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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临安在太傅府邸门前与夏尚书多聊了几句,见着周思远和周思源出来,他刚想作别夏尚书进门去,却听得身后有人叫他。
“这不是沈三公子吗?听说你在准备三月的春闱,还以为今日在此见不着你了。”声音清朗,颇为和气。
沈临安转头,便瞧见了刚从丞相府的马车上下来的柳元衡,碍于礼数,只得转身快步过去,恭恭敬敬俯身作礼。
“怀月郡主的六十大寿,学生作为小辈,即便是再忙,也是该来拜会的。”柳元衡做国子监祭酒的时候,沈临安在国子监只剩最后一年学业,虽然柳元衡没有教过他,不过平素里见着柳元衡,沈临安也都当老师敬着。
“三公子素来都是颇有孝心的人,前阵子忙于望都镇之事,没能带夫人回府过年,今日早些过来拜会也是应该的。”等周家两个儿子还有夏尚书跟他见了礼,柳元衡一双眼只落在沈临安身上,笑得有几分和蔼可亲。
“这会儿父亲在前院,临安你领了柳相先进去吧。”周思远是周家长子,如今任户部尚书,今日母亲寿宴,里外都由他带着三弟周思源操持。算起来这还是沈临安与夏棠大婚之后,第一次见着这个侄女婿。
之前老听到周云深在三弟和父亲跟前夸这沈临安,如今见着,倒也不觉得生分,对他甚至比对夏尚书还要亲切几分。
“三公子可愿陪本相一同进去?”柳元衡笑着应了,负手折袖,望向沈临安。
今日他着了一件云浮仙鹤衔草的青碧锦袍,倒是难得的一改以往清雅淡然之风,紫金描玉的发冠衬得那双带着笑的眼更添几分璀璨。这衣服还是前几日褚云舒特意叫人给他从锦绣坊送过来的,他平日喜好白衣,虽然觉得有几分不习惯,今日出门却还是挑了这件穿过来。
毕竟,怀月郡主的脾气,朝中从前来过周府拜年拜寿的官员都曾领教过,今儿又是她的寿宴,他可不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那脾气火爆的老太太当众臭骂一顿。
“柳相先请。”眼见着柳元衡似乎有话要跟他说,沈临安作别了几位长辈,便随柳元衡一起进府。
两人都是来过这周府的,便也没叫小厮领路,并肩穿过院子,走在抄手回廊上,柳元衡瞧着不远处的院门,突然放缓了步子。
“前些日子在望都的事情是愚弟的过错,本相已经斥责过他了,还请三公子不要再放在心上。”
柳元衡这般言语,叫沈临安不由得打量了他两眼:“柳知县也是秉公行事,并无什么过错。”
“春闱之后,三公子便可入朝为官,到时候你我就是同僚了。”柳元衡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便转了话题,“如今六部都有空缺,若是三公子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可以先与本相说说,到时候本相替你举荐。”
“学生听说,礼部侍郎一职有待填补,若是此番能高中,礼部倒是个好去处。”沈临安听得他问起此事,倒也没有随意搪塞,只是将心中所想道出来。
听到这话,柳元衡微微一愣。这现任礼部侍郎年事已高,已有请辞归乡之意,陛下的意思,也是等这次春闱选拔了人才之后,从翰林院里挑人来接替。他本是随口问问,以沈家之势,只要沈临安入得翰林,六部之内,想去哪里还不是几句话的功夫。
“没想到,三公子竟然对礼部之事感兴趣?”只是,这礼部素来都是柳家的地方,他的父亲是前任礼部尚书,他从前出任国子监祭酒时也曾兼任礼部侍郎,这沈三公子即便是不去他二哥所在的吏部,或是他岳父所掌的刑部,也不该跳过其他三处,选择礼部。
“昔年在国子监进学的时候,老师便常在学堂上与学生们讲,做人当如柳元衡,才不枉负这一生。当初学生觉得这大抵是那老先生为着拍新任国子监祭酒的马屁,不过这几年学生一路看着,倒是越发觉得当初老先生那句话,说得没有半点错处。”沈临安拢了袖子,笑看着柳元衡。
“所以,你这是想要效仿本相,所以要往这礼部走一遭?”听着这话,柳元衡微微蹙眉,倒有些摸不准这沈临安的心思了。
“学生敬仰柳相已久,自然是要将柳相走过的路,都走上一遭的。”
“……”看着自己跟前这个一身云青锦袍,多有几分书生儒雅的沈家三公子,柳元衡抿唇没有言语,这话的意思,他不仅是要来这礼部,看上的,还是他这丞相之位不成?
