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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枫跟着千寻站在蜃楼的楼牌下,抓了抓头发问道:“苏姑娘,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千寻背着手抬头看了看面前破旧的楼房,眯了眼道:“要问天下的闲言碎语、陈年旧事、杂事密辛,就只有这一个去处。周枫,这话可是你家主子说的。如今我满腹疑问,就等着有人给我答疑解惑。此时此刻遇上了璇玑阁的蜃楼,岂不是老天爷在指明路?”
千寻笑着,取了那石狮子底下放着的一盒细香,用火折子点燃了两支,晃去明火,向楼前煞有介事地躬身礼了礼,随即□□了石狮子顶上的香炉里。却听面前那木门之内传来了极轻的“咔哒”声,竟有风从门缝里吹出,将外间的落雪轻轻扬起。这情形,便和月余前在虞州城时的一模一样。
千寻推门进了楼内,周枫收了伞,抬头看了眼那旧楼屋角上挂着的四角铜铃,微微一皱眉,随即跑入门内,边跑边道:“苏姑娘,你走慢些,这黑灯瞎火的,还是让周枫走前面吧。”
……
此时,高裕侯府的议事厅内,天下粮仓的六大会老面色各异地看着主座上的那枚四方印鉴。
裴栾义看了那印鉴,倒是头一个道贺的。他急忙起身,向着主座上的李随豫肃然一礼,道:“恭贺梁侯接管天下粮仓,裴某一早便说,小侯爷是天赋英才。老侯爷尚在之时,便曾夸过小侯爷早慧,将来必有大成,果不其然。如今小侯爷成了商会会主,我等皆要仰仗您了。”
裴栾义这才说完,坐在对面的严三金严老爷也站了起来,向李随豫抱了抱拳,道:“恭贺侯爷。老严我是个粗人,要不是跟了老侯爷,也不会有今日的身家。前不久我家那小子背着我去投军,非说要学什么武威将军,从戎报国。被抓回来后就同我置气,不肯吃饭。多亏了小侯爷来劝解,这些时日他倒是老老实实地读了几本书。就凭这一点,老严我也是服气的。因此,小侯爷若有什么差遣,尽管开口。老严我也必定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随豫向两人拱了拱手,道:“两位会老客气,希夷是晚辈,自知资历尚浅,若能得几位叔伯相助,感激不尽。”说罢,他一挥手,便有仆从端了茶盏上前。
李随豫亲自端了茶,道:“先父定下的规矩,会主上任,须得以上好的茶水,礼敬诸位会老,自此以会老为师,严于律己,仁义待人,上下和睦。还望诸位会老不弃,受了希夷的茶礼。”
李希夷说罢,便将第一盏茶端到了左手边首座上的卓红叶面前,躬身一礼,茶盏端过头顶,诚然道:“卓会老,吾师也,请用茶。”
卓红叶只淡淡看了一眼躬身于前的李随豫,也不起身,伸手接过茶盏,浅浅呷了一口,就将茶盏放到了一旁的小几上,算是受了茶礼。他随即闭目养神起来,如同老僧入定了一般。
李随豫淡淡一笑,端了第二盏茶走至卞雍面前。
卞雍生相便是慈眉善目,瞧了李随豫片刻,和气地问道:“你来前,夫人可有说什么?”
李随豫道:“母亲嘱咐希夷,天下粮仓是先父毕生心血,关乎天下百姓的生计。希夷若接下这会主之位,自当万事以百姓为先。商者,低买高卖,私商尚可重利,国商却是在替天子施行政令,富裕百姓。先人曰: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此为天下粮仓之道也。”
卞雍听罢,接过他手中茶盏,一饮而尽,笑道:“只是问问夫人的病情罢了,你却同我吊这些书袋。卞某一生贪好玩乐,恰好懂些谋利的手段,既然承蒙老侯爷不弃,得了个会老的名号,自然不敢辜负他的嘱托。小侯爷若是不弃,吩咐便可。”
李随豫一点头,又端了第三盏茶去敬裴栾义。
待到孙昊时,孙昊却双手抱在胸前,嗤笑道:“我说夫人这病来得可真是时候,寿宴的时候还好好的,我家骜子一出事,她便得了急病。库房的账册被烧了,她便一病不起了。我说小侯爷,别怪老孙我说话难听。你这时候来接这会主的位置,无非是给人当个替罪羊罢了。京里来的崔大人可还在呢!账册的事情哪里就能这么糊弄过去。”
李随豫道:“自然是糊弄不过去的,希夷也不会糊弄。既做了会主,当行会主之事,担会主之责。孙会老的一番好意,希夷心领了。往后仰仗孙会老之处还很多,只盼着孙会老不嫌弃希夷资质平平,不吝赐教。”说着,李随豫将茶盏递到孙昊面前。
孙昊看着李随豫,心中却起了疑惑。半日前在姚羲和的院中,他孙昊竟中了他人的暗算叫人削了头发,此事叫他后怕了好一阵,甚至怀疑过李随豫此人深不可测。李随豫要真有本事,又岂会看不清现下的形势,他大可等着姚羲和收不住场面时,踩着姚羲和上位,做回他名副其实的小梁侯。
如今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接下了姚羲和的烂摊子,张口便说要担责任,可不就是傻么。这些个会老里,谁手上没笔烂账,借了账册被烧之事,恰好可以蒙混过关,上头怪罪下来,那也是会主担着。像裴栾义那样的狗腿子、墙头草,遇到这等好事,自然是舌灿莲花。那卓老头看着拿腔拿调一声不吭,没准心里正偷着乐呢!
