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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沈拓回来的那日, 天有微雨,何家小院在雨中像是被细细填补了一遍颜色,灰墙绿枝, 几只灰雀躲在院门那缩着脖子躲雨, 惊见人声, 扑簌簌飞进了细雨中。
沈拓轻扣院门,怀中的香粉贴肉藏了,隐隐有些发烫,不由紧张地抿紧了双唇。
何栖打了伞过来开门, 秀发低挽,青色衣裙,在雨中如同一枝将将攀折人手的新柳,只是持伞而立,抬眸中便是无边的缱绻。
她就这么站那, 轻笑:“大郎, 几时归家的?”
沈拓再也没想到竟是何栖过来开门, 仿若她一直侯那, 依依等他归家。自己满面尘土,一身风尘……
“我……”沈拓将香粉在手中攥紧, “刚刚回的桃溪,我来看看你。”
何栖将伞遮在他头上, 沈拓太高, 她不得不吃力得高举了手臂:“你一路辛劳, 怎不在家歇歇?”
这话说得很有几分缠绵, 沈拓心头一跳,上前一步,接了她手里的伞,借了动作将那盒香粉放进她手里:“我须先去县衙,与明府交差。”又强自镇定道,“宜州出产好香粉……你试着用用,看看可还喜欢。”
何栖看着手里鸭卵大小、阴刻了牡丹花纹的粉盒,尚未打开鼻端已嗅到了淡淡的花香味。难为他一个须眉郎君亲去选买这等细巧的小女儿妆台私物。
“我心中很是喜欢。”何栖粉腮含情,垂眸低语。不管香粉如何,心意却是难得!
沈拓松了一口气,笑了。一路的忐忑冲动,尽得回报。握了她的手,道:“阿圆,等天凉了……”何栖还在想他会说什么动情的话来,结果,耳听他道,“家里先前修缮了屋瓦,这场雨过,就可以漆新梁柱了。”
何栖本想笑,不知怎么又顺着他的话说起来:“窗纸也要贴得厚些,冬日风冷。”
沈拓真恨不得天立时凉下来,明日就是婚期才好。
“大郎去交了差事,回家拿热水泡了脚,好好睡一觉。”何栖看他泛了青的下巴,满眼的血丝,细声叮嘱。“这个天淋了雨,当心着凉,下次再不要这样不顾身体,再不差一时半会。”
“想着早些见你一面。”沈拓依依不舍。
何栖轻推一下伞:“大郎打了伞,快些去吧。”
沈拓还要说什么,何栖已经拿手护了头,转身跑进了小院,腰间绦带在细雨微风中翻飞。
失落转身,何栖却在廊下站住,提了裙摆回过身,她的额发被雨打成了一缕一缕,睫毛也像雨中收拢的翅膀,冲沈拓一笑,红唇启合。
沈拓细细分辨。
她说:沈郎,我等着冬日嫁你为妇!
沈拓几乎开始掰着手指数婚期,屋宅新粉了白墙,漆了红柱,移来的花木经了这么多时日,一株一株都已经成活。
又拉着施翎立了柱子,支了人字架,铺了茅草,盖了个小茅亭,虽简陋却也有几分野趣。
“哥哥,婚事的银子可有了?”施翎偷偷问沈拓。
沈拓笑:“不用你操心,上次宜州差使,州府那得了赏银,回来明府又给一份。”
施翎道:“哥哥不用跟我外道的,你知道我留不住钱。”他得意搓手,“哥哥大婚,我攒了好些,左右都要给哥哥贺婚的,先给了也是一样。”
沈拓想了想,还是接了银,以备不时之需。
施翎囊中又剩几个铜板,反倒浑身一松:“还能沽一角酒。有钱时我生怕花尽了,没钱反倒不怕。”说罢,很是高兴地跑去喝酒。
沈拓在这算婚期,姑祖母曹沈氏也在那估算。叫了大媳许氏道:“阿许,你去集市帮我打一副手镯来,挑新巧的样式。家中的银镯,样式老,看着粗笨,不好给年青娘子戴。”
许氏笑:“早年的式样虽老,却实诚,这两年时兴的细纹巧样,反倒份量轻。”道,“阿娘到时坐了高位,大郎领了新妇与阿娘见礼,阿娘一出手,一对轻飘飘的镯子,外人还道咱家小气得很。”
