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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觉得这一带也不太安定,刚刚遇到意外事件,总是惊魂未定的,听说她们也要去眷村拜访朋友,就顺路送她们俩一段。还好他们扔下的水果和点心被她们两位细心地收好了,不妨碍他们仍带着去高太太家。
一路他们都没有什么话,沉默的令人尴尬。
哪里知道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长川又碰了碰他。
果然到了高太太家门口,她们两位说到了。
长川就说,那一起进去吧。
他明显看到薛小姐和石海伦眼中不同的神色……他就当石海伦眼中那是惊奇吧。但是显然那是不可能的。石海伦没立即拉着薛小姐走那真是因为她的修养还不错。
后来他是知道了,海伦当时的确是想那么干。而且海伦的确是不轻易冲动,也不轻易动感情,甚至也不轻易露出喜怒哀乐来的人——海伦比他要成熟稳重的多了。
但是幸而她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啊……
高太太来开门的时候笑着说你们还一起来了?边往里让人边给他们介绍,陶宗麒,薛庆珊。另外两位,她确认了下,说是石小姐和魏上尉。
石海伦和魏长川互相打了个招呼,进了门都很自觉地往旁边坐。高家人来人往的,客人不断,他们倒也不觉得拘谨,坐在一处聊起来,还都挺高兴的。
石海伦坐了一会儿就到院子里去看高太太养的菊花了,长川跟了出去。他在和薛小姐聊天,并没有关心其他的。他觉得这是起码的礼貌。今天他来,是为薛小姐来的。
薛小姐人品学识都好的很。是医院的护士。
他问了问是哪间医院。
薛小姐说是长安。
他想要说巧也真是巧。长安医院,不就是七婶过来之后在打理的医院么?他聊了两句医院里的事,忙不忙,平时都爱做什么……他敛了些锋芒和圆滑轻浮,自觉地照顾对方。
高太太说要留饭,薛小姐谢绝了,说是不用的。
薛小姐和石海伦离开的时候,高太太叫了出租车来的。
他出去付了车钱,送她们上车,嘱咐司机小心开车。
长川忽然说石小姐,后天礼拜日,我们想约你和薛小姐一起出来爬山,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他意外。没想到长川会这么提议。薛庆珊微笑着看他们,当然不是反对的意思,不过石海伦……他看到石海伦也点了点头的。
等车子走了,他看长川。
长川说:“我当然要客气客气啦……还好答应了不是?你看石小姐和薛小姐都大大方方的呢,是不是?我们跟石小姐也没什么嘛,不过一场误会。石小姐很和气的。”
误会……和气……
他也不知道长川跟石海伦这一下午到底是聊了些什么。但是看石海伦的样子,绝不是把误会解释开了,就能和气做朋友的样子。
他们晚上留下来在高家吃饭,一大桌子的人,非常热闹。
高太太私下里和他聊了一会儿,说薛家在本地也是挺有名的人家,她住院的时候认得的。今天本来说是她的妹妹陪她来的,临时约了朋友来。那朋友是个英文教员,也是很好的……高太太看看长川,笑笑,说难道今天无心插柳了?
他听的心里有点异样。
长川回去的路上话忒多,叽叽呱呱的说了一路。
到临睡前,长川忽然问他,你到底去不去爬山?我话都说出去了,你别让我丢脸。
去。他说。
长川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第二天告诉他,他已经打过电话给石海伦,约好了时间。
他连着两天都心不在焉,等到约好的那天他们一同去了,只看到薛庆珊一身清爽一脸笑容,却不见石海伦。薛庆珊眨眨眼,说海伦让我转告二位说她很抱歉,今天临时有事情,不能赴约了。
他微笑说没关系的。
约好了爬山,他们还真是很认真地在爬山。山上僻静,但是也不乏游人,多半是年轻人。三个人走在山路上,聊聊天,倒也愉快。他想这薛小姐,也并不是无趣的人,做朋友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他琢磨着该怎么跟薛小姐说明白呢?这样子欺骗人家是不道德的,他可不想那么干。他一肚子心事,话就不多,长川见他这样,少不了要替他打圆场。薛小姐也是健谈的人,和长川也有话题可以聊。
有那么一段路,他反而落在他们后头。
薛庆珊很明事理,也有分寸。下山一起吃饭时,趁长川去洗手了,她看了会儿江上的船,还笑着说,以后我们时常可以约着来爬爬山、喝杯茶聊聊天……下个礼拜日方便么?如果下个礼拜日,你们还是休假,我和海伦一起来。我问过了,海伦那天应该休假的。
他还什么都没说,薛小姐已经都明白了。
“魏先生是哪里人?”她问。
他想一想,也明白了,说:“山西长治。”
“哦……海伦白天在长安医院做义工的。晚上才在夜校教英文。”薛庆珊轻声说。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笑。
长川回来坐下。
吃饭的时候,本来很活泼的长川不知为何忽然变的安静。
他们一道送薛小姐到家门口。
薛庆珊客气地说再见。
她进门了,他们才离开。
回去之后春霖在宿舍里等他们,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他们。然后不等他们站稳,就说他母亲要带未婚妻来和他成婚了。电报刚刚接到,人也马上就到。
他和长川听了都有点发愣。
春霖说这样好了,就你们两个做我的伴郎吧……伴娘呢?今天和你们约会的两位小姐怎么样?说来听听。要不然咱们一起举行婚礼吧?
