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娅妮(上)

桑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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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娅妮的头发又黏到一起去了。

    她缓缓站起身来,擦掉下巴上的泥土,盯着把自己推倒在地的高个男孩儿。细雨将她的呢子长裙浇湿,蓄久的雨滴从她光滑下巴上摔落于地。大个子的男孩儿后面还跟了几个小个子,他们笑嘻嘻地盯着眼前的美人儿。

    “我的父亲可是军官,”高个男孩儿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你只是个屠夫的女儿。乖乖让我亲一口,摸一下,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做我的情妇。我告诉你,这可是你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他越说越兴奋,双手在身体两侧挠抓不停。漂亮的女孩儿能成为一个卑贱的屠户小弟的暗恋对象,但他可不用,他只需要强迫她们就行,他拥有比平民更高贵的出身。

    “你们为什么要欺负我?”娅妮强忍住心中的委屈,将声调压低,却更为细腻婉转,比平时还要动听几分,“我根本不认识你们啊,你们非要一直跟着我干嘛?我没有得罪过你们吧?”

    “因为,”后面的一个胖男孩儿说道,“你穿裤子了,这可是重罪呀。要是不想被抓起来挨鞭子的话,就把屁股给我们瞧瞧。”他吐出大舌头,似乎面前的女孩儿能勾起他的食欲。前面的大男孩儿听了之后,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小声嘟囔了几句。随即他们都嘻嘻哈哈地淫笑了起来。

    娅妮咬住下唇,一脸愠怒,面红耳赤的往前走了两步。

    一名矮个的男孩儿恶狠狠地说:“你们瞧,她的表情多好看!比‘快活街’的那些货色可强得太多啦。看看,她比我还高呢,我发誓城里没有更标致的女孩儿了。马克你就负责按住她,我们帮你把她的裙子扯下来。她还穿裤子呢,我打赌,她腿间的毛肯定跟头发一个颜色哩。”

    又有一个矮矮的男孩儿说道:“头发也不错,城里很少见呀。在妓院嫖客都管这个叫‘金发小妞’,等他老爸以后没金子使了,说不定得把她卖个大价钱,倒不如我们先尝个新鲜。”几个人继续哄笑在一起。

    地面上的泥土松软,不知不觉,她的轻靴已经陷入其中。

    这几个孩子是城里出了名的小流氓,娅妮已经是第二次见到他们了。他们的父亲大多数都在军中任职,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的确身份尊贵。上次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还在茅房偷看妇女如厕。今天她本要赶回家晚宴,而且更不想惹出麻烦。下午跟伙伴在外面玩得脏兮兮的,误被这几人以为她是南集某个邋遢肉贩的女儿。因为她的玩伴就是肉贩的儿子。看这几个卑劣的家伙,好像也没那么容易放过她。

    跟娅妮一起爬墙的玩伴是海佛里,他们是在大剧场认识的,那会儿她才十三岁。她没有固定的朋友,即便是在礼仪庙上女课,也很少与其他女孩子沟通。她生来尊贵,但不能在人前暴漏身份。至于理由,父亲总是说,瑞文一族与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为了保护自己,必须隐瞒自己的出身。所以她无论走到何处都自称“阿妮”,这本是母亲对她的昵称。有一次,她穿着自己喜欢的马裤去上课,竟然被修女赶了出来。律石上的法律有严格的规定:女子不能穿裤子。甚至连内裤也不行。从那时起,她再也没有去过女校,也没有学习过属于女士的麻烦礼仪。

    海佛里已经十七岁了,比这些男孩儿都大,却只会躲在胡同后面的墙根里瑟瑟发抖。他泪汪汪地对娅妮说“我们真的没法得罪他们”。娅妮真是恨透了这个口口声声说要娶她的胆小男孩儿。

    那个叫马克的傻大个儿,总是张口闭口就提他爸爸,也不知道他爸爸到底是谁,但只怕是连给自己父亲提鞋都不配呢,她心里想着。父亲从来不让她对外人透漏自己的身份,而且每次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父亲都会戴上一副严厉的面具。那些秘密她很快就能知道,距离自己的下个命名日,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这几个少年的目光皆有猥亵之色,娅妮的目光终于沉了下来。她发火的时候,眼睛往往只睁到一半儿。这一点,应该算是从父亲身上遗传的。

    “我们经常逛妓院,”短发稀疏的马克搓搓裤裆,“你最好识相点儿,否则就让我爸爸把你全家关起来,再找几个熟人照顾你妈妈。我猜你妈妈肯定比你还漂亮,到时候说不定我还能做你爸爸...”

