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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一字写完诏书, 我又提笔写给萧独的信,笔尖悬于纸面上良久,却连第一字都不知道。这一信送出,也许便是永别,我写得愈多, 只怕他到时会愈心寒,又何必多言。
彷徨良久, 只在纸上写下一句:汝之聘礼, 朕收下了。
才写几字,掌心已沁出一层汗液, 好似这笔重有千金。
一诺千金。
又写,见字如人, 外敌来袭,刻不容缓, 盼汝凯旋。
等汝归来……常伴君侧。
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写完, 萧煜不阴不阳地笑了一下:“皇叔,该不会对这小杂种真上了心罢?”
我不答,将信折起,转了转扳指, 终是没有取下,见腿上落了些方才萧煜削下的断发, 便捡了一缕,又取下腕上用来辟邪的玛瑙手珠,一并附到信中, 递给了萧煜。我冷眼看他将信与手诏接过,眯起双眼:“让朕写这些并非难事,你如何证明是朕的意思?萧独是摄政王,你当他那么好骗?”
“这些,我自然早就料到了。”萧煜笑了笑,将一物搁在我手背上,冰冷的玺印贴上皮肤,寒意彻骨。
玉玺被分明保管在御书房内的多宝阁中,那附近定有萧独的暗卫在监视,他是如何拿到手而没有惊动萧独的?
莫不是假的?
我夺过玉玺,细细察看一番,但见玉玺的玉质通透澄明,内有一缕龙形沁血纹路,底部“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亦是由精细结论的阴阳刻结合雕成,看不出一丝伪造的痕迹。
难道,在御书房中的那个才是假的?
看出我的疑惑,萧煜将玉玺拿过,压了印泥,在诏书上盖下:“很意外罢,皇叔?这玉玺会在我手上,都是父皇的意思。我是皇长子,出生时天降吉兆,又天生鸾目,有帝王之相,父皇最中意的太子是我,即便我残了,他也不曾改变初衷,盖因那小杂种锋芒太盛,父皇为保护我,才立他为太子,表面对我不闻不问,暗中却对我倍加关照。北巡之前,他将真玉玺交给身边的一位亲信,交代他万一朝中生变,便保我上位。皇叔……这么几年,你不只轻看了萧独,更轻看了我。”
我牙关一紧。我知晓要萧煜是个隐患,日后我必将除掉,只是考虑到留着他能制衡萧独的权力,未想立刻对他动手,待到局势稳定再做打算,没料,他竟早已掌握了我的命脉。
我前几日在朝会上下了口诏,如今再下手诏,萧独不得不去。
危及皇城的危机迫在眉睫,亦比我一人安危重要。萧煜这小子,我得与他慢慢周旋,先应了他便是。
萧煜收好信放进信筒,又递给我另一张纸:“还有一封,皇叔,知晓是给谁的,该如何写罢?”
我冷冷看着他,手指紧了一紧,提笔写下寥寥数语,末尾三字一笔一画,写得极慢,笔尖游走,只如刀刻,力透纸背。
杀,无,赦。
最后一捺写完,我心头忽地一热,一口血味涌了上来,强咽下去,待听见萧煜脚步声远去,便才猛地咳出一大口血来。
我分不清这是相思蛊衰亡所致,还是因急火攻心。
可心口的痛楚,那么真实,那么陌生,是我不曾有过的。
整整三日,我被萧煜困在这石室中,萧独大抵是以为我真躲在摘星阁不见他,以此逼他速去速归,他便按照我的旨意,在御林军中挑选了五千精锐骑兵,与楼沧一并启程。
他启程这日,萧煜总算肯放我出去。我未送萧独出城,只在高高的摘星阁上目送他远去。他一身黑甲红缨,绣着日冕的玄色披风在身后飞舞,朝头顶高悬的烈日射出一箭,鸣镝声响彻云霄,震天动地,像传说中能射下九曜的英雄后羿。
城门缓缓开启,浩浩荡荡的铁骑犹如潮水般随他涌出城外,盔甲兵戈在日光下闪着耀目的光芒,却刺得我双目生疼。
他行出城门,下了马,朝皇宫的方向单膝跪下,抬头望向我。
“快,扶朕起来。”心口一跳,我厉声吩咐身旁的白异。
“不可,皇上,你的腿,尚不能行走!”
我扶住身前的护栏,凭着双臂的力气倚靠上去,白异慌忙抓住我的胳膊,怕我一失足栽下去。护栏挡住我的下半身躯,如此,萧独便看不见我坐着轮椅,却能看见我在这儿。
他朝我揖拜,喊了一句什么,继而声声呼喊震天动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烈风吹过脸颊,拂去了我眼里欲坠的恸然。
“白厉,你跟去,为朕保他周全。”
白厉双膝跪地:“恕臣难以从命。如今宫中凶险万分,臣若走了,皇上当怎么办?白衣卫已为他半数出动,臣再一走……”
我将他打断:“朕自有应对之策。你当朕会束手就擒?”
“可是……”
“朕说让你去,你便去!”
“臣,”他咬咬牙,重重磕头,额上血流如注,“臣之责,在保护陛下周全,不为他人!因臣疏忽大意,擅离职守,未能及时找到陛下,才致陛下受此重伤……若在臣离宫期间,陛下再出事,臣……万死难辞!臣不能走!”