春霖说的挺高兴的,说着就跑出去了,要各处都散播好消息。
他和长川相对无言了片刻,同时开口。长川等了他一会儿,于是他先说长川你不用顾及我的。
长川拍拍他肩膀,说我知道了。
所谓肝胆相照,也就是彼此间一个眼神一句话。
再一个周末,他们当然是如期前往,庆珊践约,海伦却依旧不曾出现。庆珊只说海伦另有安排,他却也知道,恐怕是海伦回避同他见面的缘故。
他当然是在海伦这里碰了钉子的,长川和庆珊的进度却远超他想象,待春霖和秋月的婚礼举行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订婚。
虽说是闪电般的速度,在战时却也并不少见。相遇已是难得,等待大可不必。
高太太说没想到歪打正着,想着撮合这一对,居然成全的是另一对。高太太还说没关系,再帮陶少校物色合适的姑娘……他笑笑对高太太说谢谢,我已经找到了。
他是找到了,但是人家还没理睬他呢。
他有时间就会到长安医院去等石海伦。已经把门诊的医生护士都认全了、再这么下去弄不好哪天都会在医院里迎面撞上七婶了——其实有几次都差点儿撞破了——还是没在医院里见到海伦。
夜校她的课倒是日日都上,就是一次也没见她从正门出来。
看门的工友也给他混熟了,聊来聊去知道他是为了石老师来的,工友说怎么瞅着你这么眼熟……他想想是无论如何不能承认自己就是当初的“登徒子”的,就顾左右而言他。结果还是被工友认出来了。
简直没给工友拿扫帚赶!
他陶宗麒长这么大,这么被人嫌弃真是头一回啊。真后悔当初不该孟浪轻浮……世上真有后悔药,他一定多买几副吃去!
长川和庆珊合起伙来笑他。还是庆珊说,夜校有个小侧门,看你在正门守着,海伦就从侧门走了。
他说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害我这么多天白白等了前门等后门。
庆珊说,你以为海伦是那么好追求的?医院和学校,好多人追求她的,从未有人接近过她呢。你也要受些考验的。以海伦的聪明,非一般诚意不能打动她。她住在后街的教工宿舍。那里管的可严格了。海伦过日子像修女一样,又简单又单纯,就是忙的很。你要再努力些才行,陶少校。
他想想可不得是这样么?
过了几天他再去夜校,果然在小侧门见到了和学生一起走出来的石海伦。
他对她微笑,打个招呼,远远地站着——他的摩托车就停在门边,从前自认坐在摩托车上的姿态,最是潇洒摩登,见了海伦啊,就觉得自己这样真是傻极了……于是站的规规矩矩的,可还是觉得傻。
石海伦早就看见他了。她好像并不意外,让学生们先走了。
她抱着书本站在门边,看了他。
他就上前去,说:“我可算等到你了。”
她轻声说:“你以后要是再敢来这里,我还是要喊警察来捉你的。”
她说完就要走,他就拦住她去路,说我真不是坏人。坏人不会帮你抢回来钱包是不是?
