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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园试验基地被炸毁, 离它很近的天使城要塞草木皆兵。
联盟议会紧急做出决定,将伊甸园管委会所有成员——除了失踪的林静姝以外,全部控制起来。
王艾伦低头看了一眼个人终端, 小声对伍尔夫说:“议会请求和您通话。”
伍尔夫像个行将就木的老龟, 好像转一转眼珠都能累着他, 目光钉在一个地方, 参禅似的半天不动,好一会才说:“告诉他们我心脏不太舒服, 在医疗舱里躺着, 让他们等。”
王艾伦一低头,业务熟练地替老元帅组织出一篇“虽年老体衰、病痛缠身,仍然忧国忧民”的说辞回了过去。
伍尔夫转身敲了敲墙壁, 墙上跳出一个立体的视频屏幕,随后跳出画面,播的正是告发陆信有“禁果”的那段录像, 一个男人声音颤抖地说:“劳拉格登出逃之前,曾经去见过陆信一面,林蔚将军当时没睡, 站在窗户后面,眼睁睁看着她走的,那天正好是我值班……他……林将军不让我声张, 林将军说, 有一样很要紧的东西, 格登博士不信任他, 现在只好把它交给别人……”
“这个人出身于第四星系,有个弟弟是空脑症,曾经是林蔚将军亲卫团里的一个护卫,静恒被陆信领走的时候还小,怕他不适应,所以从林家挑了个人跟他走。这个护卫本人也很愿意跟过去,毕竟跟着陆信,往上爬的机会很多。后来陆信把他安排进了自己的亲卫团,拿他当一个知根知底的人。”王艾伦说,“管委会白塔里有空脑症专区,养了一群空脑症患者,日常工作就是配合脑电波扫描,拿研究员待遇。您知道,在伊甸园的世界里,除了白塔这种‘研究员’,没有空脑症的容身之处。那年他弟弟二十岁,刚成年,以他们家的背景,本来只有流落第八星系一条路,为了家人,他决定出卖陆信,和管委会做成了这笔交易。但他在管委会偷听到了‘猎鬼’的只言片语,得知全民陪审的结果是既定的,事到临头又后悔,把这件事告诉了陆信,首鼠两端,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因为这个两面派的举报人,又因为陆信死后,他们怎么也查不到‘禁果’在哪,所以管委会渐渐相信,‘禁果’可能真的不在陆信手上,随着劳拉格登的自爆而消失了。”
王艾伦点头:“对,他们唯一动不了的就是湛卢,湛卢的备用权限在静恒那,那孩子因为这个被监视了很多年。但据说他的各项数据都很正常,太正常了——适当的愤世嫉俗,适当的尖酸刻薄,适当的抵触伊甸园和联盟中央,偶尔偏激起来,甚至越过上‘潜在’名单的安全线,但整个人基本又是‘安全’的,这种数据如果也是伪造,那就太可怕了,他那时候毕竟才十几岁。”
“这么多年,禁果系统始终默默地运行在湛卢上,兢兢业业地伪造着一连串的数据,看来陆信从来没有告诉过林静恒,‘禁果’的深层运行逻辑,他可能一直以为禁果只是个屏蔽器。”伍尔夫叹了口气,“为了保护那孩子,陆信什么都没说,包括他与伊甸园管委会间的种种……也包括他曾经在‘禁果’的名单上见过我。”
伍尔夫说着,扶着桌子,缓缓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实木的桌面泛起厚重的光泽,他摸索着拉开抽屉,露出里面一个旧相框——让人难以相信,新星历时代,竟然还有人在用这种古董。
相框里是一张三个少年的合影,特殊的照片工艺,让两百多年的光阴丝毫无损画质,好像是这一天早晨才刚拍的。
“中间的是我,”伍尔夫喃喃地说,“看得出来吗?我都没有样子了。”
王艾伦微微一笑:“哪里,轮廓和五官都没怎么变,另外两位是哈登博士和林格尔元帅吧。”
“我们仨,从小在一起,现在他们都没了,”伍尔夫呓语似的,轻轻地说,“都没了啊……格尔这辈子跟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们替他看着这个世界,看到当年自由宣言里想象的图景都实现,在下去讲给他听,他说他看不见恒星的光扫过沃托了,也看不见小蔚出生,他离黎明只有一秒。”
王艾伦知道老元帅不是在跟自己说话,因此不声不响地站在一边,尽忠职守地当一个有耳无口的木雕。
“‘禁果’的想法是管委会提出来的,管委会用伊甸园监视所有人,却不希望自己也被监视,他们想给自己人做一套特权的屏蔽系统,没想到哈登私自把它升级成了一把能捅穿伊甸园的利刃。那时候他找到我,告诉我他打算利用禁果,偷偷在域外培植一支‘反乌会’,以免伊甸园无法控制。我听完却傻乎乎地勃然大怒,我想伊甸园管委会固然是太贪心了,但他哈登博士怎么能和域外的海盗勾勾搭搭,这不是叛国吗?可那是我过命的兄弟,我不可能举报他、害他,只好从此和他断绝来往。”
“哈登当时没跟我吵,只是说他会记录下我当时的想法和信仰,录入‘禁果’,假使有一天我变了,我这个人在伊甸园里,也依然是那么一副刚正不阿的模范样——他说他希望我永远也不会用到。”伍尔夫轻轻地说,“他这是讽刺我,但他是对的,如果不是他,我活不到今天。”
他的朋友,他毕生放不下的人,亲手带大的孩子,寄予厚望的学生们,一个一个地离开他,推着联盟这架巨大的蒸汽车驶向与初始背道而驰的方向。