曹沈氏打她:“新妇还要叫你伯娘呢,你倒备个厚礼来。”
许氏拍手:“我是没阿娘的巧样心思,实在人就做实在事,这礼啊物的,都不比银子好使。我喝新妇一杯酒,就掏银子。”
大小简氏也道备礼用银子。
大简氏道:“咱家就是一个做棺材的,能有什么讲究。”
曹沈氏不满:“大郎娘子是秀才公家的,识书认字,斯文人一个。你们倒好,只图省事,便是用银锞子,好歹也打个如意花果,直了白咧的,做副棺材还描纹呢。”
许氏直笑,为曹沈氏扶了下抹额:“逗阿娘乐子呢!昨晚还和阿简说要去打如意锞子!也给阿娘出个主意,阿娘拿了宽扁的旧镯子,再从曹大他们三兄弟身上捞一笔出来,左右他们手头宽泛也是喝酒喂了狗友。增添些金,打副串金珠的银璎珞,保证阿娘大方体面。”
曹沈氏听她拿自己丈夫的私房做自己的人情,风干的脸笑成一朵花:“阿许是个会打算的,连自家枕边人的银钱也要算计。”
许氏被自家姑婆当面说穿,脸都不红,道:“阿娘不知,曹大偷油鼠似的,当我不知道,在床底下藏了个破瓦罐,天天扔个三枚五枚的铜钱进去。我也不说破,只时不时去数数,昨天划拉一下,竟有三四贯之数。”
曹沈氏和大小简氏听了,都笑得发抖。
“不掏了来,他拿去吃酒,不过溺桶一泡尿。”许氏笑道。又看着小大小简氏,“只你们怎么个主意?”
“嫂嫂的主意极好。”大简氏是个爽快的,二房的银钱都由她作主,一口就应下了。
小简氏更没有不应的,曹三在外走动,与其让他花在外头花娘子身上,还不如拿来给曹沈氏作脸。自己一点损失都无,还讨了姑婆欢心,一举两得,很是便宜。
曹沈氏高兴,三个儿媳这些小算盘她是不计较的,她虽厉害,该聋时聋,该瞎时瞎。
许氏又捏着曹沈氏的肩,低声道:“阿娘一个姑祖母,新妇见礼还拿金银璎珞,到时看那个没脸的拿什么出来。”
小简氏爱看热闹,当下来了兴趣,坐得近些,道:“她那样精算的,能备什么重的礼?轻了她下不了台,重了她自个心疼。”
大简氏抬了下眉毛,道:“你们也把她想得太好些,大凡她要脸面,又哪会做这些丑事来。”
许氏笑道:“她不要脸归不要脸,下次她去歪缠大郎,却有错处让我们发作说嘴。”
曹沈氏哪里能放过挤况沈母的机会,当下拍板决定,还说:“到时我少不得要与她一桌吃酒,真是败人心情。”
曹九在外间啜着小酒,老妻和儿媳的笑语听在耳里好似催眠
沈母齐氏也正为这事发愁,眼见沈拓婚事逾近,越发没了主意。等李货郎出门,锁了门,点了箱中的钱物,左挑右拣,都觉心痛不舍。
她是贪好的,李货郎对她也算大方,但他只是一个货郎,哪能供日日她新衣鲜花的。李婆子又小气,菜蔬俭省,十天半月才割块肉。齐氏馋了,要不磨了李货郎,要不自己掏腰包。家中这么多人,总不能躲起来自个吃。两个继子半大小子,桌子都能吞下去,见了肉跟狼见骨头似的,再多也能塞填进肚子中。
还有小李氏,嘴上抹了蜜,一口一声嫂嫂,今日借钗,明日借衣。好的她自留着不还,差的她就送回来。
齐氏拉着李货郎哭,小李氏也拉了哥哥的手哭,说自家兄嫂不愿她这个归家妇在家住着,既然容不下她,她也不赖着,要找庵堂寄住。又哭自己当年为了家中度日,花样的年纪做了老翁的妾室,现在倒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
她哭,李婆子也抱了女儿抹泪,哀嚎:“我苦命的小娘子呀,家中实是用你的卖身钱活下来的。”
李货郎夹在中间,自己都想哭,他不好说阿妹,又不愿齐氏生气,直愁得身上的肉都掉了几斤。晚间齐氏还要撩拨他,作鱼水之欢。
