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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隔着数重墙宇之远的后花园中,弋羲公主与田芳二人正立在一株玉兰树下,轻声交谈着什么。
“听闻本我长的像极了田将军的亡妻桑娘?”事实证明,弋羲公主比宁暮想的更加直接,而她询问田芳这句话时,她那张落落大方的脸上,丝毫没有一点忸怩之色,那株玉兰花开在在她的身后,芳香扑鼻,加上四周阳光明媚,将她这远道而来的北音丽人衬托地更加明艳动人。
田芳凝视着她,眼神渐沉,看着她的模样和北音之变中牺牲的桑娘有几分相似,不由得暗自悲伤。
弋羲公主嫣然一笑:“所以,当日在北音的晚宴之上,田将军见到本公主时,才当众落泪么?”
“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没想到公主还记得。”田芳叹道。
田芳说着,又盯着弋羲公主看了半天,之后才缓缓开口道:“桑娘大仇得报,她幼年丧母,小时候的她,童年过的并不是很快乐,她也很顽皮,就像个男孩子,不但会爬树,还会游水,玩耍、打架,男孩子会的,没有一样她不会。”
弋羲公主收起了笑容,认真地聆听着田芳诉说着桑娘的故事。
“因此,小时候,她晒的皮肤黝黑,左耳后有道被砂石划出的一道小疤,那一处,自受伤那一刻起,也生不出一根头发。”
弋羲公主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后。
“她的左眼下一分处,有一颗小痣。她说,她小时候常被故乡的小伙伴取笑,说是那是哭痣,她说,她从来都是不哭的。即使他爹爹奥帝害死,她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只是后来长大了,懂事了,经历很多事,才慢慢有了眼泪,她经常被仇恨冲昏了脑袋,她此生的愿望就是杀了奥帝为他的爹娘报仇,然而,如今奥帝逃走了,桑娘却牺牲了……”
弋羲公主露出了歉然之色,似乎也意识到了,同一个死人相比,尤其是一个对方深爱着的死人相比,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何其地不合时宜,她当即诺诺地道:“对不起,是弋羲失礼了。”
田芳的脸上却仍然没有任何情绪,他就像死了心一样,表情变得僵硬,无情无绪,只有一种透着忧郁的深沉,一种谁也看不透、谁也无法理清的深沉之色,他所说的话虽然依然很平和,但总是弥漫着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味道:“我告诉公主这些,并不是想证明你们,你们二人有多么不像。”
弋羲公主微讶地抬头,看着他,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田芳望着她,顿了顿,继续道:“事实是,在田芳见到公主的那一瞬起,田芳是高兴的。”
“高兴?”
田芳点点头,然后收回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那株玉兰树,那种无情无绪的深沉慢慢地在他的心底淡化成了一道风,他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因为,桑娘虽然去了,但是,世上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同样是很美好的一些东西,也能让我每次每刻想起她,当看着那些东西的时候,我深爱的妻子,桑娘,她仿佛尚活在人间,她没有离开,沧海桑田,不管过了多少年,她从未被我淡忘过,所以,我真的很高兴。所以……谢谢你,弋羲公主。”
弋羲公主的表情几经变化,变了又变,最终,扭头高声道:“来人,把我的枪来取来。”
过了一会,来了两名侍卫,抬着一把通体雪白透亮,唯有枪头上带着一点红樱的长枪走来,那把枪身足有两之高,而弋羲公主就在此刻,伸手一抓,便即轻轻地拿起,然后竟开始在后花园中,舞起了一阵漂亮的枪花,最终,将那把枪垂立于身旁,一套使枪动耍下来后,犹若泼墨般行云流水,每一个动作都干脆利落,恰到好处。
——宁暮在小晴的陪同之下,正好走到后花园中,敲好看见了弋羲耍枪的这一幕——简直大为惊奇,谁也没想到看似柔柔弱弱、温和大方的北音公主弋羲,竟还会耍枪的绝技,小晴吓呆了,张大了嘴巴,一时忘了拍手称“好”。
周围的空气顿时凝固住了。
只听弋羲公主道:“北音素来崇武,久闻田芳将军武艺超群,而且擅使长枪,十四岁时力挫雪国大将奎婴,十七岁时受封轻车将军,而今又成为宣国皇帝点名提拔的飞骑将军,所以,弋羲不才,久仰将军大明,想借此机缘,向将军讨教几招。”
田芳嘴唇动了动,似想推辞,弋羲公主又接着道:“田将军身为武者,我乃北音当朝公主,远道而来贵国,田将军难道不以武道而敬本公主吗?至于那些什么千金之躯,不敢冒犯之类的客套话,弋羲还请田将军不要说了。”
田芳再次陷入沉默。
宁暮站在一旁,看到这一幕,拉拢外套,心中也是难分悲喜。
弋羲公主向田芳挑战,倘若田芳赢了她,北音新皇的颜面不好看,倘若田芳输给了他,怕是这深藏不漏、心高气傲的弋羲公主,更不会再把宣国将军田芳放在眼中了,可要是做到不输也不赢,对田芳来说,又谈何容易?处理不好,到时又不避免要为宣国和北音惹来麻烦……
田芳武艺虽好,功底虽厚,但看到方才弋羲公主的耍枪一幕,知她也当然不弱,即使是林茂在世,也未必是这个弋羲公主的对手。而这一战……对田芳和宣国来说,也不知是祸还是福……
便在此刻,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道:“我押弋羲公主胜!”
