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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个亲兄弟,他们都开了很宽的荒地。一个开垦的是马鬃岭,一个开垦的是猴岭湾。他们都非常勤快,力气又大,挥着几百斤重的钢锄,把从没种过庄稼的土地挖翻过来,把草根树根全都埋到地里当肥料。那些自古以来就生活在地底下的地母虫,从没见过天,现在被大锄头突然掀翻出来,全都吓得叽叽叫,拼命往泥巴里头钻,有些还没来得及钻进去,就被太阳晒焦了。两兄弟都想多打粮食,总嫌自己收的粮食少。以前吃革,用不着爸库,现在吃粮食,非得修仓库不可,仓库里没有粮食,他们就会坐立不安,仓库里装得满满的,他们会立即想到应该再修一座仓库。两座仓库都装满了,马上想到修第三座。和其他人一样,他们从没有遇到过荒年,但传说中的饥荒像恶狗一样追着他们的屁股,使他们夜夜做噩梦。同时他们还发现,粮食多了可以卖钱,钱可以买来更多的东西。自从第一次发现了钱的好处,他们就再也不愿离开它了,有了一个想两个,有了两个想三个,有了三个想一百个,有了一百个想一千个,有一千个想一万个。就像掉进无底洞一样,再多的钱也填不满。马鬃岭和猴岭湾之间有一块平地,名叫山羊坪。两兄弟开荒开到山羊坪,弟弟很狡猾,他围着山羊坪挖了一圈,然后便宣布,山羊坪是他的了,别人不能再来占这块地了。那时候的地,谁开出来就是谁的。哥哥虽然拙笨一些,但力气大,他白天不停晚上不歇,挖到山羊坪一看,是哪个不要脸的,敢这么占地?他跑到山羊坪的中间挖起来。弟弟站在山头上,指着哥哥说:“你眼睛瞎了!你没看见我的包围圈?”哥哥说:“我眼睛没有瞎,我在看呢,我看你为什么不围着冉姓坝挖一圈,你围着冉姓坝挖一圈,冉姓坝就全都是你的了。”弟弟说:“好吧,中间算你的,我不要了,但四周是我的。哥哥说,行。弟弟说,别人挖过的地你能随便乱踩吗?”哥哥说当然不能。弟弟哈哈大笑,他说:“那好,你不要踩着我挖好的地出来,你只能永远在这个圆圈里面。”哥哥想了想,我怎么出去呢?想不出来,但他答应了。两兄弟一个把包围圈越挖越宽,心想我看你能长翅膀飞出去。另一个想,挖完了再说,到时候总会想出来办法,说不定给弟弟说说好话,看在他是他亲哥哥的分上,会放他出去的。可地开完了,任他说什么好话,弟弟都不答应,弟弟说:“你要我答应可以,除非你不要山羊坪这块地。”哥哥说:“那我不是白干了吗?别的都可以答应,这事不能答应。”弟弟说:“好,不答应我也不要你答应,看你怎么出得来!”他坐在地里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他一拍大腿便跳起来,也像上次他弟弟一样,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太大了,不光把自己的眼泪笑出来了,把三只正从他头顶飞过的乌鸦也震掉下来了。他说:“地上是你的,地下不是你的,你不准我从你的地上过,我可以从你的地下过嘛。”他挥开锄头便开始打隧道。打第一个隧道,还没打到一半就遇到一块大石头。他只好换一个地方,第二次挖到中间了,又遇上了一块石头。他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觉了,但不把隧道打穿,他回不了家。第三次运气好,没遇到石头,挖到大半的时候,他心想我歇会再挖吧,他已经累得肋巴骨都快断了。他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正梦见自己端了一碗红烧肉,高兴得要命,这时洞子塌了,把他活埋在地下,那碗红烧肉还一口都没有吃,就连同梦境一起消失了。前几年大炼钢铁,有人还想把当时和哥哥一起埋在地下的大钢锄挖出来,炼成铁水献给国家,几百个人,把山羊坪挖得乱七八糟,闹翻了天,可什么也没找到,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烂掉了。”
“不过是传说,哪有什么大钢锄。”一个聪明小子说。
“没有大钢锄,那个地名为什么叫锄头岭?”