他追悔莫及的时候,已经年老体衰,要靠人工智能存储的记忆,才能想起那些很久以前的理想与信念。
有那么一瞬间,一个画面死灰复燃似的划过伍尔夫的大脑,他依稀记得仿佛有个少年,形容落魄,半带玩笑似的对他说:“我啊,活两百岁就行,差不多就得了,不然万一不小心活到三百岁,耳聋眼花、固执狭隘,以前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想法也都变了,那不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了吗,还是我吗?我才不要。”
伍尔夫和王艾伦两个人一站一坐,久久相对无语,王艾伦的目光扫过抽屉里的老照片,想起陆信。
王艾伦想,陆信临时决定从沃托仓皇出逃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他忠诚于联盟,为联盟出生入死,却发现他的老师、朋友、前辈们,都在鼓励别人使用伊甸园的时候,想方设法地屏蔽保护自己。
他毕生为每个公民追求自由平等,而这些人决定在全民陪审的时候判他有罪。
时间仓促,他不知道怎么把这些事和还是个孩子的林静恒说明白……甚至他自己恐怕也没有时间想明白,他只好选择加密湛卢,缄口不言。
陆信飞出沃托的那天夜里,他真的还相信那些他为之拼过命、流过血的东西吗?
“还没完,”伍尔夫声音有些含糊地说,“趁虚而入的光荣团还在沃托,反乌会里的垃圾也没清理干净,我答应过格尔和哈登的新世界还差得远。联盟这点苟延残喘的力量,我暂时还不能放弃……”
王艾伦明白了什么:“您说……静恒。”
“他还不知道‘禁果’是什么,但这样沸沸扬扬,第八星系再闭塞,他也总有机会知道,总有机会看见那份名单,像陆信一样信仰崩塌,”伍尔夫说,“太可怜了,我不希望这样。我希望他能活得像个英雄,也死得像个英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王艾伦心领神会,冲伍尔夫略微一欠身,问他:“那静姝呢?”
伍尔夫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再怎么机关算尽,也不如从小潜入伊甸园管委会高明,我们这些老东西都小看她了。管委会真是有毒的土,长不出正常的花。要尽快找到她,不能让她不明不白地失踪——你尽快联系人发一份声明,宣布联盟内部全面清剿‘鸦片’,告诉民众这是管委会在伊甸园后的阴谋,发布林静姝的通缉令。”
有毒的花——林静姝在哈登博士面前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盯着玻璃实验室里痛不欲生的杀人者们,略微踮起脚,凑上去,鼻尖蹭在冰冷的单向玻璃上。
“如果这个世界亏待你,伤害你,每个自以为无辜的蠢货都在你的心上吸过血,你还要原谅,还要以德报怨,还要做所谓……那叫什么?‘正确的事’。那你也是有罪的。”她说,“因为你让死去的好人含冤,你让活着的愚人依然心安理得于自己的‘无辜’,你让历史落入可耻可鄙的蝼蚁总有悲情英雄们来拯救的俗套。你咬牙和血咽下的仇怨,让这个故事变得虚伪又丑陋。”
哈登博士老态龙钟地站在阴影里,轻轻地问:“孩子,在你心里,就没有公义和人性吗?”
“我就是人性,”林静姝说,“什么是人性?人性就是饿了要吃,渴了要喝,别人对你好,记住他,回报他,别人践踏你,不惜一切也要报复回去——这是天然的人性。所谓‘公义’,哈,那是一种自我陶醉的变态,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说完,轻轻亲吻了一下防护玻璃,落下个殷红的唇印。
“让人恶心。”她说,然后转身走了。
八大星系都在她这一转身里血流成河。
托马斯杨和泊松杨本打算在二星系边缘整合白银第三卫,第二星系边缘有个星际大型的星际中转站,私人星舰买卖、民用商用星舰补给维修都是在这里,久而久之,各种补给站和星舰服务机构扎堆在这边。白银第三卫都是技术人员,正好混迹于这地方,本来一道召集令就可以启程,谁知在迎面撞上大批的私人星舰团来中转站寻求避难。
“我们从第二星系来的,我第二理工大学的老师,我们学校在一个人造空间站里,离自然行星比较远,学生们都是住校,”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帮迷茫的青少年,摆手谢绝了托马斯杨递过来的烟,“谢谢兄弟,不抽这个,学生里还有几个未成年呢——那天突然来了一伙人,开着机甲占领了学校所在的空间站,强逼我们注射一种生物芯片,据说是伊甸园的替代品。校长说伊甸园有替代品是好事,可体内注射需要严格手续啊,再说学校也不能擅自同意,还得组织未成年的学生家长签字……他们居然不由分说地开枪打死了校长!我和我的同事们一看这阵势,赶紧带着学生们分头外逃,大部分都被击落了,我们是幸运的,我想把这些孩子们送回家,可是第二星系的航道已经被封锁了,有人在那打起来了,实在没办法,只能先在这躲一躲。”
他话音没落,一个学生突然尖叫起来:“老师!”