李货郎那张清俊的脸,青青白白的,挑着货担脚都打飘。他身体掏得虚了,入秋后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这头挑了货担出了汗,被风一吹,寒气浸进骨头里,直病得起不了身。
李货郎一病倒,齐氏、小李氏都消停了。
齐氏更是侍奉着汤药,愁肠百结,想着夫妻二人床笫之间,水、乳、交、融,何等欢情蜜意?一时恨不得李货郎一夜好转,自家拿了私房出来,好医好药,好菜好饭养着李货郎。
自家又要裁新衣,买水粉、蔻丹,还要贴补李家,箱中的银钱肉眼可见少了下去,齐氏每天看箱匣心中都添一丝慌乱。
沈拓成婚的新妇见礼,怎么也舍不得拿出好的来。这根钗是心头所爱,这支簪是贵价之物,如意锁银又用得足……
总不好拿方旧帕、衣裙当见礼,好歹也是做人婆母。最后取了一个镶玉金指环,样式不好,玉也都是絮纹。听闻新妇娘家也是清贫的,能见什么好物?
齐氏这么一想,拿手帕将指环包了,放在一侧,只等到了沈拓成昏以作见面礼。
齐氏在自个房中小气纠结。
小李氏那边兴头头做起新衣,把旧的首饰拿去改了样式,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天仙的模样去沈家吃酒宴。
又暗恨沈拓成昏选了冬日,不能穿轻薄的衣衫,显不出自己的身段来。想着能在宴中得个夫婿,下、半身也好有个托靠。
小李氏摸着自己仍旧光洁的面颊,到底一日不比一日饱满丰盈。
季蔚琇看重沈拓,接了请帖,他又没架子,本想亲去与他做脸。
季长随道:“郎君喜爱都头,舍得身段。只是,郎君赴宴,反让都头扎了眼。再者郎君每日都说患什么……寡什么的……前头县丞孙儿办百日宴,郎君连个面都不露,反倒去一个都头家里喝喜酒……”
季蔚琇展颜一笑,伸个懒腰,道:“也罢,你备了厚礼替我去一趟,回来与我说宴上有无趣事?”又道,“有好酒带一小坛子里回来。”
季长随不吭气,半晌道:“郎君,世子特地嘱咐过,不让你多饮。说你醉了尽做糊涂事,半夜不睡,乘舟赏雪,冻得脸都青了才回来。”
“哼。”季蔚琇眉眼染了绯色,“阿兄真是多嘴,这也到处乱说。”
季长随笑:“郎君还说呢,撇了小的自个不见了人影,回来险些冻病了。夫人气得骂了我一场,还罚了我的银,只差没将小的撵了,姨太太还急哭了。”
季蔚琇看他:“早知你这么多舌,当日就不与你求情了。”
季长随揖礼求饶。
(二)
十一月难得都是好天气,冬阳暖暖。
日子一日一□□近,沈拓越发坐立难安。曹沈氏提前两天就让许氏等人过来帮忙,食手要请,食材要定,酒水要办,亲朋要请……
沈拓亲戚不多,朋友却多,大家呼啦一大帮子人,这个帮着定鱼,那个帮着定肉,这个搭了庐帐,倒把事都分配光了。
沈家娶妇,再忙碌慌脚也显热闹喜庆。
何家嫁女,人又少,父女相对,往事历历,难免几分伤感。
卢继娘子初七便带了包袱来了何家住下,又将何栖的嫁妆理了一遍,一抬一抬归整好,挑担皆用红纸包了。
晚间卢娘子睡在了何栖的屋中。
何栖情绪不高,散了头发坐在妆台前,盯着跳跃的烛火发愣,后天就要嫁了,心里慌慌得没有主意,又有些担心何秀才。
卢娘子站她身后,取了篦子为她篦头发:“小娘子养的一把好头发,黑油油的。”
何栖轻道:“大了头发倒多了起来,依稀记得岁小时,稀黄干枯,连个发揪都梳不起。阿爹笨手笨脚为我梳了,这边的梳好了,那边的倒散了。”
卢娘子不禁笑:“郎君哪会这个!他是读书人,写字看书……”轻叹一声,“郎君也是命苦之人,娘子在时,他们不知多少情深爱重,别家过日子总有牙齿咬着舌头的时候,他们却连红脸都少。
只是老天爷不开眼!
