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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完乌鱼精,我只身到了离停船处不过十里的岳州城,按照曲寄微给我指的路,找到了异人馆的入口。岳州异人馆由一位德高望重的山鬼长老打理,风格和幽州大同小异,只是规模要稍微小些。
我常听师兄们抱怨钱不够用,花姐姐抠门,不是很懂为什么。且不说花姐姐的盘缠是一千一千的给,就算他们每年只出来干一次活,也能赚个五千两银子的赏金,除此之外,只要他们有心,去富贵人家捉鬼看风水,外快不要太多,怎么会钱不够用呢?
我对钱的认知,仅仅停留在三文钱一个包子,五文钱一壶茶,十文钱一坛酒,五十文一件衣服……这等粗浅的理解上。至多,住个好点的客栈,花个几十两银子。吃吃喝喝什么的我又不感兴趣,加起来能超过一百两吗?可我临走前,花姐姐给了一千二百两,曲寄微给了五千,还说不够用就写信给他,我觉得他们太夸张了。
现在看来,大家的抱怨都好有道理。
通灵师真是一个花钱如流水的职业,越好的法器越需要维持光鲜亮丽,我去制器师那买了一些护理地狱伞的晶石,一千八百两银子不二价。之后又买了化功散、镇魂钉、化尸水、大号乾坤袋……两千两银子瞬间没有了。从杂货铺子里出来,我再不敢看旁边的药材店一眼。
我要留着点钱去买消息,希望他们开价不要太贵。
然而……
“姑娘想打探的可是魔族的消息,我山鬼族虽说同各界都有些往来,但魔界嘛……你也晓得那些魔君的脾性,唉,难啊。”
说难,不就是要加钱么?
“而且,你想知道的不是下十重的消息,是第十一重天的绝密!这种东西,便是日神殿派人来问,我也不好开口相告的。”小山鬼奸滑的眼神滴溜溜地看着我。
我咬咬牙,把身上带的银票都拿了出来,他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嘴角泛起了不屑的笑。不得已,我把藏在袖子里的碎银和铜板也双手奉上,当真是身无分文了。
他拈起一颗银子道:“先告诉你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吧。前阵子不是有个闹得魔界不得安宁的花妖魔后吗?为了找她,血君把妖魔道都封锁了。现在他们又不找了。”
“为什么?”莲烬怎么会突然大发善心,放我在外逍遥?“魔帝他不要面子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命令是从十一重天的魔君魔将那里传达下来的,指不定是谁的意思。须知深渊大殿里还住着一位妖女离,魔帝很是宠她,那位名不正言不顺的魔后若是回来了,她的境地岂不尴尬……”
“够了。”不想听莲烬和离过着怎样蜜里调油的日子,我打断他道,“说说魔种吧,他在晶石阵里养得如何,活下来的可能大不大。”
想着天书碑上生命迹象淡薄的小莲花,还有白夜遗憾的语气,我有些不安——我本不该去操心别人家的孩子,但不知怎么的,心里总是记挂着。
我一边鄙视自己,一边掏出了一粒金色鲛珠,万般不舍中,那山鬼一把抢过,眉开眼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今日刚得的消息,魔种已经移出了晶石阵,交由妖女离亲自照料。这在外人看来,一定是情况大好了,但其实不是,那晶石阵腾出来,有着更重要的用途……”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在我耳边叨咕了几句话。
走出异人馆时,错时香的味道散去,阳光照到了我脸上,我觉得浑身都冷透了。
一步一摇晃地跟着人流走到一处喧闹的街市,路边的小贩热情地向我推销烟熏火燎的食物,我木然的摇头,在一座茶楼前停下。里面有说书先生在唱小曲,一段二胡拉完,茶客们稀稀拉拉地鼓掌。不理会店小二的邀请,身无分文的我,挨着茶楼门口的台阶萧瑟地坐下。
“小姐姐,吃颗蜜枣吧。”
我抬眼,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等我有所反应,把一颗甜丝丝的东西塞进了我嘴里,“每次我一哭闹,我妈就会给我吃甜东西,我一高兴,就忘记为什么要哭了。你吃了我的蜜枣,也应该高兴,不许再哭啦!”
我含着蜜枣胡乱地抹了两把眼泪,想说谢谢你,可她已经揣着一包枣子跑远了。
蜜枣很甜,一直甜到了心间,可是我的心却和很久以前一样,不知道荡去了哪里。白天变成黑夜,黑夜变成白天,又是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夜,我蹲坐在茶楼的屋顶上,感到十分茫然——这附近明明有邪灵出没的气息,偏偏他就是忍住了没有在这几天作案。
是我打草惊蛇了吗?
