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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夏衡的折子都还没有过安雅河,瓢泼的大雨就倾泻而下。
这雨一下便没个头,眼看着院里塘中的水都满溢了出来,也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这折子递上去之后,便没有了回音,也不知是因为雨势阻了对岸派人过来,还是知州根本不理会。
“依在下看,再过两日,知县便要弃城了。”夜色渐起,回廊下,陈词看着自檐上落下来的水连成线,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若是夫人要走,别渡安雅河,往南去沧州更为妥当。”
这五日他们都在院中,三餐有人递送,也常有治病之药送进来,也不知是头先这沈三夫人给阿城灌的几颗药丸的作用,还是之后送来的药真有几分效果,这几日阿城虽然还在病重,却也并没有先前那般迷糊了。
“陈大哥有何打算?”夏初瑶也明白,该做的,能做的,想来夏衡都做了,只是他毕竟只是个七品知县,上面有知州压着,也是半点法子也无,“陈大哥也随我一起走吧,出去之后,我再寻个好大夫替阿城看病。”
“若是要弃城,我不会带阿城走。他身染疫病,既然无人能治,便让他跟其他病人一样,留在这里,不能将病带出去。”虽然州府那边没有派人过来救治,不过这几日有着守城军的严防死守,夏衡竟是真将那疫病控制住了,虽然不知道此刻城隍庙里是怎样惨烈的情形,至少,他们没有听到瘟疫蔓延的消息。
“可是……”知他竟是这般决断,夏初瑶心中一绞,皱眉看他。
“阿城的命是命,那些无辜百姓的命便不是命了?不瞒夫人,我们以前是军人,见多了生灵涂炭,更明白人命可贵。这也是阿城的决定,我们虽然惜命,却也不能枉害无辜。”这瘟疫若是无药压制,最好的办法,就是断绝让人染病的机会,杀尽所有得了疫病的人,只需得一把火,什么都能烧干净。
“不会走到那一步的,有我在,不允许你们走到那一步。”他说的决绝,夏初瑶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却是觉得心中不甘。
“三夫人,快些收拾一下,跟我们走吧。”两人还在廊下说话,雨幕里却传来急急的喊声,随声而来,破开雨幕的,是披了蓑衣的夏衡,身后还跟着几个守城军。
“走?去哪里?”
“夫人,我们奉知州大人之命,今夜弃城,船已经准备好了,夫人快随我们一起北上去州府吧。”这般大雨在徐州也不多见,去岁也是因着连绵的大雨冲垮了安雅河的河堤,才引发了水患。
虽然河堤已经修好,可若是这雨再下下去,也不知道卢阳城里会是个什么情形。
当日上报情况时,夏衡还把沈三夫人在此的事情也写了上去,他们的知州大人虽然不想管这卢阳城里的灾民,却也担心三夫人的安危,夏衡劝了她几日都不愿走,今晚是最后通牒。
“弃城?夏大人真要抛弃这卢阳城的百姓于不顾吗?你这般做,还算得上是父母官吗?”刚刚陈词还在说这弃城之事,夏初瑶却没有想到来得这般快,她往后退了一步,皱眉看着夏衡。
“卢阳城里的百姓,早就已经走完了,如今这里剩下的,只不过是一些被强塞进来的灾民罢了。眼下疫情暴发,他们都已经没有活路了,留在这里也只是等死,我们又何必在此受他们牵连?”此番,夏衡已经不打算好言相劝,言语间,朝身后的几个守城军扬了扬手,便见他们都往夏初瑶这般围拢过来。
“要走也行,陈大哥和阿城随我们一起走。”夏初瑶转头看向陈词,她也不想弃百姓于不顾,只是,眼下既然无法再留,她也要带了陈词他们一起走。
“夫人心肠好,可是,他们都是晋国逃难过来的,今上有令,所遇晋国军人,要全数驱逐出大齐。下官这些时日也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才没有揭穿他们,如今不抓已是仁慈,断不可能带他们北上。”对于夏棠对这两个晋国逃兵的执着,夏衡也是十分不解,这些时日她死守在这小院里,他们外面伺候的每日都提心吊胆,只怕这个沈三夫人染了病,叫他们没法交代。