石海伦眉头皱的紧紧的,问他这是要做什么。她说你不是坏人,可是这样子,也不像好人了。她说就因为他,她每天医院和学校里都简直不能正常工作了。
他看看海伦,觉得她看上去和前些日子的确不太一样了,脸上憔悴很多。
他本意并不像造成她的困扰的。
他说我爱上你了,海伦。
石海伦说我订婚了,陶先生。
他当时想,至少她还记得他姓什么,这多么好……
但是他就只是说让我送你回家吧,你住在哪里?
他也不敢说,庆珊已经告诉他,海伦的住处了,担心海伦更加反对他。而且在等到她之前,他刚刚在宿舍楼外走了好几趟,那些漆黑的窗口,都被他猜测过,究竟是不是她的房间……
海伦似乎是气的,也不肯理他。他跟在她身后几步远送她回宿舍,她也没有骂他。
那条巷子短短的,出了巷口正对着的就是学校的宿舍楼。一同出来的学生们散去了,走在前头的教员也都上了楼。
他想海伦住在这里是很不错的,学校是走走便到,距离长安医院也不过几条街。
海伦上楼之前说,你以后不要来了。我真的已经订婚了,实在不想让人误会我行为不检。
他没答应。海伦没等到他的回答,也就转了身。
他站在楼下看海伦上楼去——她一身普通阴丹士林旗袍,嫩黄的围巾绕在颈上,长长的发辫垂在身前……他想这是个多美的姑娘啊。
他哪怕是在地面上见到她,都以为自己可能是透过舷窗看到了仙女。
他的脚步随着她同向而行。
他看着她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远……
他忽然说,海伦,我没骗你啊,我是爱上你了。
石海伦站下了。
她扶着栏杆,转眼看着他。
天黑着,路灯昏暗,他只能看到她那嫩黄色的长围巾定住了。
他听见她说,你真是个怪人。你总共才见过我三次,怎么就这么说……你们空军的人,最常把爱你挂在嘴上。爱情来的快,去的也快。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但是那嫩黄色的长围巾并没有动,他在路灯下仰望着她所在的地方。
他大声问:“所以你根本没有订婚?”
心跳的厉害,比刚刚她说她已经订婚了的时候还跳的厉害。
她轻声说不,我没有骗你。陶先生,已经九点了,你再不回去,就要受罚了。还有,我也真的是不想再见到你了,不要再来了。
这一回她转身走了。
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而她的身影也不见了,他都还站在原地。
他看着那个亮起来的窗口,对着窗口大声喊,说我明天、后天、大后天……每天都来的。
时间的确不早了,他跑了两步,才想起来自己的摩托车停在了学校门口。
他驾着摩托车在街道上飞驰着,就像驾着飞机在天上飞。
在宵禁之前赶回宿舍,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宿舍里,长川正坐在床上吊儿郎当地抠着脚丫、叼着烟卷儿自在无比地问他怎么那么晚才回来?笑的像只捡到骨头的狗,难道海伦答应了?
他倒在床上。
忽的从床上跳起来,笑着骂长川,说你也太埋汰了,让薛小姐知道你这么埋汰,会悔婚的。
长川挓挲着一双手来掐他的脖子……他觉得很快活。
虽然看不到很多希望,那种把一个人放在心口的幸福,是没有什么能比的。
他果然每天都会去夜校等她下课。
每天在学校的侧门等着海伦出来,一路送她到宿舍楼下。
平常他没有任务的时候,不是在训练,就是到俱乐部消遣。自从认识了石海伦,他心里大概只有这一个人、一件事了……长川说这样子下去,迟早得出事。
他倒也不在意,在他看来,事儿已经出了,无所谓再出什么事。
等待是个漫长的过程,他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会等来机会。
就只是愿意等下去而已……这样像个傻瓜似的行为,在长川和春霖看来都不可思议。
他等在小巷子里,仰头望着星空,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他再这么看星星时,身边是海伦,那该多么的美好。
听见有人大喊陶少校,他从摩托车上下来。
侧门开了有个工友跑出来,说陶少校,有个学生在课堂上昏倒了,石老师正在急救,你的摩托车方不方便送人去医院?
