还好不烧。”他起身唤来值夜的内侍掌灯,命他们将地龙烧得旺些,又着人拿一个手炉给苏子澈抱着,这才重又躺回苏子澈身边,揽着他道:“到哥哥怀里来,一会儿便不冷了。”
苏子澈依言蠕动着挪到皇帝身侧,偎在他怀里,声音在黑暗里听起来格外清越:“你说,南疆会冷么?”皇帝心里一紧,低声道:“大约也会冷,只是不似长安这么冷。”苏子澈又道:“那你希望我去么?”皇帝缓缓道:“不想,当然不想让你去,你身体不好,南疆环境又差,更何况……岭南实在是太远了,三哥不希望你离开。”苏子澈道:“如果,我想去呢?”
如果我想离开你呢?
皇帝轻抚着他的脊背:“麟儿身体还未好,怎么会想去那么远的地方?”苏子澈轻笑一声,继而静默了许久,直到皇帝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才听他道:“你后悔么?杀了谢玄。”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九泉之下长眠的故人,言语之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是自谢玄离世后,他第一次提起自己的知交,提起知交之死。
“谢玄能文能武,智谋无伦,若是还活着,此番岭南之乱,说不定就可以让他带兵平叛。便是他做不得主帅,也能做军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至于让你像现在这般为难——陆佑镇守北疆,不可擅离,而我……身为兄长,你舍不得我去犯险,可身为至尊,你别无选择。”苏子澈声音里浸满了悲意,在落寞之后陡然变得咄咄逼人,“谢玄死了,你后悔过么!”
皇帝心疼难耐,将小弟的脑袋按在怀里,柔声道:“麟儿,别哭。”他此话道出,苏子澈方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变得泪流满面,他埋头垂泪不止,喑哑道:“我好后悔!如果当初不是我,不是我让谢玄回长安,他便不会卷入苏逸谋逆一事当中,也就不会——”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再说不出只言片语。
他始终将谢玄之死归咎于自己,是以每每想起皆痛不可当,恨不能以身代之。他们所有未曾实现的约定与诺言,在生死别离的面前都显得格外苍白无力。归云一去无踪迹,年少知交俱零落,长夜台中无故知,谢郎与谁相从游?
“麟儿,你无须自责。即便那时谢玄没有回长安,也未必能幸免,别忘了,他是谢家嫡子。”皇帝声音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朕从来不后悔任何事,之前不曾,之后也不会。”苏子澈一霎间仿佛看到了皇帝冷硬的心,不为物喜,不为己悲,他的心中自有一套度量衡,任何事情都算好了分寸,绝不逾越一丝一毫。
苏子澈问道:“那若是,若是杀了南乔,你会不舍么?”皇帝似是想了一下,语气仍是淡淡的:“会,朕不舍得他死。”苏子澈旋即追问道:“就像不舍得我离开长安一样么?”皇帝沉默了一下,道:“是。”苏子澈声音忽然有些哽咽,道:“为何?”