宁暮扭头一看,只见两个男子正远处走过来,长的一模一样,一个身穿华贵蓝衣,一身穿惊艳红衣,其中一个是柔然王子拓跋深,那么另一个,一眼认出,那便是齐王虞庚了——仍旧是火红的眼色,他的秉性好风流出风头,江上易改,本性难移,用来形容齐王这个“欢帝”再恰当不过了。
拓跋深先看见了宁暮站在那,甜甜一笑,马上迎将上来:“宁姑娘!你的病好点啦?看你的这样子,已经可以自己出来走动了?真是太好了!之前听钟兄说,你差点死掉,可真是吓死我啦!”
宁暮微微一笑:“让二王子担心了。对了,多谢二王子送来的那些药草。”
拓跋深连忙摆手,笑嘻嘻道:“不用了不用了!宁姑娘,你如果真要谢的话,那就谢谢老天爷吧,是老天爷赠给了宁姑娘这么一位,不顾性命、为姑娘吸出蛇毒的皇帝。”
“呸!你们二人说着什么呢!本王在这呢!”齐王虞庚脸上露出一点羞耻之色,嘴里啧啧两声,恨恨对拓跋深道:“你这样可不对了,明明是你我一同而来,怎么偏偏你跟宁姑娘先搭讪上了?这不公平不是么?这是见色忘义了!拓跋深啊拓跋深,本王总算看清你的真面目了……”
“我这是对你根本绝望了好么?伟大的齐王陛下,您来说说,我和宁姑娘老友重逢,心急打声招呼,有何错?”拓跋深调侃道。
“你……”齐王虞庚和拓跋深两人说着便又争吵起来,倒让一旁的田芳和弋羲显得好生尴尬,原本多么激动人心、紧张严肃的邀武一幕,却被突然冒出的虞庚和拓跋深搅的一塌糊涂,比武的气氛一下全无。
弋羲公主只得轻咳一声,再举长枪,冲着田芳道:“还望田将军成全。”
田芳略一沉吟,才答道:“公主,刀剑无眼,还请公主小心!田芳多有得罪之处,还请恕罪!”
弋羲公主大喜,知田芳如此回应便算是答应了比武,连忙唤来随从,一起将他的枪也取了来。如此两枪对峙,场上一片肃杀之意迅速弥漫开来,便虞庚与拓跋深二人也于他们的对话中,停止了拌嘴,纷纷回头,将目光集中到场中央。
齐王虞庚上前轻扯宁暮的袖子,道:“宁姑娘,我们靠后一点站着,小心别被伤及无辜了。”
宁暮没想到他素里说话滑稽,痞里痞态的,没想到如此有细心,心中不由得一暖,点点头,一起向后退开几步,待其他的人也纷纷向后退开几步,为田芳和弋羲二人留出足够宽广之地后,方才纷纷站定。
弋羲公主向田芳说了一句:“得罪了!田将军!”,只见她手中的长枪端头红缨若蛇信子,“嗖”地一下蹿入空钟,直皆便朝着田芳的心口上一枪刺去。
宁暮虽也懂武功,但此刻看到场中一阵激斗,此只觉眼前一片缭乱,弋羲手中的长枪红缨配合枪身的羽白之色,与她所穿的那件绯色的北音衣衫,瞬间被分割成了三道彩线,却又似融合在一起,将田芳整个人层层地围绕住了,随着弋羲的长枪向田芳突进,田芳似要逐渐被吞没。
此时此刻,站在一旁观战的齐王虞庚大模大样地摸摸下巴,嘴里喃喃道:“唔,没想到北音公主的枪法如此了得,唉,真是见了鬼了。你们瞧瞧,她方才的那一招叫作‘玄蛇出洞’,显然极具北音人干脆利索的武风,火候够啊……咦,还有这回一枪,实在是耍的太急了一些,太也危险了!虽说弋羲公主的枪法以快著称,攻其不备,抢尽田将军的先机,但是双方久战之下,也很难分出胜负,而找准时机偷袭对方,给对方一个意外,恰恰是取胜的关键啊,像弋羲公主如此一味地快攻不退,看似强势,其实反而鲁莽……你们瞧,田将军很轻松地躲过了吧?比起弋羲公主的快,田将军还真是慢到不能再慢啊,不过,此刻他选择以静制动,虽不是上上策,却是保命的唯一途径……好!”齐王说着,不禁拍手称“好。”
宁暮闻声询问道:“齐王竟懂得这么多?”