娘子更是薄命,明明嫁了好人家,若是得个一男半女,开枝散叶,一辈子再没什么不足的。偏偏生养了多胎,没一个能养下来的。
虽然夫君家婆都没多话,娘子自个却是过不去,成日郁郁不解,生生把身子愁坏了。怀最后一胎时,也有了些年岁,身体不好,怀相又差,请了郎中都直摇头。郎君连虎狼之药都买好了,只道非是娘子之过,实是命中注定无子。
娘子只是不肯,哭道:夫君不要,我却不想无后,不想身过后连捧清香也无。
又道:若是不要腹中这块肉,先拿刀抹了她脖子。
郎君无法,只得依了。
唉……
若当年,不去强争这胎……”卢娘子苦笑,又长叹一声,“都是命啊,半点不由己身!”
何栖听得泪流满面,伏在卢娘子怀里哭了出来。
卢娘子道:“小娘子莫哭,你不与娘子相似,将来必有好的日子。小娘子的好日子,我却说了这些不高兴的古话,倒让小娘子哭了一场。”又拿手帕为何栖擦了脸,拿她当何娘子服侍,理好床帐、铺好被枕,除了鞋袜,只让她床上靠着,移了灯过来,自怀中取出一样事物,有点难以启齿道,“这本应是娘子教小娘子,我是代劳。”
何栖借着烛火看了一下,却是一本笔法粗糙,画了男女之事的册子。乍一见红了脸,再一看颇觉不堪入目,人物扭曲,五官变形,毫无美感。
卢娘子只是当她不通人事,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道:“男女敦伦,周公之礼,阴阳相合传承,小娘子不要不好意思,你……细细看了,后日就是洞房花烛。”
何栖轻咳一声,既羞又想笑,拿了册子翻了一遍,心中惊叹:画得好生大胆,还不止一种姿势。
卢娘子嫌她看得草率,又安慰:“小娘子脸嫩,将来……就好了。”
何栖觉得她中间那停顿真是意味深长,拿手碰了碰自己的脸,竟有些发烫。卢娘子将册子收起来,又仔细叮嘱了其它小事。
“炉子不要熄了,备着些热水,也好擦洗。”想想实无什么补充的,又感叹,“这些本不是小娘子操心的,自有贴身的侍女去做……”
“卢姨是自小跟着阿娘的吗?”何栖问道。
卢娘子在何栖身边睡下,道:“我是半路买的。你外祖家不着调,太太嫌丫头们都学得妖妖调调,娘子早些伺侯的侍女一个也没带出来,另使银钱在外头买了一大一小贴身服侍。我却是那个年小的,家中姊姊妹妹多,就被卖了换粮吃。
当时怕极,只当大户人家非打即骂,做错半点都要招来毒打。
再没想到娘子是这样好的的人,后头干脆放了契,让我嫁了个良人。”
“另一个大的侍女?”