“那就放他们南去,出卢阳城,去沧州。”没想到夏衡他们早就知道了陈词和阿城的身份,夏初瑶也明白这般再要强行带上他们已是不能,便只能退而求其次。
“知州大人下了封城令,染病之人,一个都走不出这卢阳城,至于这位公子,你若要走,我可以知会守城军一声,只是,如今你这样的身份,还是尽快离开大齐为好。”夏衡实在无法,只能耐着性子点了点头。
“夏大人放心吧,阿城不会离开卢阳城的,至于我,大人和夫人也无需操心,”陈词往后退了几步,给几个守城军让了些位置,他俯身朝着夏初瑶作了个大礼,“在下先前对夫人隐瞒身份实属无奈,夫人这份恩情,陈词铭记于心,日后若有机会,必当回报。”
“陈大哥……”
“夫人,请吧。”其中一个守城军递上了蓑衣,余下几个,都抬眼看着她。
“后会有期。”陈词朝她抱拳,道了一句,便转身进屋,合上了门。
夏衡已经进屋替她拿了佩剑和包裹,夏初瑶看着紧闭的房门,心头堵了千万句,却半句也说不出来,她知道陈词的脾性,他既然那般说了,不管她怎么劝,他都不会随她离去。
何况,眼下看这几个守城军的架势,她若是不跟他们走,只怕也是不成的。
听得夏衡再三催促,夏初瑶终也只能披了蓑衣,随他们一起出县衙,冒雨往码头去。
雨夜里的卢阳城里没有半点光亮,除却身边的几个人,余下的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夏初瑶被他们围在中间,一路急行,到了码头,只见着那波浪起伏的安雅河上,一艘三层高的大船随波飘摇,船上投下来的光亮,很快便湮没在这漫天昏黑的雨幕中。
“不行,我不能丢下他们就这么走了。”眼瞧着就要准备上船了,夏初瑶咬牙,转头看向城里,还是不愿走。
“夫人若是再执意不愿走,下官便只有得罪了……”在与周师爷说话的夏衡听得她这话,眉头一皱,刚要扬声唤一旁的守城军。
然而,他的话都还没有说完,便没了声音,抬起手的夏衡瞪大了双眼,望向波涛汹涌的安雅河。
夏初瑶转头去看,苍茫的雨幕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是远远有隆隆的声音传来。
还不等她想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便突然觉得眼前有人影一晃,腰上一紧,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拦腰抱起。
来人将她一把揽入怀中,半分都不曾停歇,飞快往城里掠去。
“你是……”抱着她的人速度太快,夏初瑶缩在他的怀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襟,刚想问话,一开口,却被眼前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他们刚刚从地上跃上屋顶,她便瞧见,昏暗的天色里,那翻天盖地的水浪滚滚而来,席卷了整个码头,还站在原地瞠目结舌的夏衡和其他人,连同那艘大船,顷刻间被水吞没,没有了踪迹。
抱着她的人飞快地往高处掠,等得到了城中一座五层高的客栈屋顶,才终于停了下来,手一松,刚刚将夏初瑶放下,整个人便脱离地坐到了屋脊上,望着楼下的情形,大口喘气。
“……”夏初瑶与他一样,跌坐在屋顶,一手还死死抓着他的手臂,垂目望着楼下,滚滚而来,不断涌入街道的河水,一时间像是被什么卡住喉咙一般,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将……将军,你没事吧?”都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只是雨还在下,水还在不断涌入城中,昏暗中河水冲击还有房屋垮塌的声音振聋发聩,楚离的这句话,就这般湮没在这些声音里。
即便是他,也是第一次见着这般情形。刚刚他一路跟着夏初瑶他们往码头去,本在不远处观察,那一瞬也只是直觉到了危险,不及多想,便先一步过去带走了夏初瑶,却是没想到,若是自己再晚半刻,他们两个只怕都要如码头上的那些人一般,就此葬身在这滚滚河水之中。
“我……”终于回过神来,夏初瑶转头,看清身旁的人时,微微一怔,“你为何会在这里?”
