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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叶天然手中接过青锋剑,语调悠悠:“青锋剑传说中乃天人共铸,为铸这把剑,千年赤堇山山破而出锡,万载若耶江江水干涸而出铜。铸剑之时,雷公打铁,雨娘淋水,蛟龙捧炉,天帝装炭。铸剑大师薛紫青承天之命,呕心沥血与众神铸磨十载,此剑方才铸成。剑成之后,众神归天,赤堇山闭合如初,若耶江波涛再起,薛紫青也力尽神竭而亡。”
“薛紫青?莫不是成都薛氏的先祖?”叶天然神色一正,肃然起敬,“薛紫青一生铸两剑,一为散云,一为青锋。想不到天佑沙华楼,两大绝世神兵分归于两代楼主手中。”
“柳楼主手中空有绝世利刃,却只能任由内心的敏感和不信任将她一寸一寸燃烧成灰烬,最终死于心上人的刀下。”苏云栖微微冷笑,神情清冷倦怠,眸底依稀有一丝伤痛和惋惜。
三十年前,一对惊才绝艳的年轻男女横空出世,一为江渊,一为柳凝霜,他们本互相倾心,然而,残酷的命运让他们笃信强者为王的法则,在二八年华挥霍着内心的一点灼热。
在那个金戈铁马的乱世里,他们并肩策马,北战南征,最终创立了渊海阁、沙华楼,一刀一剑,平分江湖。然,江湖的血腥让他们内心的敏感脆弱远甚于常人,每当那扇心门开了一线,又因为种种误会悄然合上。最终,他们约战于苍山之巅。
柳凝霜在刀剑相向的那一刹,终于明白自己心中对他的爱意,然而,一切已不可挽回,她只能将剑刃刺偏了半寸。江渊失手杀死爱侣,心中悲痛无以复加,第二日便辞去阁主之位,孤身一人,浪迹天涯。
“你好像很恨柳楼主?”叶天然奇道,“据传,柳楼主一纸遗书,直接指明了你这个素不相识、甚至不是沙华楼弟子的人来担任下一任楼主。事实证明,她眼光不错。”
“我以前,当真是有些恨她的”,苏云栖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抖,“现在同样做了楼主,才知道这种孤寂和悲哀折磨得人要发疯,她做的其他事我都能理解,只是有一件事,她不该杀了汐儿。”
手中的金盏轰然炸裂,叶天然惊愕地望着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说什么?宁姑娘是柳楼主杀的?”仿佛第一次认识对方,他上上下下将苏云栖看了个遍,叹道,“云栖,原来你做沙华楼主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复仇?”
“不”,苏云栖缓缓摇头,如画眉宇中有伤感一闪而过,“她自知沙华楼要统一江湖,楼中那些人的才干已然足够,只是缺乏一个领袖,而这个领袖,在她看来,除我之外,不做第二人选。她与我父相交莫逆,便将她计划告诉父亲,父亲虽觉不妥,也勉强同意了。”
他眸中有追忆之色,恍惚迷离:“于是,柳楼主就派出了沙华楼七杀手,孰料竟被汐儿杀了大半,她只好亲自出马,斩杀汐儿,并用鲜血留字‘沙华楼主柳凝霜’,我盛怒之下,一人一剑杀入沙华楼总坛,洞庭君山,我闯过十八道天堑,当时所有弟子长老都望呆了,柳楼主亲自出手,与我战到一百合,仍是胜负未分。后来,她将我引入洞庭天居,蓦地一剑刺来,将我逼开。我这才知道,先前她留有余力,存心试探我门路招数,这才勉强打了平手。我当时心灰意冷,以为自己今天定会死在那里,父亲却突然出现,并劝我加入沙华楼。我正当盛怒之时,哪里理会他们的想法,冷冷地掷剑下山去了。柳楼主说,若我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上君山找她。”
叶天然静待下文,然而,苏云栖沉默许久,却没有接着说下去,他眼前慢慢浮现出当年的一幕,陷入了深深的追忆之中,叶天然也不愿打断他,两人相对沉默——
烟云缭绕的君山上,白衣如雪的女子衣袂飘飘,卓然而立,凌波若仙。她望着负气掷剑离开的少年,深邃的妙目中有淡淡的笑意蔓延:“若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上君山找我。”
“等到你死的那一天我再来。”他戒备而警惕地望着烟云里若隐若现的女子,冷冷道。
“我死的那一天?很快了。”她的声音顺着风传到山这头,黑发在风中飞舞,与汐儿竟有几分相像。她的声音中蕴含着淡淡的悲伤,深深地望着山那边的少年:“希望你能信守承诺。”话音随风飘落,人已飘然远去。
想来,那时,她已预见到自己的宿命吧,也已算计好身后的一切吧?
