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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秀去找钟老爷子时,他刚得了一副新画,与钟平在看。
这幅画是昨日刚从好友手里诓出来的,拿来时便爱不释手。如今与钟平看,便断言这是白石道人画里意境最好的一副。可钟平却有不同的意见,他也是个此道爱好者,见父亲倔强也急了起来,便直接取了右侧自己的书房,从珍藏之物出取了一轴。
“我觉得此画为佳。景再好终是死的,以人为画,百态为描,方能入情,父亲这副虽然好,终究没我这副灵气足。”钟平挺了挺胸膛,钟老爷子却浑不在意,“这寒潭意境深远,我如今虽看不出门道,却总觉得你那副比这副少了些什么。你我都知道,同个作者晚期之物总比早年的要多些韵味。”
钟平一步也不肯让,“父亲既说不出来,还不如早认了我这副要好些。”
这两人虽说是父子两,但在画作一事却走的是不同流派。钟老爷子喜欢古朴如劲松,深冷若寒潭。而钟平却更偏爱桃满枝灿烂清新之风,便有了不同的结论,两个人正辩驳的不相上下,外头便有了敲门声。
“外头小姐来找”守门的童子供着身进来禀报。
钟老爷子撩了把胡子,“这么晚了,秀儿来做什么?”钟平在一旁,毓秀从来懂规矩的,“想来应该是要紧事儿,不然以毓秀的性子该不会打扰父亲你休息。也正好,既然父亲非要与我争论,不如让毓秀这丫头来说到说到。”
钟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的,“秀儿那是我指点出来的,连你都是我指点出来的。”
钟平在旁的事情上孝顺的很,偏偏跟老爷子如出一辙的学究做派,“父亲可不能以势压人,端看毓秀觉得那副画意境好。倘若我输了,我那副清源图就赠给父亲。”说着他话里又一转折,“但倘若父亲输了……”
钟老爷子哼哼一声,“且等着吧。”
外头天色浓浓,毓秀穿的并不太厚。还好童子只过了一会儿就让她进去了,祖父书房的灯来亮着,想来也没入睡。本来也就是如此,老人家到了岁数本来就觉少,尤其是钟老爷子这样的,平素就爱对着烛火与钟父商议要事。
“秀儿,你来的正好,祖父今儿刚得了白石道人的真笔。”钟老爷子知道这孙女与自己一样,都喜好白石道人的手法,急着与她分享,“快看看这幅画,这笔锋,这力道,与他往日作品风格差了许多,只不过这话里的意境却是一流的。”
毓秀大半夜来,本就是心里堵的难受。
她即便重生了,却还是楚朝的人。无国哪来家,她不愿意看着楚朝北楚昭弄的上下混乱,脏污至此。到如今看见了祖父和父亲之后,原本堵在胸口处的一口浊气才缓缓松了一口。到底楚朝还不是无救之国,虽有楚昭那样心机深沉之辈,但也不少如她祖父这样清风廉洁之人。
“毓秀,发什么呆?”钟父已经展了画卷,他刚才和钟老爷子争论了半天,都没得出结论,“你祖父新得的白石道人的画,这是父亲从前得的,你给辨辨,这两幅画,那副意境好一点。”
毓秀看两人这幅姿态便晓得是发生什么事儿了,这两父子总是如此。
钟平展了自己的【清源图】放置一侧,而钟老爷子则毫不相让的展开了自己的【寒潭】,两个人争的如斗鸡一样。
“画意一事上本来就是各有千秋,端看个人爱重什么笔锋。”毓秀垂着头笑看两幅画,“既然父亲和祖父执意要分出个上下,毓秀就斗胆品驳一番。”
她细细看两幅画,这两幅都是白石道人的作品。只不过钟平那副是他早期作品,而白石道人也就是因为这幅画所晕染的灵气,一跃成为楚朝文豪,他所做画卷,一册万金都不为过。从前一直为皇家作画,只不过这些年似乎销声匿迹了一样,很久都不曾听到他的消息。
【清源图】整个画面中只有十人,却足足描了人生百态。有撑船的艄公,有过桥的行人,还有正在揪着孩童耳朵斥责他尿床的妇女。这幅画算是楚朝文坛的一个转折,毓秀听过不少人品驳这番话,灵气十足,只是简单的笔触却活灵活现的描绘了楚人生活的现状。
而这幅画之所以享誉文坛,也正是因为这画上的意境,正因为它平和,而那时楚朝正是内忧外乱。谁都盼望着能有如同前朝五柳先生的那样桃源之地。因此这画还有个别名——桃源图。
【寒潭】应是他老年作品。毓秀从未见过这副画。
这画面和之前那副融景多了不同,只是很简简单单的水面,湛蓝之色,只不过水面上结了冰,再往远处走冰裂了痕,偶尔能看到飞鸟冻死的残害落在冰面上。四处都是冷冷寂寂,只看着这副画,便有种高寒的感觉从心里升起,怪清冷的。
毓秀本觉得此画只是一个写景画,给人的感觉是孤冷了些。毕竟前头那副是早先所作,笔力和色彩晕染方面确实不如后面这副。可这副寒潭也却也没有这副的灵气,更没有这副融了人间百态所含有的意味儿。
她正要开头,面前的烛火却忽然晃了一下,原本看不清的也在此刻突然展现人眼前。毓秀便愣愣的看着眼前这副画,看的久了,眼中居然有些发酸的感觉。