有点怪。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时,灯红酒绿处传来一阵悚然的惊叫。
“不好了!有人坠楼了!”
我飞也似地冲了过去,只见百花楼门口聚了十几人,一个穿着清凉的风尘女子花容失色地哭道:“他喝醉了酒自己摔下来的,奴家什么都不知道,不关奴家的事啊!”
“撒谎,我亲眼看见你和他推推搡搡的!”
“我没有推他!他逛窑子不带钱,我问他要钱而已,谁让他自己没站稳的?”
就在那女子争得面红耳赤之际,地上传来了男人细细的□□。我抬头看了看楼上断掉的一截栏杆,也是命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他竟然像个没事的人一样,慢慢地爬起来,一边往百花楼里走一边喃喃地念着:“酒……若兰……”
闻讯而来的鸨娘立即变了脸色:“来人啊,给我把这个登徒子撵出去打一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赊账!”一声令下,两个伙计叉起他往街上一扔,就正好……落到了我脚下。
男人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清秀的面孔上沾染了血污。
我讶然道:“你?……怎么是你?”
旁边也有人惊讶地叫道:“呀,这不是城南的李大夫吗?造孽啊!”
“住手!不许打他!”在我愣神的当口,他已经挨了伙计好几脚,疼得蜷起了身子。没想到这些人真的下的去手,我有些恼怒地挡在了他面前。
“你是哪里来的小娘子,敢这样对……”那两个伙计狠话还没放完,身体就僵在了原地。
“定身咒。一个时辰后恢复正常。这位李大夫……是我的朋友。赊账是他的不对,我会让他尽快把钱还上的。”不想解释太多,我扶起地上烂醉如泥的人,快步往城南走去。
“我没醉!给我酒……我还能喝五个……”他不老实地挣扎着,我一个不留神,他就滚到了地上,开始撒酒疯。
想不到斯文干净的李大夫也有这一面,出于愧疚,我没有把他丢在大街上,而是好声好气地哄他起来。“是是是,你没醉。是我醉了,告诉我,你家住在城南哪头,我陪你回家拿酒去。”
“我家住在……住在……我不知道……”
我气结:“你给我起来!”
“我不起来……我不想起来……若兰,过来让我抱抱……”他已经疯得认不清人了,恬着脸就要来抱我,我怎能让他得逞,抓着他的手强行拉他起来,结果他一张嘴,“哇”地一下吐了我一身。
“……”
望着胸前的污秽之物,我想也不想抽了他一巴掌。
“说!你家在哪?否则我一剑杀了你!”
杀意当前,他似乎清醒了点,忍着吐回答我:“南,南西街……惠民医馆……呕……”
什么惠民医馆,不过是座破败的宅子,若不仔细看,都不知道门口还挂着医馆的牌子,敲了半天门无人答应,我只好拧断大门上落的锁,硬闯了进去。
走过医馆的前厅,是一个略显局促的院子,一间卧房,一间药房,还有个搭了灶台的小屋,应该是生火做饭用的。我把人往床上一丢,跑去小屋烧水洗澡,当务之急,是把这身衣服给换了。
折腾半宿,我躺在药房的卧榻上一觉睡到天亮。
我起床的时候李大夫还没醒,于是翻箱倒柜地开始找钱。不得不说,他这个大夫当得很憋屈,一个可供支使的仆从都没有,也没有值钱的家当,只有书和药。可他为了赶回来给病人治病,给了船家一大块碎银……
真是个奇人。
幸好那块碎银不是他全部的积蓄,我总算还搜出了两贯铜钱。
买了早点回来,我坐在院子里,小口小口地喝着豆花。
不多时,卧房的门开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僵硬地立在那里。我拍拍石桌道:“起来了啊。你喜欢吃豆花吗?不喜欢也没办法了,我只买了这个。”
“为什么你会在我家?”他白着一张脸,语声颤抖地问。
“你忘了昨天晚上了?”我笑吟吟地喝口一口豆花,“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却是个赊账喝花酒的。若不是我把你救了回来,你已经被妓院的伙计打断腿了。喂,看在我好心救你的份上,你就不要计较那张招灵符的事了。”
他的脸更白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总之……这是我家,你吃完了东西就、就出去……”
看得出,他很怕我。
“那可不行。”我放下碗筷,认真地告诉他,“岳州城里邪气很重,我身为通灵师,有责任保护你们的安全。我现在没钱住客栈,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在铲除邪灵之前,只能将就在你家里了。”
“胡、胡闹!”
“你忍心让我一个弱女子睡到大街上?”
