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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璇坐在飞机在,遮阳板外是深蓝如墨的天空,再怎么望,亦是深蓝如墨,机翼上有雷达的灯,一闪一闪的光。
她那彩凤的旗袍,是有多舍不得啊,四年了,她终于等来和自己的丈夫,能说能动的丈夫一起穿上喜服。
那件旗袍于她的意义,又岂是一件上等的苏绣那么简单?
最终还是选择没有带走。
带走,就会留下念相,不想带走任何一点念相!要断,就断得彻底些!彻底到一点关于G城的影子也不要有。
那封信,他怕是已经看到了吧?
反反复复,他在茉园住过的那些夜里,她总是无法入睡,然后起床,趿上棉质的拖鞋,扭开书桌上的台灯。
信笺是老式的,大概是因为现在的人,交流方式太过繁多,所以信笺这种东西,显得矫情。
她问他,裴锦程,你不矫情会死吗?
他淡淡的问,如果我说会,你预备怎么办?
如果他会,她只能任着他,她怎么舍得让他去死?他昏迷三年,已经折磨够了那么多人,他还是健康的活着吧。
她矫情的拿着信笺,拧开水笔的盖,搭笔。
“亲爱的锦程。”
才写下那几个字,钢笔笔尖在信笺上划出“欻欻”的声音。
纸张被她“咵”的一声扯下,又揉作一团,扔在桌面上。
她为什么要叫亲爱的锦程?
他才不配,他在茉园软玉温香,他怎么受得起“亲爱的”三个字?
“裴锦程!”
这三个字写下,她又懊恼的涂掉,扯下信笺,揉作一团,扔在桌面上。
如果真的不在乎了,何必这样恶声恶气?
不在乎了,放下了,死心了,若真是如此,何必恨他?何必用一种怨妇的姿态来指责他,用喊他名字的方式去质问他?
不需要的,她应该豁达,饶了自己的时候,也饶了别人吧。
毕竟,她爱过,何苦在自己决定放下的时候,还要去指责,还要去痛骂,还要去让对方不安,大家以后都会有自己的生活,她是,他也是。
豁达,不过是重新开始的第一步。
“锦程,我走了,你和白珊,还是四年前的裴锦程和白珊……”
眼泪一滴滴的往下落,打得整个信笺都湿透了,笔尖一触上纸张,那钢质的尖上引出的墨水便迅速被一丝丝的引开,信纸花得惨不忍睹。
纸笺好比女人化过妆的脸蛋,怎么经得起泪水的摧残?她努力克制,克制不让自己这样失态。
万簌寂静的夜里,窗外的路灯会彻夜不灭,梧桐苑的门灯在夜幕里,更显柔和。
是谁说,为丈夫点一盏灯,他便能寻到回家的路?
揉掉那些泪水打湿的信笺,拿了毛巾贴在脸上,复又重新写下那段话,一张张写过去,打湿脸上的毛巾,保证纸张的干净整洁。
..
裴锦程手掌抬起,五指撑开压在脸上,安谧的酒店套房里凌乱不堪,他的呼吸声听起来像放了扩音器一般,能听到颤颤的音,大呵一口气的沉重,又吸不上气来的困迫。
她的字迹一眼就能认出来,流畅有力的行楷,每一个标点前的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她都非常用力,结束的标点也很用力,以至于句号不圆。像个多边形。
左胸那里,好象有个东西,跳得很吃力,却又跳得很重,一下一下的,撞击着他的胸腔,那力道太大,撞得他只能往后退了两步,反手撑在梳妆台上。
一张信纸根本就没有写满,大片的留白,空在那里,她也不嫌弃寂寞。又换了一张,颤崴崴的手揭开。
第二张,“锦程,虽然这样走了,但是我还是想跟你说,我没有绑架白珊,不在乎有没有信我,但我还是要说,我没有,不想在走后也留一个污点给自己,我没有……”
第三张,“锦程,我不是个好妻子,厨艺和家务都很差,无法和白珊所会的东西相媲美,我感到很抱歉。在你醒来后的时间里,我没有尽好一个妻子本该尽的义务,后来你让我做饭,我很不情愿,却装作很享受的样子,欺骗了你,抱歉。”
第四张,“锦程,其实这几年,我收获了很多。
虽然我以代罪之身嫁进裴家,可是爷爷待我很好,锦悦待我很好,锦瑞待我也很好。
锦悦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她讲话的时候,总是让我很开心,让我知道裴家这种深宅大门里,也有一只这样可爱的鸟儿。
