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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学宴在村委会的操持下大办了三天三夜,白灵临走的时候,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前去送行,村民们还自发筹集了两千一百三十八块五毛钱给白灵当路费,一些实在出不起钱的村民就把自家平时一个一个积累下来准备拿到镇上卖的鸡蛋送给白灵。临行前,村民们争先恐后的拉着白灵的手遵遵嘱咐,那样子比自家亲闺女还亲。白富贵家媳妇儿抱着白灵眼泪止不住的流,白富贵站在旁边,脸上笑容灿烂,眼里泪花儿打转。白灵跪在村大门牌坊下磕了三个响头,说以后要是出息了一定会报答乡亲父老。
平时一毛难拔的李大发李大村长这次一改往日勤俭节约的优良作风,硬是拿出了一小半村里本就不多集体资金,做足了派头,两辆村里的拖拉机一齐上阵,一路上唢呐鞭炮齐响,据说鞭炮声沿着山道一直响到镇上,足足响了几十里地。
借用村长李大发的口头禅来说,‘你以为放的是鞭炮啊,这他娘放的可都是钱啊。’不过这一次这位平时花一毛钱就心疼得像死了爹娘的李大村长脸上没有一点愁容,反而是笑呵呵一巴掌拍在支书张志明的肩头,‘这钱花得真他娘的高兴’。
白灵走的时候,陆山民没有去送行,只是远远的站在一座小山坡上,旁边蹲着一个鼻涕挂到嘴边的小女孩儿,脚下趴着一只大黄狗。白灵上大学的地方在东海,听村里人说,那是华夏国最大的最繁华的城市,白灵这一走,用村长李大发的话说,从此她就是城里人了,这本是件让整个马嘴村人都感到骄傲的事情,但陆山民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马嘴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那场盛大的升学宴就像漆黑夜空中突然乍现的一道闪电,瞬间闪亮过后,就消失不见。除了白富贵人前人后腰杆更直了,他家媳妇儿脸色更加红润了之外,村里没有产生任何的变化。
陆荀并不是马嘴村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六十年代闹大饥荒,读过几本书的他又被打为臭老九,根本没法养活自己,走投无路之下逃进了深山,饿晕在山里,进山狩猎的村民在黑熊沟附近发现了他,这才捡回一条命,后来就住在了马嘴村,娶了个本村的女人还生了儿子,山外也没什么亲人,再加上早已习惯了山村的生活,也就断了回去的心思。
陆荀是个文弱的书生,不懂打猎,但幸好也读了几本书,那个年代别说普通村民,就连村里的支书村长都不识字,那个时候还没有镇只有乡,支书村长到乡里开会全靠耳朵听,脑袋记。陆荀来了之后,就靠教村里孩子认认字,给村民写写对联过活,倒也饿不死。现在村里大部分能认字的人都是陆荀的学生,就连支书张志明,村长李大发也是。尽管现在村里早已经有了小学,没了教书的营生,但以陆荀这些年在马嘴村的声望,倒也不愁吃喝,更何况自己的孙子那可是村里鼎鼎大名的狩猎能手,就在前两年,自家孙子一人进山扛了头成年的熊瞎子回来,更是在马嘴村名声大噪,现在隐隐已经是马嘴村第一猎手。
山间小道上,陆山民肩头扛着一只两百来斤重的野猪,羊角辫女孩儿扛着一只野狍子屁颠屁颠的跟在身后,一只大黄狗欢快的在丛林中奔腾跳跃。
“山民哥,俺不想去上学了。”
陆山民皱了皱眉头“为什么?是不是那老神棍不让你读书了?他不供你上学,俺供。”
“跟道一爷爷没关系,是俺自己不想上了。”
羊角辫女孩儿也不是本地人,在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一个生人的马嘴村,陆山民对与羊角辫女孩儿的第一次见面,记忆犹新。那是在八年前,自己正坐在院子里数天上飞过的大雁,刚数到一百只的时候,一个身穿破烂道袍,头发乱得像个鸡窝的老道士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走进了院子。开口就道:“小兄弟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不得了,一朝得势,必定飞龙在天。”男孩儿没有理会他,依旧认真的数着天上的大雁。
见男孩儿没有理会自己,老道士笑呵呵的接着说道:“我看你骨有九起,头角峥嵘,两眉双飞入鬓,两觀斜插天苍,不仅大富大贵,并且还桃花成林。”
男孩儿终于忍不住回头,但不是老道士意料之中的眉开眼笑,反而是怒目相对。
老道士笑容尴尬的停留在脸上,要是在以往,自己对人说出这一番话,无人例外都会喜上眉梢称自己一声活神仙,怎么面对一个小屁孩儿反倒没用了,“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吗?”