卢娘子轻哼:“她生了别的心思,让郎君卖了。”又将何栖的手握在手心,“小娘子,至亲至疏夫妻。有那些好的,恨不得日日拖了手在一块,更有不好,眼角瞥到一丝都生厌。阿圆,好好坏坏的,只切莫亏了自己。”
何栖知道这话若非真心对己,绝对不会说出口,心中感激,道:“卢姨,我心中有数。”
卢娘子反笑:“我也只是随口几句,沈家大郎是个好的。你家卢叔虽是嘴上跑马,看人却有几分准。”
何栖轻笑,道:“人之禀性,日久自知。”目光却落在了妆台上那盒香粉上,不禁勾起唇角。
既信了他,便信到底,他日真有变故,她也不缺斩情断绝的气概。
卢娘子摸摸何栖的脸:“不再说这些,小娘子早点睡,这两日养足了精神,气色才好看。”
第二日,家中大件的家具要先拉到沈家去。
施翎带了十几个青壮过来,何秀才看他们几人穿得单薄,拿了喜钱分给他们道:“不忙,先喝杯喜酒,去去寒。”
施翎接了坛子,也不要碗,笑道:“何公,一动作一身的汗,哪里会冷。不过,今日喜酒却是要喝的。”他自个喝了几口,传递下去,嚷道,“你们既喝了酒,可要仔细些,碰了嫂嫂的家什,别怪我翻脸儿。”
里头一个方脸的道:“施小郎你这张嘴,都头与何娘子喜事,你倒跟个劫匪似的。”
何秀才拍拍施翎:“可是吃了教训。”
施翎抱胸:“哥哥好日子,我再大度不过。”
他们几人年青力壮,动作又麻利。一气将书架、桌、椅、凳、几……或抬或背给搬了出去。
有懂行的摸摸桌腿,与身旁的低声道:“都是些好木料,沉得狠。”
“都头这娘子娶的值啊。”语气艳羡。
“你想娶,也得有人肯嫁,跟只鼓了嘴的□□公似的。”
家具一到沈家,许氏领着众人连忙将婚房布置起来,床帐被子却要等着明日,笑道:“大郎晚上去与小郎睡。”
大简氏取笑:“大郎今晚哪睡得着呢,给他条凳,坐了过夜就好。”
沈拓也确实睡不着,他兴奋着呢。
初九一大早,何栖便让卢娘子拉了起来,卢继是大媒,将自家三个儿子送来,自己去了沈家,待到许大娘上门,领了一串的小郎君小娘子,有一个还没留头,被大的抱了怀里。何栖扫了一眼,加上卢家的三个,得有十个稚童。虽顽闹,何家却一下子热闹起来。
请的三个帮厨还以为这次活计简单,不曾想竟有这一群混事魔星捣乱。一时有人拿抹布跑了,一时又有人看杀鱼拣了鱼泡要踩,一时小的又吵了起来,大的将最小的哄好了,略大的觉得委屈,嘴一扁就又要哭。
何栖在窗口看了一眼,招手让卢小三拿了粽子糖散与大家吃。
等请的梳头娘子一来,卢娘子拉了何栖坐好,喂了她吃一碗馄饨:“吃得饱一些,等下却不得吃食到肚,午间的宴席,你也只得吃些小巧的,免得脏了口脂。”
梳头娘子等她吃完,笑道:“竟不知何家小娘子这般好模样,都头怕是要迎一个天仙回家。”
许大娘和卢娘子双双点头:“小娘子确实好相貌。”她二人比着赛似恨不得将何栖夸出花来。
梳头娘子搓了线,对何栖道:“小娘子莫怕,并不怎么疼。”她将何栖的头发拢到脑后,线一端拿牙咬着,分成两股捏着,交错着细细绞了脸上细微的汗毛。
何栖只感一阵微微的刺痛,脸上有些发热。梳头娘子拿帕子为她净了脸,取了何栖的梳妆盒,替她抹了膏脂香粉。
卢娘子又捧了各色花钗过来让梳头娘子过目,梳头娘子看了眼,心里有了数,拿刨花洇湿掌心,细细将何栖的头发捊了一遍,堆云似得高高向上堆叠,拿了一个桃心簪子固定簪好,等刨花水干了,发髻便定型不再散开。等上好妆,刚好可以对插花钗。