“男女授受不亲,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可以如此不顾……不顾……”他气得发抖,到底是没把难听的话说出口。
好一个虚伪的书呆子。我冷声道:“一个逛青楼喝花酒的男人没资格说这种话。男女授受不亲这种教诲,只存在于你们凡人的四书五经中,约束不了我!而且——”我放柔了语气,目光却是冷厉的:“你昨天借酒生事,轻薄于我,我让你弄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你怎么不说这话呢?这不过才过了一夜,你就想吃干抹净不认账吗?”
他的脸色灰白如死。
“你说什么?我昨天晚上对你……”
“你把我当成百花楼的若兰,膏药一样贴了上来,实在是下流至极。”
他随时都要昏过去了的样子,让人不忍直视。好一会儿,他走到我面前,淡声道:“不可能的,你是个术士,那么大的水怪你都能一剑杀死,我怎么可能欺负得了你?你那么不把人命当回事,恐怕我还没碰到你,就已经死在了你的剑下。”
“哦,我是自愿的。”我存心不让他好过。
果然,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脸再度扭曲了。“为什么?”
“喜欢你啊。”
“姑娘,我一穷二白,无亲无故……”
“你长得像我死去的丈夫。”
相顾无言,是他先挪开眼。
我说:“我叫梨花,天机崖密宗排行第七,是个通灵师。你以后叫我梨花就好。”
漫长的沉默,漫长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终于——
“李殊。”
“李殊,好名字。”殊,异于常人的,特别的存在,“你父母一定很爱你。”
“我父母吗?”像是在追溯极其遥远的往事,他抬头仰望天空,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老人焦急的叫声:“李大夫!李大夫!”
他如梦初醒:“病人来了。我去堂前看看。”
结果李殊这一去,就忙到了中午,他连豆花都不顾上喝一口,不断地有人上门来求医。我坐在一旁冷眼看着,算是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这么穷。
明明看病的人不少,可大部分都是穷人,比他还要穷的穷人,忙活了一早上,收获铜钱二十个,鸡蛋两枚,香葱一把,没了。
难怪喝花酒要赊账呢。
倒是隔壁尚未出嫁的春水姑娘送了一碗油汪汪的炒饭来,让他别饿着。饭只有一碗,李殊一边配药一边回头和我说:“你先吃吧。”
春水立刻用眼刀刮了我一记。
“不用了。”我本不喜欢吃油腻的东西,何必惹人不快。
眼看李殊送走了最后一位伤患,倒贴了两副药出去,我有些不值地说:“这些人分明就是看你好说话,白蹭药来的。”
“那能怎么办。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道理你不懂。”
我简直不想说他什么,于是又拿青楼赊账的事出来嘲笑了一遍,百无聊赖地去后面打瞌睡了。
等到了晚上,李殊收拾干净屋子,把他的床让给了我,自己去睡药房了。我躺在浮动着草药香气的被窝里,一夜无梦,睡得很踏实。
我闻鸡起舞,在院子里练剑,把树叶搅得满地都是。李殊站在角落里看着,蓦然,我一剑刺向他的咽喉,厉声喝道:“妖孽!现身吧!”
“你干什么?”他大惊失色,抱头鼠窜,“救命!杀人了!救命啊!”不小心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沾了一身烂叶。
我收起伞剑,忍俊不禁道:“开个玩笑,你也太胆小了吧。”
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李殊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瘸一拐地回了药房。唉,我在心里叹气,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放不开,不知怎么的,在病人面前还好,一到我这就变得死气沉沉的。我原以为我的性格已经十分无趣,没想到还有比我更寡淡无味的人。
为了弥补那点惊吓,我写了几道驱邪去浊的符咒,贴在家中显眼处。
察觉到身后有一道灼人的视线,我转头对上那双黑洞洞的眸子,指天发誓道:“这真的是护身符,我绝不会再拿你当诱饵了,你要相信我。”
“随你。”
就这样,我在李殊家寄住着,晚上闻着药香入眠,白天在打听邪灵杀人的旧案,有时呆在医馆看他治病,除了偶尔到踩他的痛脚,日子倒也过得相安无事。
我怀疑那邪灵是不是已经转性,不会再作案了。
就在第十天清晨,我睡眼松惺地打水洗脸,李殊跌跌撞撞地从外面冲进来,他死死地抓着我的手,泫然欲泣地说:“出事了,春水她,出事了……”
我跟着他出了门,左转没几步,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与我们相邻不过数尺的地方,摆着一堆七零八落的尸体碎块,春水的头颅静静地立在血泊上,半边脸只见骨头不见肉。
有人在身后窃窃私语:“又是一个,让妖魔啃了……”
“为什么昨晚我没听到动静?”我问李殊,“你听到了吗?”
回答我的,是“扑通”一声,李大夫吓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