“对你麻痹,老子好不容易数了上百只大雁,现在又得从头数。”
老道士混迹江湖这么多年,早已是个见风使舵的高手,赶紧陪笑的说道:“对不住对不住。”
男孩儿并没有就此摆休,抓起屁股下当板凳坐的木桩就砸像老道士。
老道士见势不对,蹦起老高,双手牵起道袍就跑。
旁边一直不声不响的小女孩儿不但没有被男孩儿的粗暴举动吓到,反而咯咯的蒙着嘴笑个不停。那个时候的羊角辫女孩儿还没有梳起羊角辫,也没有鼻涕从鼻孔直挂嘴角,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长得粉雕玉琢,皮肤白里透红,一看就不像大山里的孩子。那个时候,陆山民就断定那道士就是一个骗子,小女孩儿就是被他拐骗进山里的。
“山民哥。”
羊角辫女孩儿的叫声打断了陆山民的回忆。叹息了一声。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女孩儿的脑袋
“你是怕上学以后我会孤单。”
小女孩儿点了点头“三年前大黑头去当了兵,今年白灵又去上了大学,俺要是再去镇里上初中,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陆山民微笑着看着羊角辫丫头,眼神中满是溺爱。“你周末可以回来嘛,更何况俺还有小黄陪我,还有爷爷在家里。”
小女孩儿噘着嘴说道:“小黄又不会陪你聊天,陆爷爷一天就只知道练字抽旱烟,还有就是看那些翻了几十遍,都快散架的破书。”
“那不是还有老神棍和老黄嘛”
小女孩儿一脸不屑的表情,“老黄就只知道拿你‘擀面下饺子’,连笑都不会。你跟道一爷爷每次说不到两句就会操家伙打架,也不知道道一爷爷怎么想的,这么大把年纪了,为老不尊。”
刚走到山坳,就听见老道士的吆喝声,“哎哟,饿死贫道了,小妮子你个没良心的小丫头,亏得我佛慈悲,呃,不对,亏得道爷我宅心仁厚收养了你,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还供你上学,你到现在都还不回来给我做饭,简直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天理难容啊!”
陆山民厌恶的看着山坳里那座土坯房子,心里暗骂死不要脸的老神棍。
羊角辫丫头气呼呼的喊道:“来啦。”
陆山民的家住在土坯房的东面,每次上山打猎都会经过这里。
经过羊角辫女孩儿家门口,老道士正蹲在门槛上一只手扶着旱烟袋吧唧个不停,另一只手使劲儿扣着满是黑泥的脚丫子,哪有半点饿得要死的样子。
陆山民投去狠狠的目光,老道士嘿嘿的讪笑。
从背篼里拿出两只野鸡递给羊角辫女孩儿,女孩儿摇了摇头,“这是要拿去镇上卖的。”
“以前是想多卖点钱给白灵交学费,现在用不着了。”
老道士坐在门槛上连忙说道“小妮子,收下吧,这几天我总感觉浑身无力,老黄说我是营养不良,要多补补。”
羊角辫丫头没有理会老道士,点了点头,接过两只野鸡。
陆山民从小跟爷爷相依为命,在他的意识中,这就像松鼠喜欢吃松子儿,袍子喜欢啃果酱一样天经地义。直到稍微长大一些才意识到原来人还有父母,陆山民问过一次陆荀,爷爷只说父母在自己刚出生的时候出车祸死了,陆山民很是疑惑,整个马嘴村就村委会有两台拖拉机,就那龟爬一样的速度也能撞死人。后来也问过一些村里的人,原来自己的父亲叫陆大嘴,诨名源于他一顿可以吃十来斤野猪肉,听村里老人说父亲十几岁的时候就长得虎背熊腰,就能进山打熊瞎子,是同辈人中的第一猎手。后来下了山,是第一个走出马嘴村的人,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有听到过任何他的消息,至于自己的母亲,村里没有任何人知道是谁,只听说应该不是山里人。
陆山民走进自己院子,堂屋里传来阵阵刺鼻的药味儿,陆山民才想起,今天是农历十五了,又是一个‘擀面下饺子”的日子。
把猎物放到地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进堂屋,堂屋正中央是爷爷写的一幅字,不是什么‘天地君亲师位’,写的是‘一步一擂台、一处一场戏、一路一重天’,陆山民想不明白这马嘴村几十年不变的山水树木,每天打猎吃饭睡觉一成不变的生活跟那三句话怎么会扯到一起。
堂屋中间一口能容纳一人的大缸,大缸底下七八根大腿粗的松木燃得啪啪作响,缸里满满一大缸老黄从深山中采来的草药,此刻药水正汩汩作响,满屋子都是刺鼻的药味儿。
见陆山民走进堂屋,陆荀面容慈祥,笑着说道“回来啦”。
陆山民笑着点了点头,“今天收获不错,明天俺让村里的陈叔拉到镇上去卖。”
老黄还是那副打死都没有一丝笑容的僵尸脸,在陆山民的记忆中,这么多年,连一次都没有见老黄笑过。
