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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去了鸟妖出没的地方,它已经不见了,地上只有一支血迹斑斑的笛子。
我小心翼翼地拾起笛子,用山泉擦洗干净,悄悄地放回了主人窗前。
主人收了笛子,有意不提那晚的尴尬事,只是教我咒法秘术的时候格外地仔细了些,但我浑身上下都能感觉出来,他在和我保持距离,唇边淡淡的笑容,疏离没有温度。我揣测不了他的想法,只好默默地退到一边,努力地练习他教给我的东西。已经够窘迫了,不能再让人看不起。
可——看得看不起又有什么用呢?
主人灌溉我收留我,不过是要从我身上小梨花的影子,我既不愿意受他摆布,对他来说就是没有价值的存在。我有预感,他迟早会离开这里,去找真正的梨花姬。
这个认知令我沮丧万分,我扬起的掌风,撕碎了一地符文。
有的念头一旦在心里发芽,就只会疯长,怎么克制都停不下来。我好几次都徘徊于主人的门前,想问他梨花姬是谁、在哪,你是不是过段时间就打算去寻她,可真的到了他的面前,我又什么都问不出口。我怕平静的冰面打破,会造成我不能承受的后果。
直到有一天。
我学会了御剑飞行,飞上了我不曾抵达的绝壁之间。苍穹如缎,四野茫茫,群山之间云雾相绕,浅浅的一层水汽之下,竟有一个人影在山壁上晃动。他衣袂惊涛骇浪般翻涌,指尖凝聚着幽然的白光,伫立了片刻,缓缓地摸上了那嶙峋的石块。
古早的山道经过时间腐蚀雕琢,格外狭窄,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但他全然不觉,专心致志地在石壁上刻着字。我悄然无声地凑近,隐隐地能辨认他的字迹——
沧海桑田此情不渝
他写得很用心,似乎早已反复了千百遍,沿着心中的旧迹重新誊写。
然后是落款,两个名字:白夜纪梨
若仅仅如此我是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寻常的,我贴着小径落在了一棵松树后,只因为那两行名字很快就让泪迹打湿,那人贴着两行字,犹如承受着着极大的痛苦,慢声呜咽,他说:“小梨、小梨,我对不起你……你许我长生,却留我一人,这样的报复我消受不起……什么时候才可以原谅我,我等了你好久……”
他的悲鸣伴随“小梨”这个名字,刺得我心头发紧。
我不敢相信,但答案已经很明显,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别人,他是我的主人,莲。
他侧过脸遥望空茫天际的那一刻,清颓落魄的模样和平日判若两人,原本黑的深沉的眼更是失去灵魂一样看不到一丝光,于泪水中映出诡异的青灰。到了这个时候,我竟然还觉得他是美不可及的,我很想上前去擦干他的眼泪,但我不能,只怕我迈出一步,他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原来主人深爱的女人叫纪梨,那么白夜,是不是他隐居沧澜山之前的名字?
他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纪梨的事,她才会对他避而不见呢?
我对着那面风干了泪痕的山壁发了整整一夜的呆,再次见到主人时,他已经恢复了往常的从容淡然。
沾染了林间桃杏的清气,阳光下的他显得越发得超凡脱俗。
我强迫自己务必忘记主人的另一面,可还没有调整好表情,他就神色不善地问:“昨日你去了哪里?”
“我……我在山上学习御剑,看悬崖上风景绝好,就没舍得回去。”原谅我说了一个不算谎言的谎言,他的语气实在说不上好,想必不愿意我说出他的秘密。
主人点了点头,选择了相信。
“沧澜山来了不速之客,不会再安全了。以后你只许在我的结界内活动,不可私自出走。”他说得很郑重,我知道这是关心。
但他又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你凡事小心些。”
我大惊失色,脱口问道:“你要去哪里?!”
终于厌倦了这里的生活,终于要去找那个叫纪梨的女人了吗?既然这样,又为什么要担心我的安危?我毫无底气地央求:“不要去。”
主人先是诧异,而后把手放在了我的额头上,等我意识到他在使用读心术时,他好笑地摘去了我发间的花瓣,道:“小梨花,不许想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要出门见一个人,很快就会回来。你要乖乖的,保护好自己不受伤。”
我忍不住道:“你是不是要去见纪梨?”
完了,我的语气像极了怨妇,我也不明白我是怎么了。
主人却没有发脾气,他淡漠地说道:“不是。”
“可是北面的山壁上……”
“纪梨已经死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居然看不出难过,但总归还是参杂了几分讽刺,“九道天雷,灰飞烟灭。”
“怎么会!”
“因为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你可不要步她的后尘。”
“……”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怅然地坐在屋顶上数星辰,从来未觉得黑夜如此漫长。恍然瞧见对面山壁有相熟的灵气浮动,我不由得心思一动,踩着木剑飞了过去。谁知才出结界,脚底下一滞,有什么东西缠缚着我的脚踝,把我连人带剑地抛向地面。
我想要挣脱,一只手从背后拎住了我,接着是主人万般无奈的声音:“梨花姬,第一天就这样阳奉阴违,让我怎么放得下心?”
我惊喜大于惊慌,语无伦次道:“你你你,你不是走了吗?”