虞庚还未回答,只见拓跋深已嗤地一笑,代替虞庚答道:“他的确懂的很多,只可惜啊,却只有一旁观看和动动嘴的份儿,倘若让他亲自上朕,则是绝对败下阵的。”
齐王虞庚脸上蓦地一红,哼声道:“你揭本王的短。即便如此,那又如何?本王身骄肉贵,想要对付一个女子,还用的着自己动手么?更何况,作为宣国的贵客,只须看看热闹便了,没必要自己去蹭这档子风光不是?糟了,田将军这下危险了!”
在他的急声中,弋羲公主长枪忽然变得灵动,以一种无影的速度迅速刺向田芳的双目,而田芳人尚在空中,双足未及落稳地面,弋羲已不给他任何机会,长枪直刺而来,田芳避无可避,逃无可逃,眼见着就要被她刺中双目,于最后的关头,弋羲公主手中的枪头突然向左滑开,只听一声“嗤”地一声轻响,她的枪头已扎进了田芳左臂肌肤之上。
田芳双足落地,身子一震,向后连退了三步有余,方才重新站定。
宁暮心中一紧——田芳竟然输了!
而此刻,场内的两人不动,站在场外观戏的人也是陷入沉寂。
拓跋深瞪大了双眼,皱眉看向弋羲,再看看落败的田芳,满脸的不可思议。
而弋羲公主,仍旧保持着扎刺的持枪姿态,过了一会后,她的手臂蓦地一振,才将长枪收回,但是,枪身与枪头却断离开了,而枪头刺在了田芳手臂的肌肤之上,看样子刺的不是很深——田芳只是受了皮肉之伤。
弋羲看着自己的断枪,呆了一刻,最后举起双目,凝望着田芳,一言不发。
田芳淡淡而笑:“公主,我输了。”
弋羲公主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突然变得十分古怪,最后垂目叹息一声,歉然道:“田将军,承让了……”说完,停顿一下,才补上一句:“田将军——”顿了顿,似又记起什么,忙抬头对田芳道:“你的伤……”
田芳却揉了揉伤口,淡淡一笑:“区区小伤,不足挂齿。多谢公主枪下留情!”
弋羲点点头,将枪甩给一旁的侍卫,说道:“我们走吧。”下令之后,就那样,云淡风轻,却是步伐沉重地离去。
弋羲这一走,宁暮连忙小跑过去,询问:“田将军,你没事吧……”
“精彩,真是精彩啊!”齐王虞庚一起走过来,笑笑:“田将军还真是怜香惜玉,明明能够赢,却故意想让给对方,田将军啊,你同本王一样,一样都是……痴情种子,倘若本王猜的没错的话,田将军是见弋羲公主和桑娘生的有几分相似,是为在方才比武时,屡屡对对方有所想让。方才弋羲公主见你当空飞起,仍旧不舍地错过进攻的良机,因此急攻冒进,于心态之上,弋羲公主输了,是以她顾不得内力反噬,又枪至半途,倘若枪所至处,前方无任何着力点,弋羲公主便会有性命之危。田兄,你为了不让她受伤,居然用自己的手臂主动去迎合她的长枪,无辜地顶了那一枪,最终枪头即断,弋羲公主得以安全,同时她还落得一胜。”
拓跋深听到这里,斜睨着虞庚,略有所思道:“你还真是老狐狸,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虞庚白了他一眼,撅起嘴,悠悠地向别处走去:“本王已好久不曾称朕,如今到了宣国宫里,不过作一个寻常的客人罢了,拓跋兄你就不要再来烦本王了,有本事的,随本王来,咱们去下一盘棋,歇个两日,再钟兄的宫里蹭个喜宴什么的,在宣国游玩个十天半个月,哪来便回哪去吧!”
虞庚和拓跋深的声音渐渐远去。
宁暮看着他们的背影,听着虞庚口中说的话,她脸色的笑容渐渐没有了,凝望着天空,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明白了这些人为何会突然来到宣国,原来都是为了三日后的封后大典——他们都是为了庆贺自己而来。
此时,天边,晚霞似锦,然而,宁暮却觉得,周遭的气氛离凡尘俗世越来越远,简直遥不可及。
在遥不可及的晚霞下,宁暮道:“其实弋羲公主心里也是很清楚的,你方才救了她,所以她最后的表情才显得那么怪,不是吗?”
田芳轻轻地“嗯”了一声,“不过,属下另有一事不明。”
“田将军请说。”
田芳指着那截枪头道:“此枪打造精湛,一看便知,但它的材质,乃是取自上等的稀铁,拿着虽轻,但却是极刚,这把长枪乃是弋羲公主从北音亲自带来的。属下想不明白的是,此铁,于北音境内,但,据属下所知,北音境却是没有这种稀铁的产处的。”
“将军之意是……这造枪所用的稀铁是他们从别处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