    娅妮双臂摇摆,鞋跟溅起水花,眼神中满是怒火与蔑视。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她便闪身向右,一脚蹬上了墙。几个男孩儿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就算是他们的老爸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身手。娅妮的老师是本杰先生,公爵府的老厨子,曾是铁鸦军上一代最强的兵长。

    她的右脚凌空朝天,随势踢劈而下。裙下的长腿猛从上方叩落,脚跟直中大个子的脑门。矮个子男孩儿尖叫着后退,不料失去平衡,撞倒了身后的那个更矮的。剩下一个胖子楞在原地,娅妮稳了一下步伐,一记柔美的侧踢再次冲向面门。

    “啊!啊啊!”马克捂着脸尖叫,鼻血滴落在稀泥里。他向后爬动,其他两个男孩儿拼命推开他,最后被踢倒的胖男孩儿没有发出叫喊声,只是躺在原地,仿佛天旋地转,已不能辩物。

    娅妮愤愤地说道:“作为男孩子,不应该去保护女孩儿的吗?你们这样欺辱女孩子,是不是觉得很有意思?”她握起拳头,恨得牙齿的咯咯响,打算继续教训教训他们。

    鸦鸣凄过南方。夕阳如血,昏黄色的天空逐渐发暗,乌云密布。阴霾巨阙,云层被攉开一个弯凛的口子,仿佛来自于洪神的笑容。

    这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只飞鸦,在空中盘旋几圈落在了娅妮的肩膀上。这是一只渡鸦,脖颈上有一撮淡淡的白色绒毛。它扑动了几下翅膀,似有似无的水珠溅到她的脖子上,微微一凉。鸟儿晃动着脑袋盯着她的眸子,似曾相识地亲近于她。她也不知为什么,竟不由自主地抚摸了鸦儿的颈羽。

    刹那间,一道黑色的闪电在脑海中叱过,血红色的河流、深不见底的渊泽、尸横遍野的大地,这些莫名而恐惧的画面一下子被尽收眼底。黑暗中还有一双贪婪的眼睛,正静静的注目着自己。她吓得颤动了一下,那只渡鸟也在轻鸣中展翅离开了。

    “这是什么?什么东西!”那根本不是她的感觉,却能清楚的感受到。那是什么?我刚才看见了什么?

    一条无尽的长河,从光明直通黑暗,河水红得发黑,怒涛滚滚,横无际涯。娅妮闭紧上双眸,一时间惊惧得犹如窒息。她惶惶不安地顾视左右,但地上除了这几个坏蛋,并无其它任何的物异。

    几个男孩儿都惊愕万分,他们的目光齐唰唰地甩去,看着阴森天穹上跃离的渡鸦,每个人都瞪大眼睛。这景象,意味着面前美丽少女的身份。

    “你!你,”名叫马克的小子张大了嘴巴,瞳孔越缩越小。“原来你是,是是,是…”恐惧像一把利剑刺破他们的意志,他们好像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其他几个男孩儿玩命的往胡同后面跑,坐在地上发呆的马克也突然像电击一般向后扑腾起身,头也不回的发飙狂奔。

    娅妮一脸惊讶不解,抬头望向天空,象征着家徽的那只渡鸦不知飞去何处,只留一片灰蒙蒙的苍穹高悬。不管这幻觉到底是什么,现在都无从得知了。她瞟了那边一眼,确定海佛里仍然躲在墙角。那个递给他玫瑰花索吻的漂亮男孩儿,就在那儿。

    “阿妮!你,你还好吗?你没事吧?”一直躲在角落的海佛里跑了出来,脸颊上还挂着方才残留的惊恐。这惊恐更多是来自于娅妮本身。他穿着务农的白色衬衫,被雨淋了半透,却跟他的脸颊一样,仍然很干净。“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是个...”

    “你就是个懦夫!胆小鬼!骗子!”娅妮失望极了,双眼红红地望着这张俊逸的脸。她用力推开他的肩膀,“别再跟着我啦,否则我会把你打得鼻青脸肿。”他真的没有再跟过来,娅妮揉了揉眼睛,伤心得直跺脚。