孙昊闹不清这李随豫是不是真傻,可若这时候叫他接替了会主之位,他孙昊的计划便要大打折扣了。此来梁州,他得过允诺,只要能将姚羲和拉下马,这天下粮仓的位置便非他莫属。他背后的那位主顾确实说过,天子存了心要治这天下粮仓,多半也是因了姚羲和的缘故,她和高裕侯李守仁是先帝旧故,自然做不了天子的心腹。天子想要收回天下粮仓这个钱袋,顺带敲打这功高震主的高裕侯府。他孙昊自然不傻,他只要来将这梁州的水彻底搅浑了,到时候借力打力,借了天子的刀斩落高裕侯府,再借崔佑急功近利之心,保他立足商会,他便不愁拿不下这会主之位。
可现在李随豫代替姚羲和站了出来。到时候李随豫最多是做了个不明不白的替死鬼,姚羲和却是甩得一干二净。
孙昊想到这里,一挥手拍开了李随豫手上的茶盏。上好的骨瓷杯应声落地,澄澈的茶水溅了一地。孙昊昂头向着李随豫怒道:“一介纨绔,哪堪大用!老侯爷定下的规矩,天下粮仓会主的位置,能者居之,即便是李姓子弟,若我等会老不点头,也莫想坐稳这会主的位置。小侯爷,莫说你从未接触过我天下粮仓的事务,即便是你大哥李希然在的时候,也要在我天下粮仓的账房学上个三年,再由各位会老轮番教上个四五年,才有资格在这商会大会上说上两句话。小侯爷,如今你又凭什么在这里,要坐这商会会主的位置?”
说着,孙昊索性站了起来,一指对面的卓红叶,道:“卓老头,现在不是装死的时候。你倒是给句话来,我天下粮仓的规矩何时变了,能叫这么个无能的后生小子来主事?这些年来,你是看到的,老孙我几次三番的同夫人说,让这李姓子弟出来见见世面、学学本事。可他几时领过情,想到过其中的利害关系,尽想着玩乐,全由着姓姚的牝鸡司晨。老孙我当年是跟着老侯爷李守仁才来了天下粮仓的,可从来没想过要屈居一个女人之下。可咱小侯爷倒好,几日前好不容易在商会露了面,却为了那姓苏的女人中途跑了!卓老头,还有老卞,你们摸着良心说,这茶是喝得还是喝不得?”
卞雍和卓红叶本就是会老之中资历最深的,也是跟着李守仁时日最长的。面对姚羲和拿捏了李随豫做傀儡,在天下粮仓一手遮天,这两人虽自始至终不曾说过什么,可孙昊却知道,那不过是为了顾及李守仁的颜面罢了。至于孙昊这通对李随豫的指摘,确实是像那么一回事,当日在座的众人确实见过他丢下众人匆匆离开的模样。因此,一时之间当真无人在说话。
李随豫立在一旁,接过仆从递来绢帕将衣袖上溅到的茶水擦净,一挥手又让人重新端了茶盏过来。孙昊的这番话说得很是难听,他却像是只字都不曾入耳。
半晌,卓红叶才掀了眼皮,不咸不淡地说道:“他敬的茶,卓某已喝了。孙会老不想喝,也将茶盏摔了。自己管着自己的那杯茶,也未尝不可。”
孙昊闻言,心知卓红叶是打定主意要让李随豫背锅了,他随即转向了一旁的严三金和辛十三。这严三金方才已经说了,严小子的事叫李随豫出过力,那这茶想必也是喝定了。辛十三呢?因他儿子辛彦之事,这孙辛两家早就撕破脸皮了。他巴不得孙昊吃瘪,这时候自然也不会声援孙昊。
六名会老,唯独他一人不赞成,李随豫这会主之位眼见是要坐定了。孙昊一拍桌子,正打算拿出孙骜的命案说事,却听一旁辛十三冷冷道:“无能之辈自然不能做我天下粮仓的会主,即便小侯爷姓李,也没有破例的道理。”
孙昊自然想不到,这辛十三竟会同他是一个态度,若放从前,无论这辛十三说什么,他都得开口呛他两句,这回却不得不附和道:“辛老儿这话说得有理。”
辛十三站了起来,缓缓说道:“我辛家世代为商,到了辛十三我这一代,虽不至将家业光大,却也不算辱没了门楣。老侯爷在时,我辛通当铺的产业遍布全国,即使是遇上旱涝,我辛家也没少养活人。可夫人在位的时候,我辛家可谓是受尽了委屈。先不说这产业缩了水,每年光是缴纳年供便能叫人大半年都做了白工。加之几日前,我那独子辛彦叫人害了去,至今还像个活死人一般躺在那里。辛家就要无后了,等我归西之后,辛家的产业恐怕就要易主。”
说着,辛十三看向了李随豫,冷冷道:“如今小侯爷要来接手这天下粮仓了,辛某今日便是要问问你,我辛家已落魄至此,又凭什么还要为了天下粮仓和李家卖命?”
辛十三这番话,竟是有着请辞之意。他说得心灰意冷,似也不打算等李随豫给他什么答复,只是从他袖中掏出一枚方圆印鉴,置于桌上,向李随豫草草拱了拱手,就打算离开。
辛十三才走到门口,就听身后李随豫说道:“辛会老留步,请辞之事还请会老三思。”
辛十三果然止步,回头向着李随豫黯然道:“辛某对李家已无期望,对经商也再无兴趣,只盼着早日带着辛彦回到青川老家。等我白发人送走黑发人,也会早早给自己打口棺材。小侯爷就不必挽留了。”
李随豫听罢,却是笑了一声,道:“辛会老此言差矣。所谓人各有志,辛会老若是喜欢归园田居,晚辈自不会阻拦。只是这卸任前,还有几笔账要同辛会老算算清楚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