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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总会七点演艺,止于午夜。其间点歌,陪唱,伴舞皆付费。女孩子们的收入多半源于此。
中国有句老话: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千年之中无数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都是由她们演义的。那群人里藏着董小婉,李师师,柳如是。有段时间着了魔似的想为她们写本群芳册。可依着《红楼梦》的标准,大家闺秀入正册,余者入副册,下人又副册。卖唱的保不准就是“庸常之辈,无册可录”。我不敢标新立异只好专心赚钱。
夜总会无非就是个供人娱乐的地方,所以门槛低到只要手里拿着钞票哪怕尚处在四脚爬行阶段也可以进来,所以高衙内当街调戏小娘子的戏屡见不鲜。“高衙内”的演员随时更新,小娘子的戏却大都由流芳一个人承担。缘何?都是美貌惹的祸。
流芳瘦脸,削肩,身段凸凹有序。最打人的是胸前的一对圆鼓鼓的白鸽,一动一颤,招遥着要飞出来。难怪旁的姐妹恨恨地赞叹:好一副抢眼的本钱!可是她的那张脸却不,小心翼翼地长着,仿佛怕得罪了谁。小巧的眼,小巧的鼻,小巧的嘴,中国的不能再中国。她就好比是古中国坟墓里复苏的木乃伊,有着过了时的魅力。
这一日老戏重演。我坐在化妆间等着上台,忽听前台人声吵闹,跑到侧台见一醉醺醺的粗鲁汉子正拉着流芳不撒手,那副专业色狼的嘴脸衬得之前的调戏者如同小儿科。我并不着慌,美人遇难方显出英雄本色。果不其然那醉汉的手很快就被一彪型大汉牢牢钳住:“先生,有什么事等这位小姐唱完再说。”
出手的是安哥。他在夜总会的地位就如同维多利亚里的彪哥。那男人待要反抗扫了一眼安哥的块头乖乖地坐回去。我几乎笑出声来,什么法制社会,这年头力气大的总占上风。
不一会儿流芳瘪着嘴下台来,手腕上明晃晃印着五个指痕。我揶揄她:“英雄七次救美啊,什么时候以身相许?”流芳登时红了脸,斜眼朝安哥望去,那边火辣辣的目光滚滚而来。
从未问过她为何流落此间,来这里的人大多都有着不可言的隐衷。我所知的是流芳断不是那等轻浮的物质女,不然不会被一穷小子弄了去,在前簇后拥时。
有的女人是天生丽质难自弃,有的女人是天生自弃难自立。流芳兼而有之,她在感情上离不开一个叫赵毅的男人,正如那男人在金钱上离不开她。空惹得真汉子安哥暗自神伤。
“铅华姐,该你啦!”一穿着惹火的女孩冲着我喊。唯有苦笑,姐字辈中的只剩下自己了,三十岁在杂志社还被人称后生可畏,在这已半截入土。新上来的这一辈人都是歌舞双全型的,又不怕露,简直是盘丝洞里的妖精。
“怎么就这么开心?”我站起身来用手抚弄她的一抹低胸,不过才二十岁,比我入行时还要小。她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给她五颜六色的脸上凭添了一份天真。大家叫她虎牙妹。
“胖财主今天又点我,好好敲他一笔!”虎牙妹恶恨恨地说。
我好不担心:“那个财主?他不是好人。”说到这自己禁不住笑了,出入这里的可有好人?
出入这里的没有好人可还要分出三六九等。有些是工薪阶层,来这里不敢狠玩的,一是怕老婆二是属实没钱,她们叫他贫民;穿着名牌,开着宝马,出手大方却低俗的,她们叫他财主;有钱却不失风度,温文尔雅地玩的是新贵。新贵难找是财主就好。难怪虎牙妹如此兴高采烈。
混迹其间的女子人生中所有的得意不过是能把一个又一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是有时却替她们高兴,毕竟有一点乐子冲淡悲哀,象戏台上涂在脸上的一抹刺眼的俗艳。而自己竟是连这样的乐子都不会享用——彻底的悲哀。
再想下去又要自怜,赶忙朝前台走去。依依呀呀地伴曲响起,使我忆起父亲拉起的胡琴。小时候缠着他为我拉琴伴奏,踌躇满志的婉如明日之星,如今却是站在台上唱着,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
今日唱的是周冰倩的《真的好想你》,柔柔地,带点小悲伤。唱完了刚要下台,服务生递上来一张小条子,点的是邓丽君的《浓情万缕》,一首老掉牙的歌,心中却由不得一动,这首歌是我大学时登台的最爱。诧异地向座台望去,果见深深角落里一男子举手向我示意。灯暗暗看不清他的真面目,笑笑算做回礼,便唱道:
浓情千万缕 丝丝为了你
盼君多珍惜 愿你长相忆
今生永不渝 今世永不移
长藤倚老树 形影永相撃
要下台时瞥见深深角落里那一只手还在挥动,若不是在此处相逢真想上前问个究竟为何独爱这一曲,可如今只装着未留意,径直朝化妆间走去。岂知刚推门就听虎牙妹嚷道:“听说你撞上个新贵,多运气!怎么就下来了?”我奇道:“你怎知他是新贵?”“这还用问?”她呲着小虎牙一路掰扯下去,“瞧他一身的行头就知档次不低,我赌他的车是宝马一档。哎,二赔一,谁下注?”
我还想再问,那边阿花抽出一张老人头拍在梳妆台上,豪爽地道:“好,我跟你赌!我就不信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偏有那么多富人!”
阿花这名字乍一听好似唤狗,可与另一绰号“俏麻子”相较已文雅颇多。她水蛇腰,长脸,眼睛媚长,眉毛却浓密的飞入鬓角。而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散在脸蛋上的花斑,古语说十个麻子九个俏,没有麻子不风骚。阿花很为此语作脸,当真又俏又风骚,男人中属她最吃得开。
虎牙妹也不客气,收了银子道:“我出去放风,回头叫你们瞧瞧我的眼力!”不大一会儿她骂骂咧咧地回屋道:“怎么一转身的功夫就没了人影,妈的,泡妞也不急这一刻!”阿花不信,疑心她暗里捣鬼,吵着要回钱来。她二人正掰扯不清,我笑道:“依我看他只是带着两条腿来的,拔腿走人可不就没了影子!”
看了看表忽地忆起稿子尚未敲定,道了声明日见双手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到门口,忽地一声清脆的汽笛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不理,再抬脚那喇叭又响,这一次车门开了,一男子笑着冲我挥手,嘴巴嘟出四个字的形状:浓——情——万——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