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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未见了啊!萧宝焱怔忪看着浚息——
他帝位如何得来,他最清楚不过。那一日,先皇虽病入膏肓,却其实还没有死。是他这个人子,亲手将他的父皇捂死。他的谋臣们惊见了,他解释说他是失手。可是,这个秘密,绝对不能流传出去!那是要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那时候刚登基,很怕会传出流言。他开始秘密地,或明里以各种名目诛杀功臣。包括浚息。
那些功臣都死了。除了浚息。浚息不仅没死,还得到了奇遇。他再从地狱里爬出来,便身怀了失传的天罡诀,寒冰真气,他甚至在地狱里被人炼成了药人。他几乎是不死之身。加之浚息渐渐在军中站稳脚跟,从三军主帅,到南安侯,他再也奈何不了浚息了。他心底里既在忌惮浚息的功高震主,掌握军权,又在忧虑浚息找他清算他当年追杀他的旧账。
可是,那本旧账,浚息十多年来,就没对他明示暗示过,仿佛,浚息不知道去往边关的一路,布下天罗地网追杀他的人是他。而浚息权倾朝野之后,这么多年,虽拥兵自重,僭越君权,但十多年来,回来京城的次数就屈指可数。这次距离上次回京,更是整整八年。浚息,竟像懒得回京找他清算旧账,懒得回京来谋朝篡位似的。
他都有些看不懂浚息了。
可不管怎样,只要浚息愿意,浚息便是刀俎,他是鱼肉!
可从前的浚息,只是他的伴读,是他的随从而已!这样大的反差,他如何能接受?
——浚息有谋朝篡位的能力,浚息跟他有着旧账在,浚息还逼死了他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玉奴!他万般不愿意浚息活在这个世上。可惜的是,他这个帝王,拿浚息莫可奈何。
既然无力与浚息做敌人,浚息亦没有撕破脸皮,他当然,还是要跟浚息继续做君臣朋友。在世人的眼中,曾经是他的伴读,将他一手推上皇位的浚息,正是他的好友不是吗?
萧宝焱看着浚息,俊颜上浮现出与故人久别重逢的欢喜:“浚息来的真是时候。——一直以来,朕每每性命攸关的时候,你都会出现,从前是,现在也是。”
浚息望着萧宝焱,容颜上忽而也浮现了笑意,他道:“多年不见,陛下安好?”
“是啊,八年了。是多年不见。但朕却不好。”萧宝焱环视这个筵席,“你看,乱糟糟的。”
浚息拂手,解了那几个暗卫和郭祥的冰封。被南安侯冰封,又当着他的面,几个暗卫一时不敢再顾着处死犯上作乱的郭祥。郭祥望着浚息,这个冻住刺杀萧宝焱的他的魔魅军侯,这个萧宝焱昔年的伴读,一手将萧宝焱推上帝位的谋臣,郭祥怒目咆哮道:“你看看,这就是你一手推上帝位的皇帝!”郭祥盯视着浚息,转而铮铮地怪异笑道:“君自然是昏君,臣却也是佞臣,你们倒也彼此彼此!”
暗卫,禁军,南安侯……郭祥一一环视着他们,他是不能替琬儿报仇了!新婚之夜,生同寝死同穴的誓言仿佛犹然回想在耳边,郭祥手里抱着甄氏的头颅,然后,他抬首望着宫墙,突然便往墙上撞去!
郭祥的额头将要撞上宫墙的那一刻,他再一次,被寒冰真气冻住了。
“果然是乱糟糟的。”浚息去到御桌下首,那张给他留着的席桌上坐下。
萧宝焱也随即回去了御桌。
被席上变故惊的站起的臣子们,于是一面同那位姗姗来迟多年不见,或者第一次得见本人的魔魅军侯问安,一面也纷纷落座。
重又饮宴。
浚息望着萧宝焱,挑眉问询:“陛下,郭大人说臣是佞臣?”