如今外患已平,只等春闱之后,这朝堂之上,只怕是要越发热闹了。
“岂敢让柳相在这里吹风,想来周太傅已经在前院恭候了,柳相还是快随学生一起过去吧。”见他不言,沈临安抬步想请他快些过去。
“等等,本相还有一事要问你。”回过神来的柳元衡却又将他叫住。
本相听说,那个曾在月瑶楼买下秦惜舞的滨州秦公子,这些时日,住到了国公府上?”柳元衡问得漫不经心,沈临安转头看他,却见着他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晃动。
这秦舒在沈家住下的消息,是秦舒回帝都之后,自己叫人散布出去的,沈临安却是没想到柳元衡会直接来问他。
“这秦公子本是我们沈家的朋友,先前在望都镇的事情上还对沈家出手相助,为表感谢,学生便请了他到国公府小住。”这柳元衡与秦舒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秦舒没有细说,沈临安也觉得他们并非抢一个舞姬强得倾家荡产这么简单,不过,他也只得秦舒的脾气,她既然不愿说,他也不好多问。
“本相还听说,三公子当年与她曾有婚约?”还有几分料峭的风穿过回廊,吹动两个人的衣摆,柳元衡的情绪掩在风里,问完转过头去,并不看沈临安。
“……”沈临安身形一顿,在心底叹了口气,当年那一纸婚约之事,除却秦舒,沈家也只有沈朔和他们三兄弟知道,想来这事儿也是秦舒自己传出去的。
还没有到沈家的时候,她一路小心翼翼,生怕半路来个人将她逮了。
这会儿得了沈朔的应允,安心住在国公府,胆子倒是突然就大了,什么都敢叫人往外传。
“学生倒是不知道,柳相何时对我们沈家的家事这么感兴趣了?”抿唇苦笑,沈临安并不打算答他。
“不过是听到些传言,心下好奇,随口问问罢了。这么说来,真有此事?”柳元衡不给他敷衍过去的机会,倒是摆出了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三爷!”沈临安正琢磨着要怎么开口,却突然听得长廊那头有熟悉的声音唤他。
从前院过来的夏初瑶步履有几分匆忙,等走进了才发现沈临安身边还有个穿得华贵的年轻公子,一时顿住了步子,不知要如何称呼。
今日大家都穿的是便服,来府上的人个个都是衣着华贵,她倒不好根据穿着来猜测身份了。
“棠儿,还不快给柳丞相见礼。”好在,眼前这人夏棠也没有见过,听得沈临安说他是柳丞相的时候,夏初瑶俯身作礼,垂头掩下面上的惊讶之色。
早就听说过大齐的柳丞相是近百年来,大齐最年轻有为的丞相。眼前这个看着与沈临安他们并无太大悬殊的贵公子,实在是有些年轻得超出了她的预想。
“无需这般多礼,夫人形色匆匆地过来,可是寻三公子有什么急事?”因着夏初瑶过来了,柳元衡便也恢复了平素带几分疏淡的模样,轻轻点了点头。
“外祖母说要见你,刚刚听说……听说我们把你留在门口没带去后院请安,这会儿在发脾气呢。”说起这事儿,夏初瑶有几分心虚,刚刚一来是不想与夏尚书多言,二来是怕周氏在门口说多了哭起来,她便先拉了周氏进府,走一路倒是把沈临安给忘了。
“既然是周夫人要见,你便快些过去吧,本相自己往前院去寻周太傅便好。”听得是齐怀月要见他,连柳元衡都忍不住催他快去,这老太太的脾气,他们多有领受,便是他都有几分招架不住。
眼瞧着这夫妻二人拜别了他,夏初瑶一把拉了沈临安的手便往齐怀月所在的院子跑,这般十指相扣的模样,看得柳元衡有几分气闷。
这半年前被一道圣旨强凑的一对如今都这般牵手腕臂,一副恩爱和谐的模样。
他家那个倒好,一年到头四处乱跑不说,他本想使个法子将她逼到绝路还叫她乖乖回来,却不想,那丫头转头就去了与他不对付的沈家,摆出一副要与他死扛到底的模样。
他这到底是娶了个媳妇,还是结了个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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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寿宴办得热闹,到中午时分,在朝的官员几乎全数到场。
