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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少年长身玉立,穿一身半旧青色长袍,儒雅清俊,如一竿挺拔俊秀的修竹。
他似乎还是那年雨夜初见的模样,眉眼清冷,薄唇紧闭,一双星眸总像含了冰渣子,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不过看她时的眼神,到底柔和了许多。
“妹妹。”
“二表哥。”承钰挤眼朝他笑,孙怀蔚脸上有过霎时的失神,不过转瞬即逝。老太太在和他说话。
“近来觉得如何?殿试就在下月,读书要紧,但身体也要紧,不要太过劳累了。”自从这个不起眼的庶孙接连中了解元会元后,她不得不对他重视起来。虽然这几年的相处,她渐渐发现孙子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天真纯良,甚至有些心机深沉,心狠手辣,不过到底是孙家出来的,往后还指望他们支应门庭,把孙氏的荣华延续百年。
她再不喜欢,也得做出慈爱的祖母样子。
“孙儿不累,祖母不必担心。”
祖孙俩说话还是这么客气疏离,承钰已经习惯了。
她也问过外祖母为什么对二表哥不能像对怀缜表哥一样亲厚,外祖母当时还不承认,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没有厚此薄彼之分。后来她还是听辛嬷嬷提了几句,说二表哥城府颇深,做起事来果决狠辣,外祖母见了觉得心里头发寒,亲近不起来。
她觉得奇怪,追问二表哥到底做了些什么事,辛嬷嬷让她磨了半日,才说了几件。一是说两年前二表哥刚中解元时,孙步玥的丫鬟不知什么事触犯了他,他就让人当着孙步业的面把丫鬟给打死了。
二是自他不再装傻以来,本院的,外边院子的,少不了想爬他床的丫鬟。去年他的一个三等丫鬟故意跑到屋里,借端茶水之由勾引他,他让丫鬟自己把衣裳脱得一丝不剩,却打晕了让人扔到垂花门外。等丫鬟醒来,发现二门外来来往往的小厮们早把她的身子看了个遍,她羞愤难当,当天就投井自尽了。
从那以后,他院儿里的丫鬟都老老实实,连贴身的大丫鬟也不敢越矩了。
如此这些林林总总七八件,承钰听了很是惊讶,因为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事儿,而且这样残暴冷酷的孙怀蔚,和她认识的温和淡然,时常爱管着她不许吃这吃那,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的孙怀蔚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或许是因为早年大舅舅的事,国公府里的人对他免不了有些偏见,所以看法都这么偏激,承钰听了也没放在心上,还是觉得孙怀蔚是当年她救回来,发着高烧没人管的可怜少年。
孙怀蔚请了安就走了,没有多看她一眼,她觉得有些失望,慢吞吞吃完了剩下的半盏粥。今天是回来的第一天,外祖母让她休息,不用去女学上课。早膳用完,二舅母和三舅母来请安,她留在正房和她们说了说蜀地的风土人情,待了两个时辰才回自己的东厢房。
绣桃挑了门帘,她才看到那个清瘦的少年没走,而是坐在屋子里等她。手里拿了卷书在看,黑的是笔墨,白的是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细瘦,指甲是淡粉色的,真比女子的手还好看。
“你回来了。”少年的声音比十五岁时更低沉一些,沉沉的富有磁性。
这是在说她回东厢房,还是在说她从蜀地回来了?
这么句淡淡的话却给了她一种归属感,在外面游荡久了,归来时听到亲人问一句“回来了”?途中的泥土沙尘就能尽皆洗去。
“嗯。”她说道,在他旁边的一张圆凳上坐下。
“我给你的风铃,不喜欢吗?”承钰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放在炕桌上的风铃,笑道:“喜欢。大抵是刚才平彤嫌吵,把它取下来了。”
“我去挂上。”
说着她就起身向炕桌走去,拿起风铃,踮了脚尖伸直胳膊,试了几回,无奈还是够不到窗棂顶上的挂钩。
她转身想叫平彤来,却感觉一股熟悉的热气从身后袭来,耳边传来那阵低沉的嗓音:“我来吧。”
她松手把风铃给了那只白皙如玉的大手,孙怀蔚从背后轻而易举地把风铃挂了回去,那股热浪包围着她,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淡淡松香味儿,能感受到他温暖的呼吸轻轻地喷在她头顶。