听村里人说,老黄也是外来户,应该是在十七八年前到的马嘴村,那个时候陆山民才两三岁,没有多少印象。比起道一那骗吃骗喝的老神棍,老黄更受村民的喜欢,老黄说他自己只是略懂医术,但村民们却认为他是一个神医,这源于有一年西边山头的李老汉得了重病,连镇上医院都说回去准备后事吧,结果在老黄那里开了几副药就奇迹般的好了起来,现在都还活蹦乱跳,从此以后村民们就称呼他为神医,道理很简单,连镇上医院都治不好的病,老黄都能治好,他不算神医,谁能算?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孙子,叫黄九斤,比陆山民大三岁,长得牛高马大,十六岁的时候就长到了将近两米,陆山民一直怀疑他名字的来源是否是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就有九斤。
由于长得高大威猛,又加上面容黝黑,羊角辫女孩儿给他取了个大黑头的名字,他不但没生气,反而很高兴的接受了这个称号。
村里的孩子中陆山民跟他和羊角辫女孩儿的关系最好,第一次打猎就是大黑头带自己进的山,陆山民现在一人带着猎枪就敢去深山里打熊瞎子已经很生猛了,但在大黑头面前就完全不值一提,陆山民亲眼看见大黑头不带任何捕猎工具,赤手空拳就能把一头熊瞎子打趴下。三年前他出了村,跟镇上的几个同龄人一起去当了兵。头两年还会每月寄一封信回来,最近一年像凭空消失了一样,陆山民去了好几封信都石沉大海没有音信。
起初十几年,老黄每天都会到自己家给自己‘擀面下饺子’,直到最近几年才逐渐改为一个星期一次,现在又慢慢变为一月一次。据老黄说,过不了多久,病就会痊愈,就不用再擀面下饺子。
‘擀面下饺子’只是羊角辫丫头的比喻,但这比喻陆山民觉得无比贴切。
老黄来自己家并不是真正来吃饺子。
这么多年来,陆山民从开始的哇哇大哭,逐渐到咬牙闷哼,到现在早已是连哼都不哼一声。
脱掉外衣,露出浑身均匀但又不显夸张的腱子肉,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老黄操起一根擀面杖粗的白蜡棍,依旧面无表情,‘啪’,白蜡棍狠狠的抽打在陆山民胸前,胸前立刻浮现出一道暗红的痕迹,“啪啪啪”,前胸二十棍,腹部二十棍,后背二十棍,腰部二十棍,左右大腿各二十棍,左右小腿各二十棍,双臂各二十棍,合计一百六十棍。这就是羊角辫丫头所说的‘擀面’。白蜡棍是擀面杖,陆山民是面。
陆荀坐在凳子上抽着旱烟,这样的情景已经看了十多年,但看到后面,依然不敢直视,每一棍打下,手里的旱烟袋都会随之抖一下,这棍子不仅仅是抽在陆山民身上,也同时打到了他的心头。
呼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眼睛,摆开姿势,双手缓缓抱圆过顶,双脚踏着七星步游走太极,气随意动,抱元守一。这是隔壁老神棍教的‘太极游’,本来陆山民打死都不学,但爷爷说这套‘太极游’与‘鸡禽戏’有异曲同工之妙,对治好自己身上的病有很大的好处,老黄也说若没有‘太极游’的辅助治疗,很难治好身上的病。陆山民才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老神棍学了这套‘太极游’。
听爷爷说,在几岁的时候,自己生了一场大病,之后每逢早晚都会呕吐不止,也吃不下任何东西,找过很多赤脚医生都看不好,甚至镇上的医院都完全没有办法,都说自己体质太弱,很难活过十岁。那个时候老黄还没有被尊称为神医,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陆荀找到老黄,老黄说是什么经络不通血气不足,本源枯竭,说陆山民的身体就像是一个漏斗,不管用再好的药吃再好的东西都是无根之水,治标不治本。
后来老黄异想天开,说是有个办法可以试一试,看能不能固本培元,所以就有了这奇葩的‘擀面’疗法,据老黄所说,人体非常奇妙,再弱的人,身体都充满了无法估量的潜力,用木棍抽打身体,就是为了激发陆山民身体的潜能,至于要在滚烫的药缸中泡澡,老黄说一方面是为了刺激潜能,一方面也是治疗那被打了一百六十棍的棍伤,不过在陆山民看来这其实就是破罐子破摔的做法。再后来就是老神棍来了,据爷爷说老黄有一天出门采药,偶然看见老神棍在院子练了一套什么广播体操,老黄说他那套广播体操对培养元气很有帮助,能更好的治自己身上的病。
小的时候陆山民一直觉得自己活不过十岁,完全没有把希望放在老黄和老神棍身上,虽然山村里的孩子没什么见识,但也知道打人只会把人打死打伤,哪有打人还能治病的,更何况那老神棍怎么看怎么像个骗子,打死都不相信他那套广播体操能治自己的病?就这两个老头,一个老变态,一个老神棍,陆山民压根儿就没想过他们能治好自己的病。
直到后来顺利的活到了十多岁,在加上老黄渐渐被村民奉为神医,陆山民才相信,原来老黄还确实有两把刷子,至于老神棍,陆山民并不觉得他那套广播体操在其中起了多少作用。
蜕掉身上唯一的裤衩,看着沸腾的大缸,陆山民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一步跨入。
下饺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