齐怀月外披了一件描金织花的重绣外罩,由周氏陪着,在厅内接待客人。
周思远和小儿子周思源在门外迎客,周太傅请了柳相和其他几个老臣在偏厅里面喝茶叙事,夏初瑶刚从一群官家贵妇里脱身出来,刚想去找个清静地方,出厅门就撞见了刚到的孟长安。
被关在宫里养了许久的伤,终于能出来蹦跶的孟长安脸上是掩都掩不住的高兴,刚跟孟远锋拜会完几个熟人的他一眼瞧见出门来的夏初瑶,也不管旁人,几步便窜到了她跟前。
“三夫人,年下本王叫人送过去的东西,可还喜欢?”那柄寒淬是他着了人费了些功夫才找到的,上面的宝石还都是他在宫中无事时亲自挑选的,他一向觉得自己眼光独到会送礼,所以这会儿见着夏初瑶,忍不住想要几句夸奖。
“小王爷的礼送得实在太贵重了,单那柄匕首,就叫妾身觉得受宠若惊,受之有愧。”见他俊脸上掩不住的笑意,夏初瑶也忍不住笑了。说起过年时他着人送来的新年贺礼,其他那几大箱子便也罢了,就说那柄寒淬,不仅刀鞘价值连城,这匕首还曾救了她一面,便只为着这个,夏初瑶也十分感念孟长安这份恩情。
“什么受之有愧,都是自己人,小爷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放心吧,以后不管是什么有小爷的一份,就有你的一份。”听她这般说,孟长安眉开眼笑,当即拍着胸脯保证到。
“有什么好东西,也给本王一份如何?”背后蓦然传来一个声音,温和轻缓,却听得孟长安一个哆嗦。
夏初瑶闻声,抬头瞧见一袭紫金暗绣锦袍加身的褚云舒,忙俯身拜见:“民妇拜见三殿下,太傅和柳相他们在偏厅,民妇这便带殿下过去。”
先前周氏嘱咐过,若是有贵客来,见过齐怀月之后,都领他们去偏厅找周太傅。
“无妨,他们议那些家国大事,本王素来不喜欢听,倒不如在这边凑凑热闹。”褚云舒却摇了摇头,这会儿在偏厅的全是长辈,他若是去了,逃不过又要被他们语重心长地数落,从前还有个沈临安跟他一样做个闲云野鹤,这会儿连沈临安都成家立业了,找不到同辈里与他比肩的人,只怕老头子们这会儿催得更急了,“临安呢?”
“谢侍郎家的公子和几个国子监的学生说是有几个问题想不明白,刚刚拉了他过去讨论去了。”夏初瑶抬头,指了指对面回廊下聚在一起的几个年轻公子。
那些都是今年参加春闱的学子,年前便有约着沈临安出去了几次,眼看离春闱越来越近,想来大家心中都有几分着急,这会儿逮着个机会,也顾不得场合,聚在一起便将近几日瞧的都拿出来论上一论。
“他现下既然走不开,这份折子,便请夫人替本王转交一下吧。顺便告诉他,等他看好了,本王改日再叫人去落松苑取。”看着不远处被几个人围在中间的沈临安,旁人七嘴八舌,独他拢了袖子站在那儿一脸淡然地听,偶尔开口评论几句,便引得其他人点头称是,褚云舒挑眉苦笑,他一会儿还有事要走,便也只能将带在身上的折子递给夏初瑶,请她转交。
“啧啧,堂堂承平王,写个折子还要找人捉刀,若是叫陛下或者是柳相知道了,哼哼哼……”
夏初瑶不知那是什么,孟长安却是清楚,过年的时候陛下一时起兴要考验几位皇子的能力,正好晋国虽然降了,与晋国进一步协定的各项盟约却都还在商讨之中,陛下便干脆叫三个皇子各自拟了折子,陈述解决之法,过几日便是交折子的期限了。
“堂堂安西小王爷趁夜翻墙去承平王府的库房偷陈留国进贡之物,这个事情,若是叫大将军知道了,也不知道是请家法呢,还是请军法呢?”褚云舒瞥了一眼孟长安,两句话便打压了他的气焰。
那折子他已经写好,只不过这一次父皇说了要从三人之中选取一法来实行,事关两国,他实在是有些不敢掉以轻心,又不好直接叫柳元衡帮他看看,便只想到了沈临安。
他本是个懒散的性子,从前父皇常给他们布置这些,他写了但凡心中有几分不确定,都会让沈临安也帮他看上一看。
“听说太傅府上的菜色不错,三夫人,不如我们进去瞧瞧吧。”被他这么一说,孟长安扭头便走。那寒淬的刀鞘上镶嵌的宝石,多是从承平王府里偷回来。
说是偷,也不过是翻墙撬锁进库房之后,被褚云舒逮了个正着,然后借着腿上的伤好一阵耍泼撒赖之后,趁机从偷的众多宝贝里藏了那么一小袋宝石出来。