他马上发动了摩托车等着,看她背了一个纤瘦的女学生出来,二话没说载着她们俩往长安医院去了。
进医院才知道女学生是盲肠炎,需要马上动手术。
女学生是受救助的孤儿,自然是付不出医药费的,而海伦身上也没有什么钱,好在因为她在长安医院做义工,同院方商议稍晚些付医药费用。他看出来她为难,悄悄去交了费用。本想就那么走的,到底还是觉得不放心。石海伦看上去是很有主意的姑娘,就是不知道这种情况,她是不是足以应付……一转身看到石海伦也过来了。他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将单据都交给了她。
石海伦看上去有点犹豫,不知是该不该接受他的帮助。
他趁她犹豫,同护士站里的护士小姐聊了一会儿,恰好看到护士站有当天的报纸,搭讪着拿了报纸,见海伦收好单据去手术室外等着了,他就回去海伦身边坐着看。
石海伦见他不走,跟他说的是他可以离开了。她虽然是撵他走人,态度却很和气的。
既然那么和气,他就不妨厚着脸皮陪着一起等吧。
报纸上有长安医院的报道,报道附上的相片里有七婶。七婶陪同程夫人索雁临视察医院,看日期是昨天的事……幸好昨天没来。
他合上报纸放在一边。
那天海伦才对他多说了几句话,说欠他的钱她会还的……他就笑笑说没有什么的。
钱省下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用处,他不怎么攒钱。
长川也是这样,直到昨天才说早知道有一天会结婚,真不该大手大脚地花钱;好一点的是春霖吧,只有春霖一早就晓得存一点钱,和他的秋月往后过日子——长川说,从前还以为自己活不到遇上想和她过一辈子的人呐……
所以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低头看到海伦那半旧不新的皮鞋,心想这姑娘真不好打扮呢,鞋子是布洛克款式,想必还是从英国带回来的……啊要是有一天,他的薪水能花在替她买鞋子上,也是很好很好的。
海伦的脚收了下,他发觉自己失礼,心里一发慌,语无伦次,问:“你在英国的时候,读的哪间大学?”
海伦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他以为海伦会眉头一皱不理他,没想到她轻声说牛津,可惜只读了一年半……
他听出她并不反感这个话题,又问他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回来。
她沉默片刻,才说是父亲要她回国的。
他心又跳的快些。心想这个理由好。父亲要她回国,并不是未婚夫要她回国她才回的,这差别还是不小的……她说是订婚了,可手上并没有戴订婚戒指。这是他又一个希望。
他心里计算着她的年纪,或者是要比他大几岁的,而且看上去,的确也比他要稳妥成熟些……所以难怪她看不得他莽撞或轻浮。这真让他追悔莫及。
他说没关系的,等胜利了,还是可以回去继续读书的。
石海伦听了,说好呀。
她说好呀说的一点儿都不敷衍。似乎真的是那么想的,而且那想法令她愉快。她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笑,非常好看。
等学生平安了,他送她回去。
她真的坐在了他摩托车的车斗里,他都觉得真像梦一样的美。
他想着晚上已经很冷了,脱了自己的皮夹克给她盖在膝上。没等她拒绝,他就发动摩托车了。
摩托车飞驰在夜晚的街巷里,他偶尔看她一眼,她就一手抓着前方的把手,一手抓着他的皮衣……他觉得好像她的手是握住了他的手的,让他觉得手很暖,身上很热乎。
石海伦跟他告别,说晚安。
他又像以前那样,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远,真想跟着她的脚步一直走下去……
那天还好是礼拜日,他深夜才回到住处,还好没有受处罚。
之后照旧在空闲的时候去学校等她下课,好像就是为了看她上楼时候那个缓缓移动的身影……他有时候会带给她一束花,有时候是一点小玩意儿。
比如朱古力。
遂心很喜欢吃的那种朱古力,还有小婶亲自做的曲奇饼……他其实也看不出来她会喜欢什么。
礼物她从不收,但是会被她的学生抢走。
他不生气,那些可爱的学生们活泼泼的,倒是免了他些尴尬。她起初阻止,无效之后,也就随她们去了。她是很爱她的学生们的。
海伦发了薪水就把他垫付的医药费都给他了。
给他钱的时候,她说你以后不要来了,这样不好。