双臂发抖,我跌坐回轮椅上,喘了口气,指着下面。
“你不跟去,就跳下去自己了断罢。”
白厉跪着不动,抬手抹去面上鲜血,眼神坚毅似刃。
“臣为陛下生,为陛下死,陛下活着,臣就不能死。”
我冷冷道:“那你有没有听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命你去护他周全,你若不去,朕便将你赐死,你可敢抗旨不遵?”
白厉嘴唇颤了颤,终是站了起来,握剑的手指骨发白。
“臣,宁死不从。”
“你!”我捏住轮椅扶手,想踹他,双膝袭来的剧痛才令我想起我已成了个残疾。冷汗从额上滴落下来,白异用帕子替我小心擦去,亦跪将下来,颤声道:“皇上莫要逼他了,厉儿是羽夫人亲选的暗卫,为羽夫人和皇上毕生效命,是立过重誓的。若皇上性命有虞,死去的羽夫人泉下有知,哪里能瞑目!”
我气得眼前发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骤然失去了气力。
这日之后,我因风寒未愈,又受重伤,一病不起。昼夜交替,日月升落,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我才从鬼门关转悠回来。
天昏地暗间,我被一阵响动惊醒,睁眼只见遮天蔽日的帷帐随风拂动,月光下,一抹瘦长的鬼魅朝我飘来。
我恍惚以为那是萧澜的鬼魂,摸索出枕下短刃。
呼地,一缕烛光亮起,照出来人胸前一片玄底黑金的蟒纹。
“独儿?”我一惊,昏昏沉沉的,伸出手去,手腕被一把擒住,被尖锐的指甲扎得生疼。我清醒几分,看清了那烛光中的脸。
“他回不来了,皇叔。”萧煜笑着,将一个信筒塞进我手中,“三日之前便传来消息,那小杂种成功诱降魑族叛将乌顿,收服魑族残兵三千,却竟纵容乌顿辱骂行军司马楼沧,甚至与魑族战俘在营地摔跤比武,引得军中哗变,为防萧独叛变,举兵入侵皇城,楼沧奉皇叔旨意,将萧独及魑族战俘一并逼进鹰嘴关,放箭杀之,萧独与两千魑族战俘,尽死。”
我头晕目眩,手颤抖着打开信筒,展开里面的军报。
寥寥数行,字并不多,那画却画得甚为详实,让我想不懂都不行。那狭窄的鹰嘴关内,火光漫天,黑烟滚滚,箭雨如织,尸首遍地,血流成河,那画中有一个黑甲红缨的背影,披风上燃着一团火,背上插着三四只利箭,他一只手举着刀,正回眸看着身后,记录军情之人并未画出他的脸,我却感到那目光如利剑一般穿透了纸面,径直捅在了我的心口——
楼沧不敢谎报军情,这是杀头的大罪。这一幕绝非伪造。
一股腥甜的热流涌上喉头,几滴血落在萧独身上。
我伸手抹了抹,却越抹越脏,他一下融在火光里,看不清了。
“好,甚好,替朕除了一个心腹大患。”我咽下满口腥热,抚掌而笑,喉头里却只发出浓重的喘气声,像只野兽在我的体内嘶鸣。萧煜从怀里取出帕子,替我轻轻拭去唇角溢出的血。
我虚弱的卧下去,无心管他要做什么。
萧煜替我拭净了血,便将被毯拉了上来,垂眸微笑:“如此喜讯,我实在迫不及待告诉皇叔,故而深夜前来,惊扰到皇叔了。皇叔大病未愈,先好好歇息……我改日再来探望。宫里的湖都已经结冰了,等皇叔好了,春祭上我耍冰嬉给你看。”
我阖上眼皮:“跪安罢。”
他摸了摸我的脸,像摸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烛火甫灭,黑暗重新占领了我的视线,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偌大的寝宫里一片死寂,一丝声音也没有,像个巨大的坟冢。
我竟忽然很想念与萧独同榻而眠的那个夜晚。只是这样的夜晚,也许以后不会再有了,从此,长夜无尽,孤寂永随。
寡人,寡人也。
我浑浑噩噩的睡了一会,又睁开了眼。
我不相信这狼崽子就会这么死了,他那么骁勇,那么聪明,怎么会就这么死了?我派去的白衣卫呢,没有帮他么?
“白厉,白厉!”我咳嗽着,嘶吼出声来。
“哗啦”一声,一个人翻窗而入,来到榻边。
“朕昏迷了多少日?”
“回皇上……整整一个半月。”
我撑起身子:“这些时日,你可有收到什么来讯?”
白厉沉默不语,侧脸映着月光,冷峻如山,只有颌骨动了动。
我扬手扇他一耳光:“如实禀告,不得欺瞒!”
“因情势突然,白衣卫无法跟进鹰嘴关救人,楼沧率兵走后,白衣卫进关搜寻,发现一具尸首,身中二十九箭,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但身着……摄政王的盔甲,手上戴着这个。”
白厉举起双手,将一物呈到我眼皮底下。
月光下那碧绿的猫眼石光华流转,似那小子凝神看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