“因为你不听话,所以我不走了。”主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我拎到和他同等的高度,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水墨深邃的瞳孔里不再是空无一物,唯一的光,是我淡淡的影子。身后风露茫茫,杏花深红浅白相错。雪雾风姿,沦为那一星光亮的模糊背景。
我的视线也随之模糊。
“那以后都一直陪我好不好?”明明是在撒娇,忽然之间却觉得很委屈。太不公平了,他挣脱了这座牢笼,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而我的世界里来来去去只有他一个人。我承认,我私心太重,拥有了人的身躯之后又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多,越得不到就越不甘心,相应而来的自卑和痛苦压抑已久,连说话都带上了颤抖的哭腔。
我在赌,赌主人不忍心拒绝和纪梨有着同一张面孔的我。
果不其然,他手一滑,慌忙抱紧了我。
“嗯,我不走,以后——都一直陪你。”他顺着我的话接下去,大概是没有安慰人的经验,只知道拼命地揉我的头发,我被揉得脑袋发晕,却差点笑出声来。
死去的人是过往的烟云旧事,就像山上那些字迹,哪怕再深刻,终会被时间消磨。
我用小小的心机换取了一个承诺,得意得忘乎所以,主人笑道:“但你不要总试探我,知道的多未必心里快活。等我还清了欠纪梨的东西,自然会把真相告诉你。”
“……”
读心术!揉我头发的那一刻,一腔心事就已泄露。
我无法掩饰窘迫,唯恐他下一刻就窥探到我更多不可告人的念头,掉头便往屋内跑。
我一头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脸,这才发现面上烧得厉害。待呼吸稍稍平复下来,我扯开被子,却见主人坐在床头好整以暇地看我。
“不,不要碰我!”已经够惨了,快点停下来吧。
我挖空心思扮演一只宠物,如果让他知道我对他生出了超出主仆的情愫,说不定我立刻就死了。我拽着被子拼命地往床脚缩,他并不可怜我,而是讥讽道:“小梨花,以手为媒介只是尊重你,若我有意读心,看着你的眼睛也是一样的。”
我急忙捂住眼睛大叫:“不要看!”
“我在你心里就有这么不堪?”他握住我的手慢慢地拨开,强迫我抬头看他,“不但不把你当人看,还会因为你喜欢上我就杀了你?嗯?”
我就像剥光了吊打的咸鱼,垂死挣扎着:“我错了,我不该喜欢你的,我改,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
主人的脸更黑了:“我看我平时对你太温柔太好了,以至于你什么都敢说。”
他把我翻了个身,扬手对着我的屁股就是一下,我惨烈地叫着,可他的手在快要打到我时停住了。他说:“不许改。”
他说:“喜欢了一个人就要一辈子,改了就不是真的喜欢。”
我心头一刺,竟然有种尖锐的疼痛。好耳熟的话啊,我是不是听谁说过?爱一个人就要一辈子,畏畏缩缩、半途而废,那便不是真的爱。
是谁?是谁?是谁?
我想不起来!
我心里混乱至极,主人反而看不出我的想法了,他吹熄了灯,把我按回枕头上道:“睡吧,再让我抓到你到处乱跑,你就要吃苦头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轻微的呼吸声,我反复地回味着主人的那番话,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他说不准我改的意思,是默许我喜欢他了吗?
我红着脸设想一切的可能,竟然做了一个荒唐无比的梦。
我梦见我的前生,和现在一样同主人隐居在沧澜山,只不过我的身份完完全全的是纪梨。
山谷里迷雾涤荡,桃林飘来空灵婉转的笛声,绵延不绝地如同凄楚的心事。我依靠在花树下,一时间听得入了魔怔,这些音符比法术书更耗费心神,我很快就疲惫地要睡去。朦胧中冰凉的发丝吹在了我颈边,有人用指尖描摹我五官的形状,轻盈得仿佛蝴蝶飞舞,炽热的呼吸渐近,柔软的唇瓣落在了我的眉心,一路往下。
我皱起了眉头。
明明是脉脉温情的触碰,却又浅尝辄止地退开。
“小梨花……小梨花……”
熟悉的声音夹杂着几许迷惘,梦里的人含住了我的嘴唇,小心地吮吸啃咬,舌尖轻轻滑过时,激起了我的阵阵颤栗。
醇厚的灵气在唇齿间穿梭,这世上如此温柔待我的人只有一个。
“你还太小、太单纯,我不忍心伤害你。如果有机会,你逃得越远越好……”
哈,真是有意思,逃,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逃。只是,这会是主人对纪梨说的话吗?如果是,他有什么理由要让她逃呢?
虽然我极力自我催眠,告诉自己这话是对纪梨说的,但意识深处又觉得他是在警告我。
我想要开口问明白,眼前的人影一晃消失不见,一片凄艳的桃花红得像妖精的血液,扑面而来。
我惊骇地睁开眼睛,撩开被子喘着粗气。
却见阳光照进床帐,满室馨香,哪有什么像血的花海。
颈间有吊坠摇晃,我伸手去摸,摸到一块莹亮润泽的玉牌,玉牌上以上古铭文刻了一个“骨”字,主人的声音自纱帐后传来:“世间两块画骨玉,皆是出自名匠之手,佩戴于身不但可随意化形,还能隐藏修为妖气。这东西是我偶然得来的,你拿着以后兴许有用。”
我十分喜欢这个礼物,一时没有去揣摩以后有用的含义。
因为主人一句一直陪我,我以为我们永远会在一起。然而,当第一个陌生人闯入我们的世界时,我有了隐隐的危机感。
她的名字叫千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