    他只是楞在原地失落的看着她的背影,并未再挽留。

    娅妮踩着微小的雨苗往家走着,心里默默的不是滋味儿。天色逐渐黯淡了下来,这会儿母亲肯定还在厨房七嘴八舌的教老梅丽怎么烧肉汤呢。临走的时候,母亲对她说“阿妮,今天你可要听话一次,家里有客人来,不要到处乱跑”,但她还是当成了耳旁风,去找了海佛里。刚才那几个愚蠢的小流氓并没有让她感觉多难受,只有海佛里懦弱的表情和反应,当真让她失望透顶。他一定吓坏了,还以为我是个爬墙都吃力的笨女孩儿呢,娅妮苦涩地一笑。伪装终究是欺骗。

    南集市大路上的巷弄深处,传来几声狗叫。刺耳的吼叫声在小巷的缝隙间飘悬,如同嘲笑着她失意的初恋。

    小雨持续未停,雨点掉落在她金黄的长发上,头皮里面混着些许汗液,微微发痒。她的裙子湿漉漉的,肌肤在里面愈感窒闷。狗叫声越来越近,嚎得她头昏脑涨。今天家家户户的老百姓都很高兴,分发到的美味酒肉足够吃到明天早晨。从这条街最后一个巷弄里,同时传来男人与男人碰杯的大笑声。他们在亮光中喧哗着,时不时吼叫几声,粗野而欢快。这不像是聚宴,更像是吵架。娅妮抻起裙子,又松手放下。反正也这么脏了,左右都会被母亲训责。

    雨苗渐高,在水洼里拍出高高的根子,就像小草一样,但晃动个不停,看得娅妮眼睛累。娅妮知道自己漂亮,所以很少穿这些精美的裙子,因为她知道对于女孩子来说,“漂亮”两个字只会带来灾祸。但即使是这样,她也没能变得丑陋,就算把乱蓬蓬的头发绑成一团儿塞在颈后,那双美丽的眼睛也会将她彻底出卖。

    真想不到,那个信誓旦旦说愿意为了自己付出一切的海佛里,碰到了几个小混混竟吓得差点钻到地缝里。胆小如鼠的懦夫,懦夫!她本来也没有对这个白皮肤的青年抱有太大希望,但他的眼神是那么的温柔…自己很后悔亲吻了他。她喜欢的人不应该是这种胆小鬼!只可惜的是她竟然没能早点儿看出来。

    把我的吻还给我,雨水顺着脸蛋儿留了下来,就像哭泣。

    孤独,伴随着这位领主之女一路成长。

    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但从不怨恨。她突然想起了父亲,骄傲的父亲,跟母亲在阁楼上年年看着走过长街的父亲,那也是她见过父亲最威风的样子啦。盖华丽的披风之下,是忠诚和荣耀支撑起了他的一切,她全心全意地敬爱着他。可这会儿,她想到的却是父亲在黑暗中无助地挣扎着,投以女儿最后一个疼痛的微笑。她痛苦地哆嗦了起来。假的,这是假的,我何必害怕。

    瑞文家堡孤立在南集东侧的一片大空地上。它是由蓝灰色的巨石堆砌而成,主堡旁边连接着厨室,右侧是厕所和狗舍,院后是废弃多年的酒窖。尽管千年之前这座小城堡可能不是这个颜色,但如今它留给人的印象只有陈旧和古老。家里在王宫西边本有一处别苑,但在她小的时候,那就发生了坍塌,所以这些年来就一直住在这里。

    相比王宫,父亲更喜欢这儿,因为安静。这里最常见的动物是乌鸦,它们经常会飞到小城堡最高的石塔上面,为灰暗的夜色点缀出几分孤寂。可它们从未飞到过她的肩膀上,娅妮心惊肉跳地想着,刚才那几个浑小子的眼神,莫非是看见了什么怪物。

    以往溜出去玩儿,晚上回家都能看见矮矮的城垛上发出微弱光亮,但今天没有。想起父亲平时回到家,总会把母亲当成一只小兔子一样抱在怀里,然后悄悄吹灭客厅的蜡烛。待到卧室的门关上以后,只能听到激烈的亲吻声。她想着,自己真是个坏孩子,羡慕父母的感情偶尔还会喝醋。父亲可没那么温柔地抱着她睡过觉,从十二三岁往后。

    “梅丽尔夫人?本杰先生?”