看见几个学生不知怎么鼓捣着接上了地下网络,一段画面剧烈晃动的视频传了上来,看样子是一个人造空间站——第二星系自然条件一般,主要是金融运输业发达,接近一半的人口都住在大型人造空间站上——下一刻,视频画面里闪起不祥的警报,一个路人突然狂奔起来,大叫“导/弹”,话音没落,白光湮没了整个画面,一切戛然而止。
“这是二星系首都星附近的肯尼空间站。”
“首都星附近的空间站群现在全线失联。”
人们惊慌失措,有亲人朋友仍在首都星附近的,开始焦急地试图建立联系,片刻后,联系不上的人们开始崩溃大哭,乱成一团。
托马斯杨默默地把刚才没送出去的烟叼进自己嘴里,泊松双臂抱在胸前走到他旁边:“这里不安全,这么大一个星际中转站,马上会成为难民营,都是走投无路的人,强买强卖鸦片的海盗马上就会盯上这里,怎么说,卫队长,我们撤吗?”
而与此同时,白银第一卫滞留第三星系也已经超过一周了——就因为他们沿途救下了一队被海盗追杀的难民团。
随着战火沸腾,星际难民团越来越多,生活在前线附近的人们每天做梦都怕一颗导/弹从天而降,落在自家院里,能买得起一张星舰船票的人都跑了。据说三星系的难民船票已经涨到了天价,一般中产之家得倾家荡产不说,还得被迫选择谁走谁留下。
这帮难民星舰经不起紧急跃迁,加速度大了都会出人命,而附近所有扫描得到的跃迁点已经全被各种武装势力围住了,带着这么大的一个累赘,白银第一卫也给困在了海盗包围圈里。
第八星系,林静恒刚刚在安克鲁的临阵倒戈下打退了一波反乌会的袭击,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见湛卢突然说:“先生,远程通讯请求,来自白银第三卫托马斯杨。”
林静恒一愣。
白银十卫训练有素,按理说,他们确定了林静恒在第八星系之后,应该会尽快赶来汇合,途中便宜从事,不会试图和任何人建立联系,只有在接近目的地的时候才会通过跃迁网放出远程通讯请求——这样不会在路上暴露自己坐标,以免横生枝节。
白银三此时发通讯,如果不是已经赶到八星系,就是有重要的事请示。
林静恒:“接。”
从第二星系到第八星系,即使有强大的跃迁网不断折叠空间,依然做不到实时对话,从远程信号双向联系建立到托马斯杨出现在屏幕上,足足要等五十多个小时。
“将军,”终于,托马斯杨的画面出现了,他把歪戴的帽子扣正,下意识地收了一身油滑,正襟危坐地敬礼,“航道被封锁,我们目前在第二星系的‘星云中转站’,这里汇聚了至少六百多万难民,海盗自由军团目测五十多架重甲正在朝这边靠近,要强制给所有人注射生物芯片毒品鸦片。”
林静恒一侧的拳头陡然收紧了。
这样远程的通讯,由于延迟,双方不可能自由对话,因此托马斯杨想了想,一次性把要汇报的话都说完:“我和泊松在天使城的时候和静姝小姐接触过,但她拒绝跟我们走,现在听到的消息是林小姐失踪——抱歉,将军,我们当时强行带她走就好了。”
“白银第三卫已经集结完毕,连续紧急跃迁,我们摆脱海盗不成问题。现在我们是立刻紧急跃迁赶往第八星系,还是留下来保护星云中转站,请您指示。”
陆必行,几个随军工程师,湛卢……刚刚从医疗舱里爬出来的图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静恒身上。
“强买强卖鸦片的海盗给自己起个名叫‘自由军团’,这是要嘲讽谁?”林静恒顿了顿,对五十多个小时以后的托马斯杨说,“白银十卫当年选择宣誓效忠的是什么,你们不记得了吗?请示我干什么!”
“先生,来自白银第一卫的远程通讯请求……”
“先生,来自白银第六卫……”
……
“先生,杨卫队长传信,说‘自由宣言万岁’。”
第七星系中央军,安克鲁正在会议室里听各星系战报,个人终端突然响起提示。
他愣了一下,摆手打断滔滔不绝的秘书,吩咐众人散会,继而屏退左右,独自一个人反锁了办公室门。
“是我。”个人终端上浮起王艾伦的脸,“日安,五十六个小时以后的安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