“这个粉好,又薄又贴脸又显色,味也好闻。”梳头娘子细瞄了一眼,见盒子都做工精致,夸了又夸。
何栖也不多言 ,只是微笑,她只好奇自己现在的模样。镜子照不出肤色,想着这一层粉一层粉上上去,怕是一张大白脸,微黄的铜镜一衬,倒是十分柔美。
她本就眉翠唇红,梳头娘子端详一番,只将眉尾拉长,掩下小女儿的青稚,胭脂染了飞霞妆,映着秋水双眸,花瓣唇一点,整个妆就显浓烈起来。
何栖仔细看了看,觉得有点怪异夸张,却又觉得庄重富贵。
“小娘子,老身别的不自谦,面钿却画得一般。”梳头娘子笑道,“小娘子殊丽,我动手怕污了小娘子颜色。”
许大娘识得她,知道她的斤两,在旁道:“小娘子自己动手。”
何栖也不推辞,调了颜色,拿了笔,对着许大娘手里的镜子抬手在自己眉间晕画了半朵落梅。
“小娘子既动了手,再点了面靥。”梳妆娘子笑道。
“会不会太浓?”何栖有点犹豫。
“放心,极衬小娘子的。”梳妆娘子开口,卢娘子许大娘也跟着附和。
何栖一笑,夸张便夸张,一生之中难得时刻,不用太过拘泥,于是,又在两腮点了两点红色面靥。她自己觉得变扭,梳妆娘子和卢娘子等却是大赞好。没想到大袖婚服一穿,再插好发饰,两点面靥如同点睛一般,整张脸更显生动,眉梢眼角都透着醉人的风情。
房间立铺了席子,放了一个凭几,卢娘子扶了她在席中端坐,又将遮脸的扇子给她拿好,理了披帛、衣摆:“小娘子忍着些,新郎来接,记得拿扇挡了脸,到夫家才能拿下。讲究的人家要念却扇诗,我们就不兴这个了。”
“倒觉得自己如泥塑瓷偶。”何栖轻吐口气,发饰压人,又不好垂首,只觉得脖子都疼。
“时辰走得快着呢,不先妆扮好,误了吉时却不好。”卢娘子安慰,“只能让小娘子累着。”
“阿爹在做什么?”何栖耳听窗外嚣闹,问道。“家中客不多,阿爹也不用待客。”
卢娘子见他记挂何秀才,笑:“郎君今天是泰山大人,当是在正堂等新郎傧相。”
何栖又道:“三日后才能归家,阿爹……”
卢娘子跪坐在她身前,细细打量了她全身妆扮,没有差错,这才道:“阿圆,大喜之日不可多思。左右三日,你便接了郎君家去。”
何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家去的“家”是沈拓家,一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咽了下去:“阿爹是个怕寂寞的人。”
卢娘子手上动作一顿,想说什么,却道:“那两个云纹红漆提篮里,放的是小娘子做与沈家长辈的见礼。到时我与挑提篮的小子说一声,叫他放于婚床上,小娘子可要记得。”
何栖点头应了,又微蹙了双眉道:“沈郎家中情况不同,也不知他阿娘那是礼。”
“本应隔天敬茶时奉于家婆的。”卢娘子也皱眉,“沈家乱得很,小娘子自己见机。也不必太过担心,他家姑祖母是个厉害的,有她坐阵,出不了乱子。”
“这倒不怕。”何栖转着手中的扇柄,这把绢扇还是沈家的聘礼,上面绣了蝶穿牡丹。
“别的一时不曾想起,先不陪小娘子了。”卢娘子道,“我去外间看看,沈家迎亲的人到了,少不得一通忙乱。”
“累卢姨忙烦。”何栖道。何娘子种善因得了善果,卢娘子对何家真是一片痴心。
卢娘子笑了,到了门口回头,看着席间端坐的丽人,恍然间却是二三十年前何娘子出嫁的模样,只是,她那时梳了百合髻,穿了新衣裙,跟着跪坐在席子上,陪伴着何娘子。
“阿圆?”
