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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悄然离去,支狩真仍未就寝。
他盘坐在孔雀云母屏风后,五心向天,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运转不休。一丝丝肉眼难察的奇异光线从身躯各处陆续生出,犹如纤密蛛丝,不断向眉心深处一物汇聚。
此物类似虫蛹,蜷曲成团,蛹壳薄如纱绡,隐约可见里面八对透明的翅翼迎合支狩真的呼吸,一起一伏,一张一合,发散出白金色的朦朦毫光。
正是巫族最神秘最怪怖的传承——巫灵。
巫族最高秘典《祝天十三录》记述:“巫灵非血非肉,非神非鬼,非虚非实,非生非死。存观一念之间,超脱工器之外。”
《祝天十三录》共录十三种神通广大的顶级巫法,其中,只有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才能生成巫灵。此法汇集全身血脉精华化为灵光,溶于眉心,以之为胎。再观想三魂七魄,授魂魄之精入胎,孕育巫灵。
没有巫族血脉的人,即便得到虚极钉胎魂魄禁法,也休想化出灵光、成就巫灵。
这是巫族最纯正的血裔方可修炼的无上大法。当年巫族分裂,《祝天十三录》分别被支氏、共氏等部秘密掠走,由历代族长私藏,把巫祭都蒙在鼓里。甚至许多祝由禁咒术的典籍也被族长一手把持,以致于巫祭传承日益削弱。到了支由这代,仅会一些浅显的巫族符箓,完全没什么杀伤力。
支狩真垂下眼睑,诸多杂念纷纷敛去,眉心渐渐发热,蛹壳表面亮起丝丝缕缕的花纹。这些花纹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汇聚的灵光不停变幻,交织出更多繁密玄妙的纹理。
虫蛹一次次颤动,蜷曲的身躯竭力拱起、扭摆,似要挣脱蛹壳。支狩真偶尔听到一两声蝉鸣,若有若无,似真似幻,远在冥冥之外。
一个多时辰后,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运行到了第十一个周天,支狩真突然眉头一蹙,额冒冷汗,手足不自禁地抽搐起来。这门禁法,不仅专注魂魄,还需要强悍的肉身支撑。历来成就巫灵的巫族,无不兼修祖巫炼体术。而他为了瞒过巴雷,不得不放弃炼体,只凭普通人的体质苦苦硬撑。
又一个周天运转下来,支狩真只觉眼前发黑,冷汗如浆涌出,全身骨肉痛得几欲虚脱。他心知身体已至极限,当即停下,抓住屏风架子,吃力地撑着身子站起来。
已过子夜,万籁俱寂,唯有山风如涛,汹涌拍打窗棂,把小楼摇成漂浮的孤岛。
四周没有光,也没有影子,支狩真目光所及的远方,是更苍茫的黑暗。
和过往无数个深夜一样,他默默伫立,聆听风声,黑暗的孤岛好像飘摇在无尽呼啸的山涛中。此刻他人不在,光阴不在,布满尖锐棱角的孤独如暗礁浮出。
这是一天里,唯独属于他的短暂时光。可每临此刻,他反而会感到莫名的空虚,仿佛从高崖坠下,一直往下落,无法着陆,也抓不到什么可以攀附。
他的日子其实过得非常单薄,日复一日,沿着既定的路走下去。秘密苦修,成就巫灵,是父亲生前的安排;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是在巴雷跟前演戏。而一旦离开这些,他就变得无所事事,茫然若失。正如拂晓时山风如潮退去,只剩满地荒叶,躺在耀如刀割的阳光下,不知何去何从。