“属下是奉了殿下之命,来护送将军回晋国。”楚离扶着她站了起来,脸上的震惊掩去,又如从前那般淡定从容。
“他……”夏初瑶知道穆玄青对她身份有所猜疑,只是此刻他竟是知道了自己行踪,若不是自己逃出国公府的事情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便是沈临安已经去找过穆玄青了。
“也不知这水势到底如何,我们还是先去找个避雨的地方吧。”抬手抹了一把脸,楚离此刻也没时间与她多做解释,说了一声得罪,俯身将她抱起。
“等……等等,我还想去县衙看看!”神思清醒几分,夏初瑶便想起了还在县衙的陈词和阿城,她想过去看看他们是否安全。
楚离知她作想,也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抱着她避着水势,往县衙的方向去。
一路踏檐过墙,只寻高处走。
还没到县衙,楚离却蓦然停住了,还不等夏初瑶开口,便见着对面雨幕里掠过来一个人影,那人也察觉到了他们,等得走进一看,竟是背着阿城的陈词。
先前看着夏衡他们带走她,知道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陈词也没有阻止,只是他们才出去不就,眼看水患袭城,他带着阿城避水,想到夏初瑶他们去的方向,心中担忧,便想往码头那边去看看,只盼着众人无事才好。却不想,竟是在半途就遇上了。
“陈将军,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楚离抱着夏初瑶立于高墙之上,等得陈词走进,也只是扬眉淡声,跟他打了个招呼。
“楚侍卫,你怎么会在这里?”先前他也曾察觉暗中有人,当时只想大概是沈三夫人的暗卫,便也没有多言,如今瞧着眼前的竟然是大皇子身边的楚离,陈词蹙眉打量两人。
“奉命前来,眼下雨大,我们还是先寻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吧。”察觉到怀里的人扯了扯他的衣襟,楚离也未在多语,言罢先一步转身,往水势小的方向去。
几人寻了一个高出,找了一间久闭的客栈,安置好阿城后,三个人又四处寻了几件干衣服,各自换上。
换了一身男装的夏初瑶抱了绯云,窝在床边的椅子里,看着窗外的大雨。
楼下水势汹涌,没有停歇的痕迹。
刚刚夏衡他们被水吞没的情形犹在眼前,饶是夏初瑶,此刻回想,也觉害怕。
“我们在楼下寻到几坛酒,夫人也喝一些,暖暖身子吧。”楚离从外面进来,将手里的酒杯递到她面前。
“你一直跟着我吗?”楚离是墨羽之中,脾性最合穆玄青心意的人,所以穆玄青时常将他带在身边,夏初瑶与他虽不太熟,但从前也经常见过。
“殿下交代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让夫人知晓。”楚离据实答了,想起先前的事,颇有几分愧疚,“当初在客栈,属下不是有意……”
他当时也是在迟疑要什么时候出手,那一击若是陈词不来,他也会给夏初瑶截下来。
“这一路辛苦你了,刚刚,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夏初瑶摇了摇头,半分没有责怪的意思。若不是楚离,她只怕是真要死在这卢阳城了。
刚经历了一番生死,此刻又见着楚离在自己跟前,夏初瑶心中多有几分失落。
还以为,沈临安即便不追,也会派人跟来。
刚刚被一把抱起的那一瞬,她是真以为来的是沈临安的人。
想来,他也是顾忌她的身份的吧。她终归是个晋国人,真正挂心她的,到头来,还是这些故人。
“夫人现下有何打算?”垂目看着她喝了一口酒,一脸泄气的模样,楚离也只是这般问道。
“我想说服陈词带着阿城跟我们一起南下去寻医治之法。”阿城撑了这么多日,夏初瑶总觉得,他就是在熬着等他们救他,只要南去,她一定能找着法子医好他。
“夫人若是告诉陈将军真相,他必然会跟夫人走的。”穆玄青曾嘱咐过他,夏初瑶的身份不可轻易暴露,他也明白,这般蹊跷之事,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只怕其中有太多牵扯。
只是,眼下要陈词跟他们走,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他们不知我的身份,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还请楚公子不要在陈词面前提起此事。”
在他们心里,夏初瑶已经死了。那么,便让她死了吧,事到如今,她本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凤瑶军统帅,威震晋国的夏将军了。
她看到了因为她的失败,连累了陈词他们落得这般惨状。即便是陈词和其他人不怪她,她也心怀愧疚,没有勇气再用那个身份去面对他们。
她只盼着,自己能有办法,弥补这些过错,去填补心中那份越发深重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