何栖抬头。
“出了门,上了花车,切忌莫回头。”卢娘子道。
何栖怔了怔,莫明觉得这话辛酸。一出此门,便不再是何家女,娘家再留恋也非她栖身之处。伤感一会,又自嘲:我倒自怨自艾起来。何家女,沈家妇,我难道便不是我了吗?阿爹也照旧还与我同住。家中多了沈拓、沈计、施翎,反倒热闹。
她在这里胡思乱想,何秀才过来在门口站住脚,看着屋中盛妆的女儿,心中酸喜交杂。辛酸掌上明珠,终要送君,又喜她终得良人,此身有靠,哪日自己身死,她也不是孤苦伶仃独自一个。
午间宴席过后,卢小三领着许大娘的两三个只有四五岁的孙子孙女,跑来看新嫁妇。几人挤成一团,十几只眼睛对着何栖看。
卢小三将手指往嘴里一塞,又想起做这动作要挨打,忙拿出来,睁圆着眼睛道:“阿姊今日真好看,比菩萨还好看。”
另两三个怕生些,不太敢靠近,只点着脑袋,也跟着卢小三叫:“阿姊真好看,比阿娘好看。”
她的堂弟听了,反驳:“你阿娘又黑又壮,谁都比她好看。”
这三人正要吵,卢小三怒道:“今日阿姊大婚,不许说其他娘子,自己的阿娘也不行。”
何栖巴不得卢小三在房间里呆着,一人枯坐实在无聊,童颜稚语虽然惹人发笑,却热闹得很。正哄逗着这几个萝卜头亲近了些,只听外间笙萧鼓乐作响,接着卢大领了一干童子军把门给堵了。
卢小三一眨眼,对何栖道:“阿姊,我去看姊夫。”带了三个小萝卜,一溜烟似得跑了。何栖傻了眼,真想叹口气,慢慢动了动肩膀,酸僵得狠。
沈拓一身红衣,披了红花,骑了马。施翎是傧相抱了雁缀在后面一点,何斗金却领着沈拓衙门中都头差役,兼几个知交兄弟,凑了满满一队人,后头障车仪仗,伎人鼓了腮帮,恨不得把喜乐吹得山响。讨喜钱、蹭喜意、看新郎新娘子,跟在后头在那拍着手瞎起哄。
沈拓本以为何家没什么人,亲迎也没什么枝节,没想到眼见进了何家院门,一个黑小子带了一群毛孩子过来,“嗵”得一声把门关了。
何斗金领着一众力壮男儿拍门:“快快开门,来迎新妇了,大喜好日,怎好误了吉时。”
卢小二踩了兄长的肩,将半截身子越过院墙,横着两眼道:“你道迎新妇便迎新妇?诗也无,喜钱也无,喜糖糕点也无。何公养女十八载,秀……丽……”卢小二嗑吧了两句,掉转头向兄长求救,卢大哪会这个,只做了个数铜钱的动作。“阿姊新嫁娘,随便不出门,你拿喜钱来。”
沈拓心道:这小子平日见了我还亲热叫叔叔,现在倒翻了脸跟不认识似的。
“小二郎,将门开开,你不开门,沈叔叔怎么将喜钱给你?”
卢小二扶了墙道:“沈都头,迎新妇便迎新妇,套什么近乎。”
他们在这边说话,何斗金还在那拍门,邻舍看热闹的,有的喊:“新妇快出来。”
有的喊:“打走新郎君。”“快拿喜钱来。”“新郎君散喜果。”
卢小二很是难缠:“新郎不与喜钱,这门只不开。”
沈拓拿了红线编串的铜钱扔了上去。卢小二接了,往下一丢,下在的几个小萝卜头立马扑过去抢走了。
卢小二又攀了墙头:“新郎好生小气,只拿串钱儿,我们好些人呢。”
沈拓和施翎对视一眼,何斗金在那笑,要是门后是青壮,他们反倒敢下死劲推门,偏偏顶门的都是几岁大的孩童,倒让他们没了主意。
沈拓便又抛了一个上去,卢小二接了照旧丢给其它人,又嚷新郎君小气。
沈拓笑:“非是我小气,我全扔上去,你人小又接不住,不如把门开了,你们自个过来取,人人有份。”
卢小二还没回答,胡同里堵了看热闹的已经嚷开了:“新郎君散喜钱来,天上人间好姻缘。”
何斗金拿一个小竹筐,抓了几把喜钱往人群里一洒,有几枚砸了有人的脑门,只听“唉哟”好几声,也不顾疼,钻人群里哄抢喜钱去了。
院外闹成一团,院内的几个孩子就挨不住,想开门年个究竟,又听笙鼓声热闹,全拿眼年着卢大。