当他第二次来到沙华楼,已是四年后。这四年间迭遭变故,父亲离世、尊师远走,他隐居深山,将当日与她对敌时,从她的剑法中吸收到的一些精髓尽皆融入自己的剑法中,已足可跻身顶尖高手行列。
然而,此番上山,竟遭到数位当世一流高手围攻,他不知不觉中,用上了当日与她对敌时,从她的剑法中吸收的一些精髓,不出千合,连败诸人。
“这和柳楼主的散云剑法有些像。”他听见那个容貌秀丽如玉的女护法幽草恭谨地弯腰拜下,低声道。
蓦地,仿佛已验证无误,所有人一撩衣衫,跪倒在他面前,神色恭敬,眸光不敢与他对接:“沙华楼晚晴、幽草、任苍茫等参见新楼主!”
他惊怒交加,正欲冷冷地讽刺两句,忽然瞥见晚晴指间的书信,赫然便是父亲的字迹!他心中一沉,劈手夺过书信,纸上一行行字迹化作一柄柄利剑刺入心底:“云栖吾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必然已不在人世。我知你生性倦怠出尘,不理会凡尘俗事,然大丈夫生来须当有所作为,你天资绝顶,纵世英才,倘若籍籍无名、湮灭于深山中,岂不可惜?我和柳楼主共同制定此番计划,她是我生前至交,亦从小默默望着你长大,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后面再说什么,他已没有细看,原来,父亲也一直希望自己做沙华楼主。一边是生死不渝的恋人,一边是恩重如山的父亲,权衡良久,仍无结果。刹那间,他只觉得万念俱灰,咬咬牙,扶起幽草,沉声道:“免礼吧。”
耳畔有声音飘飘悠悠地传来,打断他的思绪:“你本是这般疏淡超然的性子,偏被逼得去做劳什子武林霸主……”叶天然伸手帮他倒满了酒,蓦地从胸臆里发出一声长叹。
苏云栖笑得勉强,夹了片豆腐,轻轻咬了一口:“罢了,若非这样,也不能与你坐在这里喝酒。”
“云栖,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叶天然手指慢慢扣紧酒杯,眸中闪过幽深莫测的光,移望向窗外来往如潮的人群。这是荆州城最繁华的地段,尽管荆州为天下兵家必争之地,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军事要塞,城内常有整装待发的士卒列队经过。
但在这里,却是歌舞升平,人来人往,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酒楼的下面,有衣着整洁朴素的小贩兜售天南地北的稀奇货物,顾客为了几个桐子的差价磨上半天,也有新科贵人衣锦还乡,风流打马,楚楚动人、白纱蒙面的妙龄少女常常对他们暗送秋波……
这是烟火红尘里的温暖繁华,酒馆里,却永远是寂寞的。叶天然定定地望着楼下卖力吆喝,硬拉着路人推销水烟的烟贩,路人大多不耐烦地拂袖离去,只有这一个,已经整整讨价还价了半个时辰。待得顾客以极低的价格买了一大包水烟心满意足地离去,叶天然才转过头来,望着对面相交十年的挚友,低声道:“雪鸿组织的首领曾两次传书要求与你合作,你都断然拒绝;太祖曾有两次召见你,你也借故避开;南离教辉夜的红莲劫焰可称得上天赐,威震江湖,到你手中却如此不堪一击……云栖,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你觉得我会害你吗?”沉默良久,苏云栖淡淡地问,望着他,眸光平静如水,隐隐有深彻的悲哀。
“如果是你,当然不会。”叶天然迟疑了一下,“但,如果是别人逼迫你呢?或者,由于种种原因你不得不这样做?”
他手指慢慢松开了酒杯,杯上赫然有五个深深的指印,微微叹息道:“云栖,你我相交这么多年,我不该怀疑你的,但是我一直不明白,你父月帝一直是淡泊的性子,与柳楼主也多年未曾来往,为何会非要你当上沙华楼主?”
“除非,这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他深吸一口气,淡淡道,“他们知道你的身份绝不普通,总有一日会用得到沙华楼。”
“不论怎样,你觉得我会害你吗?”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苏云栖冷冷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