承钰仰头,顺着熨帖的半旧袍子看上去,是一段修长的脖子和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低头对视的刹那,她看到他颈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她不自禁想往后退,不想身子就抵住他坚实的胸膛,几乎只贴了一瞬间,两人一下子分开,她转过身去,突然羞于仰头和他说话,因此也没看到他的神情,只听到他喘了口气,说道:“风铃,挂好了……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嗯。”承钰轻轻咬住嘴唇,点了点头,也没送他,听到门帘掀过的声音,知道他走了,才抬起头来,追上去从窗棱边找人,他走得太快,她只瞧了一眼。
孙怀蔚脚步生风,直到走出凝辉院老远,才停下来任胸膛一起一伏地喘气。
他看到小丫头够不到,就走过去帮她。小丫头的头发有股冷冷的香味儿,直往他鼻子里钻,冷香却闻得他身上莫名燥热起来,他看到她雪白的脖子处有一条细金的链子,是很久之前他送她的粉色珍珠链,他低头对上那泓盈盈春水,心里猛地跳了一下,有一种看到窗外桃花盛开的喜悦,但又比那种喜悦强烈万倍。
这样强烈的悸动,对妹妹步瑾可从来没有过。
几年后他在战火纷飞的营帐中回忆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承钰的,似乎就是这次低头的意乱情迷,他身在局中,竟忘了世间还有一种叫做“心动”的东西。
——
“姑娘,您在笑什么呀?”一天下来,平彤看自家姑娘打络子时对着络子笑,喝茶时对着杯盏笑,这会儿从老太太那儿吃了晚饭回来,就坐在炕上望着风铃笑。
承钰回道:“没笑什么。”说完继续笑。
起初是微笑,笑着笑着蹦出两声,又低下头捂着脸笑,柔荑一般的手托着泛红的两腮,很是娇憨。
平彤越发摸不着头脑。扯了扯旁边绣桃的衣袖,问姑娘这是怎么了。绣桃看了眼,嗔她大惊小怪,“姑娘高兴就笑呗,就像你得了月钱也要笑一样。”
“那姑娘在高兴什么?”
“这我怎么知道。”绣桃白了她一眼,不理她,自去做事。
平彤不得要领,得了空和绣芙提了一句,绣芙猜不透,伺候老太太的空当儿和辛嬷嬷说起,辛嬷嬷年过半百的人了,什么看不透,听说后放在心上,寻个时候得提醒老太太,该问问表姑娘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承钰在床上辗转反侧,对外人的猜测一无所知——她在猜另一个人的心思。
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我?她把自己蒙在锦被里猜了老半天,最后闷得昏头胀脑,从被子里钻出来,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窗边挂的那盏风铃。
他应该是喜欢我的吧。
要不然他为什么老爱管着我,要不然他为什么生了病也要趁国子监休沐赶回来看我,要不然她说她要去蜀地时,他几乎没有思考就说不准去。要不然挂风铃时她为什么听到某人的心跳那么快。
他喜欢我!
承钰一双小腿情不自禁在锦被里踢来蹬去,前世听到孙涵来提亲她都没有这么快乐过。
守在屏风后美人榻上的平彤又听到了自家姑娘时断时续的笑声,心里忽然担心她是不是生了什么怪病。
可是他喜欢我,我为什么这么开心?
承钰的小脚停止了扑腾,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像下楼时踩空了一阶,惊魂甫定地望着廊下风铃。
这种感觉好熟悉,前世她对孙涵暗许芳心时,也如此刻这般心情。她竟然早就喜欢上了孙怀蔚!把她自己都瞒了过去,像是谁偷偷在她心里埋了火种,今日孙怀蔚一个眼神点燃了它们,熊熊火焰燃起来了她才发现,但已经束手无策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暴雨的夜里给他送伞?和平彤把高烧的他扶回来照顾?不,她记得很清楚,那时只当他是个可怜人,像极了前世凄苦无助的自己,出于同情才想拉他一把。
她在贫瘠的内心随手洒了一把种子,又在不经意间点滴浇灌,春风吹来时她偶然发现,花儿已经摧枯拉朽地燃了整片荒原。她喜欢都来不及,怎么舍得再拔掉。
舍不得啊。从孙涵把她的一颗心刺得千疮百孔,心里已经好久没有住进过一个人了。
上半夜在想他喜欢自己,下半夜在想他到底喜不喜欢自己,第二天承钰起床拿描花镜子一瞧,果然见眼底有淡淡的青色,怕外祖母见了要担心询问,她让平彤到厨房拿了两个热鸡蛋来渥着。
热鸡蛋敷了小半个时辰,她感觉眼底青色似乎消减许多,才去了正房陪外祖母用早膳。进屋的时候丫鬟们还在摆饭,外祖母一见她就觉得不对,拉着她细瞧了瞧,说道:“这是怎么了,眼底青黑青黑的。”
承钰心里咯噔一下,不想还是让外祖母发现了,正思索怎么解释,就老人家说道:“刚才蔚哥儿来请安,也是黑着两个眼圈,他说是天气暖了,昨晚发闷睡不着。钰儿也是因为热吗?”
她就势点点头,老太太便嘱咐绣桃给她换薄些的被子。平彤在边上很想说自家姑娘是因为笑得睡不着的,看了看承钰,忍不住喃喃自语道:“无缘无故的,姑娘怎么又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