“砰——”良久,支狩真推开窗,任由猛烈的山风和黑夜一起灌入,宽松的华袍“呼”地鼓起来,似向夜空张开的翅膀。
他忽而有种一跃而出的冲动,飞向山外,抛下一切。山风呼喊着迎上来,像奋力托起的巨浪,可他始终站着不动,任冲动流逝,背上汗水风干,越来越沉重的寒意覆盖住皮肤的每一个细小毛孔,于是风再也不能穿透。
支狩真慢慢关上窗,宽袍无力地垂下来。陡然,他目光一凝,窗外竹丛的枝叶缝隙透出数点火光,一摇一晃,正向竹楼接近。
他眉心的虫蛹倏然一悸,一丝不安涌上心头。
这是巫灵预感吉凶的本能。
支狩真马上转身,走到一座描金紫檀柜架前。柜架共设三层,胡乱堆了大量华丽光灿的刺绣丝绢、晋楚字画和志怪话本,连几个屉盒也塞得满满当当。
支狩真拉开第三个屉盒,最上面是一摞精美的春宫画册,下面压着数十卷话本:《八荒第一方士秘传》、《戏说谪仙王子乔》、《妾身与子乔——青楼一夜听春雨》、《妖言惑众王子乔之十大邪术》、《真方士智戏假魔门》……尽是支狩真委托行商,从晋楚各地大小书坊搜罗来的。这些书册记载了坊间流传的王子乔轶事,多数以讹传讹,极尽夸张,但支狩真反复研读,抽丝剥茧,倒也琢磨出了几分王子乔的性情。
要不然,他怎会贸贸然把这位名人“请到”寨子,成为登坛祭天计划的最后一环?
窗外,火光直穿竹林,越来越近。凭借眉心虫蛹,支狩真遥遥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他点亮鲸油香烛,把诸多书册丢进火盆。“蓬!”火焰升腾,书页迅速卷起焦黄的边角。
窗外忽地一亮,几个巫族大汉手执火把,气势汹汹赶到吊脚楼前。两个打盹的小侍女惊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迎上去。
“是巫武大人让俺们来的。”为首的黄脸大汉吆喝道,“小翠、小蔻,打开门!”
支狩真靠在窗边,看清了来人的脸,那是巴雷的侄子巴横和几个心腹手下。他犹豫了一下,又把墙上悬挂的一幅《雪夜宫宴图》扯下,扔入火盆。火光窜跃,画卷上隐隐浮现出一个人执剑技击的各种姿势,旋即又被火舌吞没。
《雪夜宫宴图》原本出自大晋第一画师黄舟子之手,描绘了腊八雪夜,晋王在御花园与一干名士饮酒作乐,赏雪论道的盛况。真迹被大晋王宫收藏,支狩真这幅只是一个行脚商附赠的赝品。谁料想,这幅赝品有次被烛火一照,竟然呈现出人影舞剑的图像。支狩真观摩之下,发现这是一套极其简单的练剑入门训练,既没有相应的剑气运转之法,也没什么高深莫测的剑招。但他按图试着练习数月后,却觉得手指、手腕、肩肘变得十分灵活,仿佛连贯成一道无形的水流,一剑刺出,犹如行云扬风,自然流畅。
支狩真立知其中不凡,于是夜夜勤练。所幸《雪夜宫宴图》只是一些习剑姿势,不涉及内息运用、武道炼体,无法改变支狩真普通人的体质,也就不会引起巴雷的疑心。
“少族长,还没睡哪!”黄脸大汉巴横把竹梯踩得嘎吱乱响,率先走上来,大大咧咧地嚷道,“巫武大人下命令了,叫俺们搜查一下四周,防止马化偷偷进来搞乱子!”
他大手一挥,身后几个族人立刻翻箱倒柜,四处查看。支狩真目光一闪,失声叫道:“马化?难道有马化闯进寨子了?该死,你们是怎么守卫的?”他一脸惊惧地退到墙角,心里暗想,巴雷怎会大半夜派人过来,难道终究对自己起了疑心?
“嗯?”巴横瞅见火盆里闪烁的火烬,狐疑地道,“深更半夜,你烧个什么东西?”