萧宝焱偏首,唇角上扬出别有意味的笑意,“浚息自然再是忠心耿耿不过了。”
“既如此,陛下就将诋毁臣之人,交给臣处置吧。”浚息道。
萧宝焱道:“准。”
“郭大人心中激愤,一腔热血,视死如归,臣的军中,就缺这样前线无畏杀敌之人!”浚息望着郭祥的岳父,国子监甄大人,又道:“甄大人已经年迈,也为朝堂做不出什么贡献了,不宜再身居官位。便卸官归田,颐养天年吧。”
甄大人出列,与萧宝焱下跪道:“臣确实无能,且已年迈,恳请陛下允准臣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萧宝焱道:“朕允了。”
“谢陛下隆恩。”甄大人拜谢,离去时,目光复杂望了浚息一眼。
青崴则过去了再度被浚息解除冰封的郭祥那里,押着恨怒望着萧宝焱和浚息的郭祥离开宴席。
浚息不去看郭祥,面无表情喝着酒。
萧宝焱却是看了看离去的郭祥翁婿。萧宝焱笑了笑,浚息这是在保全他二人!
……
当晚,八年未见,少年时的皇子和他的伴读,至交好友;而今的帝王,和他一人之下的南安侯,在萧宝焱的寝宫龙乾宫把酒言欢。
“朕虽年长你不到三岁,这些年却没有保养好身体,朕的身体不比从前,步入中年的朕,老了。而浚息你,却还是那样年轻。”萧宝焱微有醉意,艳羡地望着浚息的容颜。
“陛下万岁。”浚息敬酒道。
“皇帝万岁都是哄人的话。朕当皇帝的这些年,特别是这一年来……过的并不畅快!”萧宝焱埋下头去,他紧紧闭目,半响又才道:“回想朕这三十六年,最为意气风发的年岁,还是登基之前,在皇子殿中,和浚息一起读书,和你们一起谋政的那段日子。”
浚息饮酒。
萧宝焱抬起头来,他看着浚息,问道:“望舒去年便金榜题名,殿试那时,朕便知他是治世良才,他可有意入仕为官了?如今刑部尚书之位空缺……”
浚息推拒道:“望舒年纪还小,他还没收心,还想着交游广阔,游列天下。辜负陛下美意了!”
萧宝焱理解地笑道:“人不风雅枉少年。望舒不愧是齐国第一文人雅士。望舒也就罢了。玉琛嘛,朕知道因为玉奴,他虽几年来月月上书弹劾你,你却没有视他为政敌。朕将他贬官荆州,你心中只怕还在庇护他,怨恼朕。”
“怎么会?”浚息微醺笑道:“玉琛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是该吃些苦头。倒是我,这些年将他保护的太过,致使他毫无心机城府。”
萧宝焱哈哈大笑,“御史府和官场的勾心斗角,你唯恐他受一点委屈的暗中护佑他,他却一直当你是奸险仇人。倒真是毫无心机城府!”萧宝焱别有意味地觑着浚息,“不过玉琛想必是为你感化,有一年多了,他没有上过弹劾你的折子。”
“是吗?”浚息转动着酒杯。
萧宝焱与浚息眼中各含意味地对视过,萧宝焱记起一事,“说起折子,朕给你看一样东西!”萧宝焱在他的寝殿里翻找出一本折子,“你回京两日都没有回府,皇妹有些急了,又不敢去虞家找你。所以给朕上了道折子。折子虽是上给朕的,但实际却是写给你的。”
是一篇诉衷肠表情丝的陈情赋。
“好文采!”浚息看后赞道:“只可惜长公主身为女子,如若不然,考个状元都是绰绰有余!”
“皇妹也是因为对浚息你情深意切,有感而发。”
浚息看过长公主写给自己的陈情赋后,将折子推还给萧宝焱,并无意接收,萧宝焱只好收回,他看了看寝殿中的沙漏,“今晚已经很晚了。你不用离宫了。就宿在朕的寝宫里吧。”
浚息看着萧宝焱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陛下是君王。”
“反正你也已经睡过了!”萧宝焱唇角上扬出别有意味的笑意,“从前朕身为皇子时,你与朕一起受教于太傅,在朕的寝宫住了好几年。”
“陈大海!”萧宝焱唤道。
“奴才在!”