她小小年纪,却很善良,我很感激她,那时候我在裴家没有一个朋友,她怜我,总是拿着作业到梧桐苑来做,妈妈若是刁难我,她便想尽办法把妈妈支开,甚至为了我,以绝食威胁妈妈不准再找的茬。
我知道,她用她的方式保护我。
锦瑞对我的帮助,你不喜欢听,我便不说了罢。
爷爷是个令我崇拜的人,他总是逼迫我去做一些事情,不管多困难,他都冷眼旁观,可事件结束后,每次都让我感觉自己经过了一场洗礼,又成长了。
我感谢这几年他教会我的东西,更感谢当年他没有因为我的错误而一怒之下毁了我的人生。
他给了我另外一个人生,这一生,我都会记得他对我的恩情和教诲。
我收获了很多,真的很多,我在申家二十二年,只学会了被宠爱,学会了惹是生非,学会了以自我为中心,而我在裴家得到的东西,都将变成我以后人生的财富。
我们以后都会有更美好的人生,你有白珊相携到老,我也会找到一个称心的伴侣,从此,我们都回到了四年前,不止是四年前的白珊和裴锦程,还有四年前的申璇。
四年前的那个冬天,我没有到过G城,没有去过纸醉金迷的夜场,从未认识过你,没有跟你发生争执,没有拿起那瓶琥珀色的轩尼诗砸向你的后脑。
你健康,英俊,挺拔,帅气,还是像四年前的你一样,路过那一片人潮,无数女子为你惊声尖叫,锦程,你还是一如当年,什么也没变。”
炭黑的墨水变了颜色,带着蓝色的笔迹。
“锦程,你在众目睽睽下对我说,谢谢我。
其实,我想说,谢谢你。
谢谢你慢慢的接纳了我,虽然我曾是伤害过你的人,害你失去了人生最美好的三年。
谢谢你为我做的事,我都知道,除了谢谢,我竟词穷了,请忘记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带给你的那些不愉快,我们以后都会幸福的生活。”
裴锦程看着最后一张信笺,末尾是四小段明显的笔墨不同,“锦程,你在众目睽睽下对我说,谢谢我。”
是家里的信笺,可最后这几段,是她在这个房间里,用宾馆的圆珠笔写的,无论怎么写,她最后的标点,都会很用力。
他看到纸笺上,一滴泪痕,已经干涸。
除了泪,怎么可以把那个“我”字,染得那么模糊呢?
裴锦手里捏着信笺,攥得很紧,但他只是状似平静的,慢悠悠的扯了下领子,唐装盘扣的领子被拉开,然后再次拿起手机,拨出去后,沉沉的吐了口气,在语音信箱里留言,“阿璇,听钟妈说你不舒服,我在酒店的房间里等你,不舒服,我们就去看医生,如果你觉得闷,觉得G城空气不好,我们出去转转……”
他猛的挂了电话,呼吸开始急促,眼框缓缓的泛了红,不是初初开始时候目眦欲裂的腥红,而是被水渍泡过的红肿,再次拨出电话,脸上有了痒痒的,热热的感觉,一道道的,连绵不断的滑下来,他舔了下唇,听到语音信箱的播报,又道,“阿璇,最近手头上的事,都可以放一放了,上次我们出海的地方。”他停了话,紧紧蹙起眉,恨不得将两道毫不相干的眉拧到一起去。
握着信笺的手,靠住心口,用力的了顶,才顶上来一口气,强行扯了个笑,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一些,“就是你过生日时,我们出海的时候,你跟我说,你好喜欢那个地方,我当时还告诉你,前面有个岛,你喜欢那里,我们以后可以经常去,我把那个岛买了下来,本来想等建好房子再带你过去看看,要不然明天我们抽个时间,一起去看看?”
他的眸色开始焦急的环顾,却站在房间里不敢出去找人,他始终强迫自己相信,她会回来。
靠着梳妆台,坐下去,坐在地上,手上的信笺已经被他捏破,那只手,抖得厉害,他竟有些控制不住,控制不住不让其颤抖,重复的拨着那个永远留言的语音信箱,“阿璇,你知道吗?那个岛上有淡水,我们以后每个月都可以去那里渡假,又近,空气又好,我们可以种几亩辣椒,反正你喜欢吃,可以腌起来做酱,送朋友也可以,是不是?”
她说,她很不情愿,却装作很享受的样子。
她说,四年前的那冬天,她没有到过G城,没有去过纸醉金迷的夜场,从未认识过他,没有跟他发生争执,没有拿起那瓶琥珀色的轩尼诗砸向他的后脑。
那瓶轩尼诗,才喝了四分之一,她拿起那个瓶子的时候,手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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