“天太冷,当然是烤火取暖。”支狩真顺手抓起几匹绢丝,丢进火盆。热焰腾地窜起数尺,吓了巴横一跳,霍然抽出腰刀。
等他看清烧火的物事,气得挥刀大骂:“败家的瓜娃子!这么金贵的玩意儿,你当木头烧?”
“巴横,你这是要干什么?”支狩真慌乱盯着面前挥舞的刀光,“这些都是我的东西,是用阿爸留下的金子买的,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你还不把刀放下,我可是少族长,难道你要犯上作乱?雷叔呢,雷叔快来救我!你侄子要杀人啦——”
清寂深夜,他的喊叫声尤显刺耳,远远传了出去,两个小侍女也惊得赶上来。虽然寨子里人人唾弃支狩真,可他毕竟是支氏嫡系血脉,未来巫族之长,谁也不会对他乱来。
“巴横哥……”小翠怯生生地瞧了瞧巴横。
“好了好了,别听这孬货胡扯。”巴横摆摆手,瞪了支狩真一眼,悻悻收起刀,“连耍耍刀子也怕,真个丢尽了俺们巫族的脸。别瞎嚷嚷了,俺们这次来,就是俺叔的意思。”
支狩真问:“雷叔是个什么意思?”
巴横冷笑一声:“巫武大人有令,为了防备马化偷袭,有请少族长去后山的寨楼暂居,负责督守。”
“雷叔要我搬去后山?”支狩真面色大变,心中却波澜不惊,巴雷终究要对自己动手了。
支氏山寨四面环山,正面的山路布有祝由禁咒阵,南北两处岭险壁陡,峰高入云,凶兽层出不穷,即便是马化也难以轻易攀越。西面的后山地势荒僻,人迹罕至,暗藏一条崎岖小路可以进出寨子。出入口搭了一个简陋的寨楼,恰好位于后山崖顶,由几个族里的老人常年看守。
眼下面临马化之危,巴雷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安排自己去后山,便可避开族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眼中钉,黑锅自然有马化去背。到那时,巴雷打着为自己复仇的幌子一统全族,族人还要夸他仁义。
“是咧,巫武大人说了,事关巫族兴亡,少族长责任重大着哩。快收拾一下吧,俺们现在就带你去后山。”巴横皮笑肉不笑地道。
“我不去!后山那么荒,又在风口上,哪里是人待的地方?”支狩真一脚踢翻火盆,灰烬四散飞扬。巴雷之所以选择半夜带他走,想必是怕他大闹,族人面前不太好看。
“这就由不得你了!”巴横面色一沉,“少族长,你可是俺们巫族的头,平日里吃好的,穿好的,耍得也痛快。怎么,到了紧要关头,为族人吃点苦都不肯?你还不晓得后山那条小路有多重要?要是让马化摸上来,大伙儿都得完蛋!”
“我不管,反正我不去!去年看后山的那个老头,听说被一条大蛇吞了,骨渣子都不剩!”支狩真颤声道。瞧见他腿股发抖的样子,小翠、小蔻也忍不住啐了一口。
巴横森然道:“少族长放心,俺们几个会随你守在后山,好好保护你的。”手下几个大汉也围上来,个个脸露讥诮之色。
支狩真忿然推倒了一个冰裂纹瓷瓶,碎片砰然飞溅,他又抓起几案上的器皿,乒乒乓乓胡摔一通,“我要见雷叔,雷叔最疼我,不会让我去后山的!”
巴横仰天大笑,这个蠢物还蒙在鼓里哩!叔叔的意思早跟他透露了,只等支狩真一死,叔叔登上族位,自己这个亲侄子就是响当当的少族长了。
“澎!”支狩真又砸碎了一个白玉盆,宽袖顺势一遮,盆底一柄暗藏的小匕首悄然纳入袖中。
“别闹了,少族长,俺们该上路了。”巴横使了个眼色,一个大汉一把揪住支狩真的膀子,发力一抬,把他扛在肩上,就要往外走。
“风寒露重,诸位这是要深夜出行么?”一个清朗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悠悠传来,王子乔扶梯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