他低头看看手里的信封。是个浅灰色的普通的信封。他捏着信封居然在想,怎么就里里外外一个字都没有,哪怕一个字母也好……想象中她该是有着一手漂亮的字的,像她的人一样的好看。
不过写的不好看也没什么关系的。
她说我真的订过婚了,陶先生。
她竟然又说了一遍这句话,这真让人伤心。
虽然他觉得这伤心自然是他自讨苦吃得来的,可还是挺难受的。
他说我相信你。但是我想见到你……说不想得到她那是骗鬼的话,所以他压根儿就没说。但是他也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就是想看到她,哪怕每天看一眼也是好的。
海伦只是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
学校还是日日都去,海伦从那天和他说过话之后,不躲避他但是也绝不再看他一眼。
有一天学校的校长特意踱出来找他聊天,先谢了他之前帮助送医的事情。温文尔雅的校长说起话来非常含蓄客气,他表现的同样温文尔雅说话也客气然而并不非常含蓄。
校长笑眯眯地说陶先生,您可不能打扰石老师上课,不然我们会损失一位优秀的教员。
他说校长先生如果不嫌弃,您这里不但不会损失一位优秀的教员,还可以再增加一位优秀的教员。我的英文也不错。
校长笑,看着他,说我觉得你像一个人,也许不像……但在报上见到过你。
他说上了报纸的人都有点面目模糊的。您在报上见过我,总算知道我不是坏人吧。
校长说石老师是个好教员,也是个很优秀的姑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是美事,陶先生要把握分寸,适可而止。
他想大概是海伦不堪其扰,请校长出面令他知难而退的……他想同海伦说,其实他还是想远远看她一眼就可以的。海伦照旧不理睬他,他当然也只能适可而止。隔了一天,他再去,发现他身边多了一位文质彬彬的男青年。
他没能和她说话。
事实上她也没给过他单独同她说话的机会。
他看着他们一起回了她的宿舍,他等到很晚,那个男青年才下楼来。
回到驻地已经过了宵禁时间,他受到上峰警告,记过一次。
长川在宿舍等他,问他到底怎么样了。要是没有希望,还是及早停止。再这么下去,影响前程。
他说我知道。
长川看他的眼神有点含义复杂,这让他很是烦躁。
细想其实不过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他却好像走了半辈子那么久……前程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战功赫赫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说不定哪天他就灰飞烟灭了。
这么想,他就是喜欢了谁,好像也不该轻易去招惹人家……假如人家又是订了婚的,就更不应该了。
他只是想想而已,心口窝不用这么疼吧?
长川叹口气,说我先睡了。
不一会儿长川就打起了呼噜,他彻夜难眠。
清早被警报声惊醒,穿起作战服上了飞机,一片阴云当中,他紧提了一口气。
战机升空的时候,他同往常一样,什么都没有想。
那一天,长川没有回来。
他亲眼看到长川的飞机冒着浓烟一径下坠的……
朝夕相对的魏长川,到了尸骨无存。
隔几日举行丧礼,未婚妻薛庆珊悲痛过度病倒,于是仪式除了战友没有旁人出席。
春霖收拾长川遗物的时候说,想想这样也好,无家无口无牵无挂。但是他拿起长川的自来水笔,还是忍不住难受,说长川舞文弄墨这些从来不喜欢的,还送他这么好的自来水笔做什么呢——自来水笔是庆珊送的,长川就用这支自来水笔给她写信。
长川写起信来不像他人显得那么粗鄙不文。
他听他念过自己写的信,一点不肉麻,可是很让人心动。
他说这支笔别寄了。
遗物是要寄回长川的老家的。
他想想不管怎样,还是该留点东西给庆珊的。别到了人不在了,什么念想都没有了……他们毕竟订过婚。哪怕是泛泛之交,有点念想,也证明这个人到底存在过。
长川牺牲后,他一个人住在他们的宿舍里。有一个礼拜,他没出过基地。天气渐冷,转眼冬至。春霖要他到家里去吃饭,照老家的规矩这天要吃饺子。春霖家里老太太在,开口邀请他就答应了。七婶打电话来也要他回家过节,他就说已经答应了朋友。七婶听说是这情形,就让他改天回家。当天七婶让人送了些东西来,还给他准备了去春霖家做客的礼物。
他想过阵子还是得进城去,他挺想吃家里的饭的。
很久不见,遂心该长高了,小妹妹称心应该又多长了两颗牙了吧……
吃过饭他没多逗留就告辞。春霖送他出来,等他骑上摩托车还问他,薛小姐是不是一直没有露面。