卢大将卢小二放下,在墙高喊:“新郎接新妇,自拿诚意来,三枚七枚不成双,一两二两才登对。”
他这是讹上了。
卢继在外恨不得拿袖子掩了脸,何斗金还挤眼,卢大哥教的好儿郎。
施翎喊道:“一两二两自来有,你门可要开了。”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卢大乐道。
沈拓见他应了,掏了银抛了进来,卢大跳起来接了,一挥手,一群孩子呼拉开了门,将沈拓围了个结实,跳了脚要喜钱。
沈拓一人一串分了,大冬天被挤得额间隐有汗意。进了正堂,何秀才穿了回寿纹圆脸袍,端坐相侯。沈拓拜倒:“泰山大人身体康健,婿沈拓,趁此吉时,来迎佳妇。”
何秀才接了雁,道:“沈郎佳婿,阿父并无过多嘱托,望你重之爱之。”
何秀才大方放了行,沈拓等人熟门熟路去何栖闺房接新妇,没几步就见卢大又领着童子军将路挡了。
卢大笑:“新郎君,新妇还在梳妆呢。”
沈拓也不禁笑:“我早知道有你这样滑头。”一挥手,带来的健儿上去将几个孩子抱的抱,拎的拎,挟的挟的,片刻就清了道,几个孩子在那乐得尖叫。
何栖听到响动,忙拿扇子挡了脸,心里好笑,明明见过无数次,倒要做出尚未相识的模样。
却不知道沈拓整个人都傻在那了,端坐屋中的丽人,宝髻花钗,一身华服如开到最盛的花,额间梅妆鲜红,只见远山翠眉,明眸垂睫,大半张脸被绢扇挡个严实。
她美得几近不真实,哪怕未见真容。
施翎一推沈拓,急道:“哥哥傻了?还不快接新妇。”
沈拓这才回过神,步履恍忽地上前,弯腰一把抱起了何栖。何栖吓了一跳,卢娘子可没她跟说过是被新郎这样抱出去的,偷偷将扇子往下移了一点,看了沈拓一眼。沈拓大概很是紧张,居然没有察觉。
何秀才也有点傻眼,坐那呆呆想:“我家女儿不是应该和她夫君缓步行来,与我跪别?
沈拓神来一笔,愣是把何秀才父女的那点愁绪伤感打得七零八落,何秀才等女儿被抱出来门,才一拍桌子,怒道:“沈大郎好生没规矩。”
何栖坐在障车上才惊觉竟已出了家门,耳边鼓乐声声,被闹得有点发懵。
沈拓等人接了新妇,只管欢天喜地往家赶。一路上行人过客见了障车,又见有新妇执扇端坐上面,更是围了障车念祝词讨喜钱,行乞的观摩一阵,见不是什么霸道人家,也挤了进来。
何斗金只管将竹筐里的喜钱洒出去,看得卢继直抽抽,心道怎么将洒喜钱的事托了这个大手脚的,半点不知俭省。
沈家曹沈氏等人正等得望眼欲穿。
“大郎怎么还没接了新妇?”曹沈氏拉了许氏问道。
许氏道:“阿娘,接新妇总要被为难一二,桃溪道窄,障车说不定被堵了!”想起什么,叫了大儿曹英,“阿英取个两三贯钱,散了装小竹筐里送去,说不定被拦障车的堵在半路了。”
曹英应了一声,抱了竹筐跑出去一会,又跑回来:“来了来了,新妇接回来了。”
“啊呀,快拿了席子去门口接。”大简氏抱了两卷草席拉了小简氏就走,曹英媳妇也跟了过去。
曹沈氏侧耳听,果然听到了乐声,扶了许氏的手笑眯眯回去坐了。沈母齐氏哂哂得,跟在后头也一并在那坐,只神色有点不安。
“大郎娶新妇,你倒摆个丧脸来。”曹沈氏瞪眼。
齐氏道:“我心中高兴呢。”脸上忙露了笑模样出来。
何栖一路只顾将扇子挡了脸,偶尔手酸就放下一点,看着障车旁凑热闹的闲人咋舌,有眼尖的看到她的脸,在那喊:“新妇好模样,生得跟天仙似的,新郎散钱来。”他一喊,别人也跟着喊。
吓得何栖再也不敢顾盼,只在那装泥人。
待到了沈家院门,障车一停下,沈拓将她扶下车。三个身材颇健的妇人轮着将席子传到她脚下,不让她碰地,这么一路传席到院中搭的青庐帐中。
何栖暗吸一口气,知道下面还有一道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