刚刚一时嘴快,倒是叫他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把柄落在褚云舒手里。
眼看着孟长安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夏初瑶笑着转头,刚要与褚云舒说上两句,却见得周思远从外面快步进来,看到她,朝她招了招手:“棠丫头,去知会老夫人和你娘,圣上命人送了礼来,快快出去恭迎。”
得夏初瑶应了一声,周思远便转身往偏厅那边去,通知周太傅他们去了。
既然是圣上差人来送礼,这满园的贺寿之人便都随着周太傅和齐怀月往门口去。
到了府门前,却不见半个人影,还在众人疑惑之际,突然听得远处一阵节奏强劲的军鼓响起。
门前宽广的朱雀大街上,响起了整齐划一的步伐声,声声沉稳,自街口两边传来,引得众人纷纷探头,便瞧见披甲执锐的将士们在几个骑着骏马的将军的带领下,伴着军鼓,整齐地往周家府邸这边过来。
这场面颇有几分壮观,引得长街两头的百姓都围拢了观看。
等几个将军到了门口,翻身下马,众人才看清,其中领头的竟然是着了一身银色软甲,手持圣旨的太子褚云清。
他身旁的将领里,除却如沈临渊这般现在还在领兵上战场的几个年轻将军外,还有些是当年曾随先皇和齐怀月一起征战,如今已经告老卸任的老将。每个人身上都是银亮的铠甲,日光倾撒,银甲泛着森冷肃然的光。
“恭祝怀月郡主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祝寿的声音震天响,宽阔的朱雀大街上,此刻全是背脊挺直的将士们,大家俯身祝寿,行的全是军礼。
这般祝寿的情形,别说是大齐了,只怕是七国之内都是难得一见,尤其是还是为一位女子祝寿。
夏初瑶站在沈临安身旁,看着这情形颇有几分感慨。想想自己若是未死,等到年迈之时,凤瑶军中的同僚和下属们,大概也会做此一举吧?只是,她这也是英年早逝,大概这辈子都享受不了这种待遇了。
先前齐怀月还有些抱怨,午时之前到场的全是朝中官员,却独没有那些曾经在战场上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老朋友,她连问了几遍周思远,是不是宴请的请帖没有送到,却不想,他们并非忘了,而是在这里为她准备了这么一份礼物。
等众将士止声,褚云清持了圣旨上前来,竟是亲自宣旨。
百官皆知今日必然会有封赏的圣旨,毕竟周家夫妇为着朝廷鞠躬尽瘁,膝下两个儿子也都在朝中领了要职,这诰命夫人的封赏,本是早些年就该下来的。只是一直有寿康宫里那位压着,才一直拖到了今天。
可谁都没有想到,这道封赏的圣旨,不是封齐怀月做诰命夫人,而是封了她一个辅国大将军。
传完旨意的那一瞬,满场的寂然。就是太傅周光景和他身旁的齐怀月都没有动,只是这般跪着,不肯起身领旨。
这辅国大将军,是二品官职,且不说她如今不过是个安于后宅的女人了,她都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了,再接这样的封赏,实在是有些不合适。
“大将军快请起身领旨吧,陛下说了,这是先皇欠大将军的,太后娘娘也说,这是褚云家欠了大将军许多年的封赏,还请大将军务必领受。”见她不肯起身,褚云清合上圣旨,俯身去扶她起来。
这怀月郡主年轻的时候入得行伍,领兵驰骋沙场多年,在大齐动荡的时候,跟在先皇身边,立下过不少汗马功劳,曾是先皇身边最为得力的一员武将。
只是,当年家国初定,还不等先皇跟她论功行赏,她便一扭头,嫁给了周光景,从此安于内宅,不问军政,做起了相夫教子的周夫人。
听昨日太后说起,当年先皇本是应了齐怀月,要给她一个大将军之位的。这时隔四十多年,先皇早已离世,那些过往也如云烟就要散去,这会儿给她补上,也是想弥补一下这些年对齐怀月的亏欠。
齐怀月起身领旨,看着手里这道圣旨,默了许久,终是轻轻舒了一口气,抬头去看身旁的周太傅。
这多四十余年了,先是夏棠送回来的那对如意镯,再是这个辅国大将军之位。他们的太后娘娘这醋吃了四十余年,到今日终于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