萧宝焱吩咐道:“你带浚息过去暖月阁吧。”
浚息起身,与萧宝焱作别道:“陛下早些歇息。”
“去吧。”
……
龙乾宫,萧宝焱的寝宫里,萧宝焱望着办完差回来的陈大海,“将浚息带去暖月阁了?”
“是的,陛下。”
萧宝焱道:“浚息是朕的妹夫,更是有功社稷的南安侯,与朕更是情谊匪浅,夜里可要让底下的宫女太监好生伺候着!不能有一点马虎!”武学上,有一种功夫叫做“隔空听音”呢!他不是说给陈大海听,他是在说给浚息听。
“是。”陈大海也是明白主子的心思。
……
青崴今日带着郭祥出了宫,南宫赟却是跟浚息一道留在宫里。
暖月阁的寝殿里,浚息和南宫赟下着棋。
浚息沉心棋局,南宫赟落子之时却是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怎么了?”浚息问道。
“我们那位皇上啊!”南宫赟摇首笑道。
浚息回味过来,亦觉好笑。
……
翌日,萧宝焱与浚息一起用过早膳,萧宝焱道:“昨日浚息与朕述职过,又畅聊到深夜。今日朕便不留浚息了。朕再将浚息强留宫中,皇妹怕是要怨恨朕了!”
如何听不出萧宝焱要他回侯府与长公主夫妻和睦的弦外之音?浚息笑道:“今日臣原也打算回侯府。”
“如此甚好。”萧宝焱道。
……
出宫的路上,南宫赟问浚息,“侯爷真要回侯府?”
“那是我的侯府。我为什么不回去!虽然家里住着我名义上的妻子,一个我不喜欢的女人,难道我要因为回避她,连家都不回吗?——刚回家的那两日,确实是因为想到家中的长公主,觉得回家甚是烦扰。可总不能一直避家不回。今天才腊月二十七,我们计划在京中过完元宵,正月十六才启程回荆州。还要在京中待将近二十天呢!”
南宫赟道:“说的是。”
……
浚息回去了他在京城的侯府,也没有刻意回避长公主,只是当长公主不存在,在阔别八年的家中,信步闲庭,回去他住的凝晖堂。
浚息是在行往凝晖堂的半路上,长公主闻讯赶来的。
看到长公主,浚息不由想到昨晚看过的她对他表白情意的那篇《陈情赋》,浚息有些想笑地觑着长公主。
八年不见心上人,八年不见夫君,乍见之下,长公主却是泪眼婆娑。
“侯爷……”长公主哽咽唤道。其实,浚息以前是萧宝焱的伴读的时候,作为金枝玉叶的公主,作为萧宝焱的胞妹,那些年,她每每亲近地唤着心上人的名字——浚息。嫁给浚息之后,她平常与身边的宫人谈及浚息,也是称呼他的名字。但是此刻当着浚息的面……他们现在毕竟已是夫妻,却八年未见,感情生疏,长公主只觉得再唤浚息的名字有些亲近唐突,萌生怯意。不由称唤他侯爷。
成亲八载,长公主乍见夫君,激动不能自己。浚息觑着长公主,幽深黑眸带着零星戏谑恶意的笑意,见面打招呼道:
“长公主。”
一直以来,浚息在她是公主的时候,称呼她公主,在她是长公主的时候,称呼她,长公主。在她飞扬恣意的少女时代,她也曾无理取闹,无数次刁钻地请求,甚至是逼迫皇兄的伴读浚息唤她的名字——宝柔,阿柔,或是柔儿,阿宝,宝儿。浚息从来没有为她胁迫,从来没有那样唤过她!如今她成了他的妻子,他也不那样唤她。长公主——多么生疏,却也挑不出毛病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