他说是啊。
留着的东西不知道会不会有机会交到她手上。或许她是不会来了。
他让春霖快点回去,自己骑着摩托车出来。
那条路是路过夜校的,他加速通过了,没有转头看一眼。
风吹在脸上,又冷又疼。
回到基地,他脸都已经僵了。像是带了个面具,说摘下来,就能摘下来,一摔就碎。
进大门时卫兵说有访客在等他,他还愣了一下。最近因为没有出去玩,应该也不会有人来这里等他。他心里一动,想到了薛庆珊。就是没想到,等他的不是庆珊,是石海伦。
海伦不是自己来的,陪着她的还有个跟她长的很相像的姑娘。那姑娘见了他,大眼睛眨呀眨的,非常灵动活泼,和海伦沉静温柔的气质截然不同。但是他没心思打量那姑娘,对海伦点点头。
他没说话一是因为也确实不知该说什么合适,二是因为他的脸真的被冻僵了。于是他就顶着一张扑克脸半晌,看着面前这张日思夜想的面孔。
海伦比他大方,开门见山地说明白,是替庆珊来的。庆珊卧床不起,实在不能来,况且薛家的父母也是不许她来的。她悄悄拜托了海伦,想问问,长川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给他。如果方便的话,可以交给她带给庆珊。
他点点头。
在大门口跟卫兵交割清楚,带海伦她们两个往里走。
他们的宿舍距离大门很近,走几步路便到的。路上他走在前头,只能听到身后两位姑娘轻细的脚步声——他不知为何就是能分辨出哪个脚步声是海伦的。她的脚步更轻缓些呢……他的宿舍很整洁,长川那张床上,维持着他离去前的样子,仍旧是一团糟。还好宿舍里有沙发,请她们坐了,他出去隔壁宿舍要了热水。
有同僚经过他的宿舍门,特意进来打个招呼。
他近来脾气大为不好,没心情同他们开玩笑,跟海伦说了声抱歉,顺手关了门。
他找出保存的自来水笔,和一本长川最后用过的笔记本,一齐交给海伦,说:“我想薛小姐或者会来,就留下这些了。请转告薛小姐,请她节哀。以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记得开口。长川不在了,兄弟还在。”
海伦点点头,小心地把东西收好。
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坐在那里,给她们倒茶。他看看海伦身旁坐的那个姑娘,这时候才觉得她年纪应该不大,心想幸好有小婶刚给送的朱古力。他拿了一盒给她。
“我叫安娜。石安娜。”安娜拿了颗朱古力,谢谢他。
他微笑点头。
海伦和安娜,不知道有兄弟的话,会不会叫吉米和约翰。
“你在腹诽我们的名字吧?”安娜问。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不过他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安娜又拿了一块朱古力,看看海伦,不做声了。
海伦说该走了,他站了起来。反而是海伦还没有及时起身,被他迅速的反应弄的愣在那里,安娜就笑了,说我去洗洗手,卫生间是不是就在走廊上?
他说是,就要带她去,但是安娜说我自己去就可以的。
安娜出去的时候没关门,海伦这才起身。
他看着海伦说谢谢你来。
这句话也不知道该是替谁说的,也许就是他自己想说的。
“那你要多多保重。”她说。
他点头,想起时候不早了,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来的,就想送她们回去。
海伦说是乘薛家的汽车来的。
他想那也好。
她往门边走去。仍然是一身阴丹士林旗袍,黑色的细羊毛线围巾,素净也是素净极了的。在他单调而又清寒的宿舍里,她的存在像是一股柔和温暖的清风……她一步步又要走远了。
“海伦。”他轻声叫她的名字。
她站住了。
他心里是舍不得她就走的,舍不得她就这么走了,可能以后都没有机会再见她。
“要是你有哪怕一点点不讨厌我,就请你看我一眼,好吗?”他说。
海伦站了一会儿。
他看得到她握着手袋竹柄的手,轻轻发颤。但是她还是走了出去。
她走的很快,像是一阵风,要将一切都席卷而去似的。
他深吸了口气。
就算是做了一场梦,总有醒过来的时候。
这一醒他才记起自己该送她们出去的。
他忙忙地就要追出去,门却突然被推开了,海伦回来了。
她将门合上,疾步过来,扑在了他怀里……简直就像隔空被丢到怀里一个被拉开引信的炸弹,那冲击力让他险些倒退,但是他抬手便将她牢牢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