“毓秀,怎么说?”钟平问看女儿长久的不说话,心里便着急了,问道。
毓秀被他的声音从深思钟拉了回来,又深深忘了眼那画,才缓缓转过头来。
“毓秀觉得,祖父和父亲也许是错看了这两幅画”,她这么说,钟平和钟老爷子都有些不理解,毓秀又补充道,“也许这两幅画本就是一副画呢?”也许在白石道人看来,这两幅画就是一副,换了先后顺序是他心中所想。而如今这顺序,却在顺应了时间。
“秀儿此话何意?”钟老爷子额头上皱纹一道一道的,显然是被孙女的话给迷住了。
“一副是白日之景,一副是晚景。”这两幅画单放着,毓秀许是瞧不出白石道人心里的想法,如今放在一起,却让她看的在清楚不过,“父亲和祖父这样看不清楚,那这样呢?”说着,毓秀将那副【寒潭】拿远了些,“白石道人技法高詹,这辈子毓秀都望其项背。”
原本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副画,只是立起来,放在竹影下却仿佛活了一样。寒潭中本就有深影,钟父和老爷子本以为是大点的游鱼,如今看看的仔细,那居然是一副人的残骸。而那孤鸟的骸骨也并非骸骨,放在底下平视时候是孤鸟,如今立起来,却像是个弱巴巴瘦到极致的老叟。
他太瘦了,那骨头梆子细到了极致,一只手扑腾出水面,却又无力的坠落下来。
只是这样,这副画的意境就全变了,从之前简单却又辽阔的写景画变成了描情。生生将这个美丽壮阔的寒潭,画成了一个酸腐的能熔毁世间万物的胃液。
“如今世道这样,先生自然不敢把所思所想直接的描述在画里。”钟父原还有争议,现在却一点没了,“人到晚期经历多了,自然与之前不同。父亲,是我输了。”
钟老爷子却只是看着画,并不做声。
“以画入意,想那时候白石道人作画,心中又是何所思?”明白了那白石先生所想,毓秀心中也顿起无数感慨,如今楚朝官场可不正如那寒潭。多少清廉,多少正直为民之士,活活的被冻死在潭底,而侥幸出来的那几个再怎么用力也翻腾不出任何水花。
这就是寒潭的现实。
也是如今的楚朝,毓秀知道,便是老话重提也一样。长此以往下去,国将不国——便是钟家百年之家又能如何,倘若楚朝是这寒潭,再它彻底冰冻之下,他们这些游再湖底的鱼儿,如何能活?
“不过父亲也未输,在毓秀看来,如果是白石道人,自己应该最喜这副【清源图】,在他心里,这两幅画也可以是一副画。”毓秀将两幅画排了排,“只是这两幅画如何的先后顺序,只能看咱们后人如何对待了?”
钟老爷子沉默了下来。若清源再前,便是由清到浊。
若寒潭在前,便是由浊到清。
“秀儿进来就是如此长篇大论,到底想说些什么,直说就好。”钟老爷子看出毓秀话里有话,让她不妨直言。
“从前祖父教导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所以毓秀不信,连我女流之辈都看出来的事情,祖父和父亲会看不出来?”毓秀道,“如今楚朝的官场是肮脏,是干净,是清醒,是浑浊,祖父看的清楚。如今这搅乱浑水之人还在肆意,难道就真的无所作为吗?”
“今日柳大人来了家里,毓秀听说了最近的朝中之事。”
钟老爷子和钟平互相对视了一眼。
“且不说如今官场众人如何尸位素餐,科举本就是我国吸贤纳能的唯一途径。倘使有人断了这里,便是断了我楚朝的根儿,长此下去真正的有才之人哪里能为国效劳?对于三皇子楚昭卖官鬻爵,公然舞弊科举一事,毓秀恳请祖父彻查,还天下举子一个公道。”
她说的明明白白,钟平和钟老爷子也不能再不面对。
钟老爷子坐在椅子上,沉沉的叹了口气。他非不想管,而是他无能,也无力再去管,否则又何必与二字在书房里对着画轴无所事事。
“毓秀,这件事清涉及的太多了”,钟平道,“非我们不想管。而是如今辽使臣入京,楚昭想来也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才会做事无所顾忌。倘使我们父子两此时出手,纵使揭破了他的阴谋,却陷国家与为难。辽人若清楚楚朝官场上的情况,他们能不动手吗?”
钟老爷子也叹了口气,“纵不为这个,也不能在辽人面前丢丑啊。”老一辈总有这个念想,家丑不可外扬。
“可这样不是让楚昭越来越猖狂吗,祖父……”毓秀还想再说,钟老爷子却捂着太阳穴,“此事我会管,只不过需得等辽臣走了之后,毓秀,你莫在说了,天色完晚了,回去睡吧。”
毓秀没有出去,被钟父斥道,“你祖父头痛,需要早点安寝。女儿家家的,还不早点回房休息。”
毓秀有些无奈这二人,也看出祖父确实也在两难,“毓秀告退。祖父早点安寝。”
出了门之后她便狠狠的呼出了一口气,已至深夜,天上的月也有些寒了。毓秀并不想回房,让下人下去后,便自己踱步到了凉亭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