    脚步越近,娅妮越是惶恐。不只是城堡内没有火光,就连外厅也没有,唯独厨楼里有灶火的晃影。女佣和管家都没有应答,这幽暗的气息让她呼吸不稳。

    走进大门,她看见了一个人躺在地上。娅妮几乎要喊了出来,但眼前的画面又让她哑然失声。那正是老佣人梅丽尔,独自躺在血泊中。巨大的腥臊味儿在暗夜里化身为一只巨大的恐魔,撕咬着她的神经,毛孔逐渐纠结到一起。

    老妇人半边脸溺在鲜血中,眼睛睁得巨大,与平日里的慈眉善目完全不同。苍老的唇角凸出,那是死前哀嚎的象征。死去未久,脸上还看得见最后的表情——满是对死亡的惊恐。厨坊里还躺着一个人,他的身旁还有食材和散落在地上的柴火。无疑是本杰·布朗,她的玩伴,兵术老师。这两个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人,都死了。

    “母…母亲?”眼泪顺着眼睑流出,但她的表情仍然很镇定,只是下唇已经被牙齿咬得生疼。母亲一定不会有事,她一直都很会保护自己,我今天不应该跑出去见海佛里的...泪在眼眶中绝堤,倾泻如洪。

    娅妮捡起庭院中劈柴的短斧,仔细搜索着四周,极力保持清醒。直到听见屋庭内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某种动物发出的声音,细细如丝。她握住斧柄垂立胸前,踩过溅有血迹的石板,一步步走进长厅,我是铁鸦领主的女儿,我是战神的后嗣,娅妮继续流着泪,眼中燃烧着恐惧和愤怒。

    细碎的声音仍然不止,离自己越来越近。屋里黑压压一片,她的眼睛好似被迷雾包围。拐角处的地毯清晰的能看见几道血迹,母亲的脚从墙边儿依稀可见。正是这双鞋子,母亲最喜欢的白鼹鼠皮靴,上面有几滴血。那只脚贴着墙,顺伸出来,但墙的那个位置完全容不下一个身子。

    她跨过断裂的肢体,一声不发,直到前面坐着一个金发女人。凯拉娜的面色苍白,奄奄一息。她的怀中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动。离得更近些,看得见是个奇怪而丑陋的生物。

    “母亲...”

    无论这东西是什么,它都太恐怖,仿佛是从鬼故事里走出的生物;身子犹如放倒的木桶,两只滑稽的眼睛比碗还要大。头部像一头长角的青蛙,裂开的嘴占了身体一半儿,前肢比后肢还长。它用尖锐的牙齿它啃食着她母亲的腹部,将内脏掏扯一空,喉咙里不时发出“咔唧”的恶心声响。畸形的爪子握住凯拉娜血淋淋的肠脏,大口大口的往嘴巴里塞。

    母亲那张跟自己一样俊俏的脸,因为绝望而扭曲,美目中只余挣扎失败的不甘。突然,那四脚的鳞怪物似乎注意到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它好奇地看了看。突然,它伸出青蛙一样的舌头甩过去,只留下一个空洞的血窟窿。

    “呜啊啊啊!——”嘶声凄绝。她从未这么快过,从未这么愤怒过,从未这么绝望过,也从未这么害怕过。她的咆哮声竟如利刃般尖锐,在石壁间回荡,好似古老的房屋在与她悲鸣呼应!

    斩出的斧刃,本来距离怪物还有半米的距离,但她毫无所觉,一挥竟连空气都切裂,在它的身上留下了一道巨大的深痕。绿色而黏稠的液体从那畸怪的身躯溅出,怪物疼痛的发出“咕啦咕啦”的嘶鸣,在地上翻滚了几圈,飞蹦到她的房间里。这一刻,她的勇气已失,如同坍塌的巨塔。最后她凭着本能冲过去,重重关上了房间的木门。

    “母亲,母亲,”她声嘶力竭的哭喊着,这副养育她,拥抱她,带给她无尽关怀的美丽躯体,此刻已经残缺不全。腿,腿…她捡起身侧断裂的肢体,试图把母亲拼接完整,这样还有救,有救,她麻木地想着。但另一条腿除了几根被嚼碎的骨头之外,什么都没了。脏腑中的碎肉仍从凯拉娜的身体涌出,伴随着粘稠的鲜血,染红娅妮的双手。

    “为什么,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不要死,我求您了,我以后再也不缠着您了。我会特别听话,好好学习礼仪,我…”唯留悲嚎哀哭。她从未见过那样丑陋的怪物。它谋杀了老女佣,杀了她的妈妈,杀了她最爱的母亲,吃掉了她的身体。

    “阿妮,”凯拉娜用尽一生最后的力量,用完好手掌抓住了女儿的手腕。她用右眼望着女儿,作为一个母亲,如今能做的,只有期待她能好好活下去。

    “乖孩子,听妈妈的话...”随着两只眼睛同时溢出血与泪,凯拉娜忍着漫长的剧痛,“跑——”喉咙里的血呛住了呼吸,终于松下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