皇帝顿了下:“南乔一向温婉和顺,对朕亦是真心……”苏子澈蓦然打断:“我对你不是真心?”皇帝道:“是,麟儿,听三哥说完。南乔对朕是真心,朕才会有不舍之情。朕身为天子,六宫妃嫔莫不费尽心思来讨好取悦朕,可论及真心,却寥寥无几。麟儿,你那时迫朕在你和他之间二择一,他听闻此事,便求朕说,他什么也不要,只求能留在朕身边。”
一个要皇帝二择一,撂下话来,大明宫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一个什么都不要,封号位份皆可以放弃,只求留在皇帝身边。
也许便是从那时起,抑或更早一些的时候,皇帝心里的天平便有了倾斜。他娇宠大的小弟并没有他一直以为的那样善良无害,他的心里有一把刀,可伤人,可杀人。他那双澄澈剔透的眸子里是对人命的不以为意,大抵在他的心里,这世间之人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对他好的,一类是对他不好的。对他好的,他便尽力维护,如谢玄,如陆离;对他不好的,或是让他感到对他不好的,他便要除之而后快,如南乔。
皇帝感受小弟身上传来的体温与心跳,思忖自己这样宠他惯他,几近没有底线的纵容他,是不是做错了。他记得苏子澈尚未懂事的年纪里非常不喜欢苏贤,苏贤却很是喜欢这个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小叔父,可不管苏贤怎么讨好,苏子澈都不肯买账,甚至还会有意无意地欺负他。他是无意中发现此事,暗里观察了一段时间,最终选择在苏贤生辰那日陪弟弟宿在长乐殿,对他提起此事。
苏贤有祖父、父母、兄弟,又是大宁储君的嫡长子,单就身世而论,无人能出其右。苏子澈虽受尽恩宠,真说起来,也不过是父兄两人愿意宠他迁就他,若失了父兄的庇护,他也只是一个无权无势无母族可依的皇子,在刀剑林立的皇宫之中,丧命不过顷刻间。
每每思及此,身为兄长的他难免心疼,于是便告诉苏子澈,他并不会因为苏贤或其他任何儿子而忽略他,正相反,长兄如父,他是把他当做自己儿子一般来爱的,他所有的爱都给了他,只给他一人。那天谈过之后,苏子澈渐渐开始接纳苏贤,在以后的相处中,也慢慢有了些“小叔父”的模样。那时候,尚且年青的太子甚至想过万年之后将帝位传给聪慧过人的小弟,这想法伴随他许多年,直到苏逸野心昭然,公然劫持秦王意图逼宫,他为定民心,也为断绝苏逸的痴心妄想,将长子苏贤立为储君。
可在许多年前,在苏子卿还不是皇帝的时候,在他的心还未被家国天下占满的时候,的确有过那样的日子,他对他唯一的弟弟,许下了一生一世只一人的承诺。哪怕是后来他与苏子澈俱都忘了此事,这个认知也已在苏子澈心里根深蒂固,在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影响了他有生以来几乎全部的年岁。
直到,出现南乔。
在苏子澈远离长安或是与他置气不肯相见的时候,南乔始终低眉顺目地陪在皇帝身边,不贪求,不祈望,眼里只有皇帝一人,仿佛他此生活着的唯一意义,便是陪伴在皇帝身旁。南乔私下对苏子澈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皇帝多少可以猜到个大概,可是这样一个温顺的人,他又怎么忍心单凭小弟的爱好而夺其性命。
“居高位者,自当不因喜以缪赏,不因怒而滥刑。若因一己喜恶而草菅人命,妄杀无辜,与夏桀之流何异?麟儿,你生来尊贵,莫说违逆,无数的人变着法子讨好你,后来你征战北疆,见惯了生死,是以普通人的性命在你眼中,不足道哉。可朕身为一国之君,行事当为天下表率,不可恣意妄为,更不能随性杀人。”皇帝想对小弟说几句狠话,好让他意识到轻贱人命的做法是错的,可他终是没有忍心。他知道小弟的性子其实很软,自小对他娇宠惯了,再狠心对他其实很难,皇帝轻抚他的头发,以商量的语气道,“我们不提南乔了,以后都不提,好不好?”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苏子澈蓦然一个寒颤,从皇帝身旁慢慢地移开,牵扯到身后伤处,又是一阵疼痛,他伏在玉枕上轻轻喘息,檐下铁马之声在这一刻分外明晰,仿佛声声都响起在他心里。
他想起当初皇帝赐婚时,他曾问谢玄,一心一意是否当真很难,谢玄告诉他:“这话或许你不爱听,但你要从皇帝身上求得一心一意,怕是……难于登天。”
难于登天呵……
殿内久久无声,苏子澈平静下来后细长的呼吸像是睡着了一般,内侍悄悄地望过去,见皇帝也阖起目来,便以为他们皆睡下了。苏子澈微微睁开眼,看到内侍小心翼翼地吹熄了烛火。
而后是一片黑暗。
尚德殿寝宫,还有他的心。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