长甩甩不参与争论,继续说:
“哥哥死了,连同猴岭湾的地都成了弟弟的,但山羊坪那块地他不敢要,他总觉得哥哥没有死,他是藏在地下准备暗算他,好等他过路的时候一把把他拉下去。弟弟那一年收的粮食真是堆积如山,仓库装不下,他买了一个大瓦缸来装粮食,这个大瓦缸大得无边,如果把你们放在里面,我敢保证你们谁也爬不出来,如果用来煮饭,百来十个人敞开肚皮吃也吃不完。那年老鼠太多了,这个弟弟只好把瓦缸吊在房梁上。哪知半夜老鼠把绳子咬断了,大瓦缸落下来正好砸在他的头上,一下就把他砸死了。有人说那个咬绳子的老鼠是他哥哥变的,他来向弟弟报仇。两兄弟都死了,那些地也撂荒了。”
“我不相信那个老鼠是哥哥变的。老鼠什么不咬?见样咬样,见到斧头都要咬一口,他哥哥若是会变,为什么不直接变鬼,变鬼多好哇,想怎样收拾弟弟,他就怎样收拾嘛。”
“明抢明斗的事其实并不多,小偷小摸可就太多了。有一个秘方,煎鸡蛋治瘌疮,你们知道是怎么来的吗?是一个小偷发明的。那个小偷一头瘌疮疤,戴了个狗皮帽,他去落花屯的路上渴了,到路边问一个妇人要水喝。那个妇人正在煎鸡蛋,她好心好意地说:“客人你坐吧,我去给你端茶来。”小偷见妇人走开,急忙抓了块煎鸡蛋,还没找到地方放,妇人已经回来了,他情急之下揭开帽子,把鸡蛋藏在头顶上。妇人看见了,便故意留他,叫他喝茶,还请他抽烟。鸡蛋烫得他大汗直冒,他鼓着眼睛拼命忍,鸡蛋里的油淌下来了,妇人故意问他:“客人你怎么淌起油汗来了?”小偷说:“我身上油多,就爱出油汗,刚才走路走急了,走得我浑身发热。”妇人说:“那你揭开帽子扇扇凉吧。”小偷说:“不用不用,还是屋子外面凉快,我到屋子外面吹凉风去了。”妇人还要留他,他吓得夺门而逃。哪知他头上的瘌疮疤被煎鸡蛋一烫,居然长好了,这个秘方就这样传了下来。你们问他们为什么喜欢偷东西,偷,不就是不费力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嘛。你偷我的,我偷他的,互相偷,能偷就偷,只要有机会。以前他们吃草的时候,多么体面呐,现在他们学会偷东西了,却比那个时候装得更体面,表面上谁也看不出,可他们自己却知道得非常清楚,他们全都变成小偷了。”
“直到出了一桩让所有人都觉得丢脸的事,他们才猛然间醒悟过来。觉得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有一个老先人,他最恨两样东西:一是粮食;二是落花屯那些人。他说他宁愿饿死也不吃粮食,他用尽了各种办法,试图种出以前那种能吃的草。他把草种在屋子里,以为这样一来杂草的花就飞不进来,由于见不到太阳,屋子长出来的草像麻线那么细,还是不能吃。最关键的,是他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种草的种子。凡是落花屯人吃的东西他都不吃,这样一来他只能吃杂草,吃树叶,吃野果。幸好冉姓坝的野果多,要不然他早就饿死了。”
“他不吃粮食,他也不准家里人吃,他们只得天天上山去采野果。他有一个女儿,已经十八岁了,由于天天吃野果,瘦得皮子发亮,能看见里面的骨头,谁敢娶她?那副模样太吓人了。有一天她上山采野果,不小心从悬崖上掉了下去,被一个落花屯人救了。那个落花屯人把她背回家,别人都不敢看她,说她不是人,是山鬼。他们喂她蜂糖水,她喝了一口,惊问这是什么东西。他们说你喝吧,不是毒药,她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然后伤心地哭了,说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然后他们给她吃各种粮食做的糕点,她慢慢地长胖了,脸上像刚剥开的熟鸡蛋一样细嫩,头发像天天用芭蕉油擦过一样又亮又黑,他们仍叫她山鬼,说只有山鬼才会这么漂亮。山鬼嘛,丑的时候丑吓得死人,好看的时候像仙女一样好看。小孩不敢叫她山鬼,叫她山娘娘。别人给她饭吃,她担忧地说:‘我爹说粮食做的饭有毒,我不敢吃,可看见了又忍不住,这可怎么办呵?’落花屯那些人听了哈哈大笑,把她的话传出各种可笑说法,比如,请人吃饭,便开玩笑说:‘来哟,来吃毒药喔。’没过多久,山娘娘便和救她的那个人成亲了。她说她不敢回家,她不能让父母伤心,如果他们知道她嫁给落花屯的人,是会气死他们的,就让他们当我死了吧,她说。”
“冉姓坝这边,她家里人在悬崖边捡了个空篮子,以为她摔死了,她妈伤心地抱着一棵大树,说:‘女,我可怜的女,如果你真的死了,也显个迹象给你妈看呀,你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的心怎么放得下去呀。’这时正好一只画眉从她头上飞过,叫了一声,她以为女儿变成鸟了,从此见到鸟就一遍遍祝福,希望所有的鸟都过得好。她爹呢,表面上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并不怎么伤心,其实他比她妈还难受,山娘娘小时候戴过一串白果做的项链,她妈怎么找都找不到。谁也不知道它是被当爹的藏起来了,他好像还有点害臊,只有在没人的地方,他才把它拿出来,一颗一颗地数,边数边说话,就像他的心肝宝贝就在他面前,并且只有七八岁。他想象着她会说些什么话,他便问她什么话,一边问一边自己回答。说了一阵,他便把白果项链贴在脸上,眼泪吧嗒吧嗒地往地上掉,每颗眼泪都砸起一个大坑。”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没多久冉姓坝的人就知道了山娘娘的下落。山娘娘的妈倒很高兴,恨不得马上就飞到落花屯去看她。她爹哈哈哈,他不是笑,他气得哈哈哈,他说:‘去吧,你去吧,那里有粮食吃,你快去吧,像你那个不要脸的女儿一样,也去落花屯吃粮食吧,哈哈哈,宁愿和强盗打亲家不愿和强盗打冤家,你现在满意了,你舒服了,成了冉姓坝第一个和强盗打亲家的人了,快去吧,穿上新衣服,提上家里最贵的东西,去见你的女儿女婿吧。’妇人知道这是在说反话,她说:‘老头子,不管你说什么,我们的女总是我们的心头肉呵。’老头子像打雷一样大吼:‘我没什么心头肉,她早就死了,她早就死了。’妇人说:‘老头子,你怎么骂落花屯的人都行,你不要咒自己的女呀。’老头子说:‘我就要咒,我咒她早点死,我咒她死在我前头。’妇人除了哭,什么也不敢说。老头子当着妇人的面,把那串白果做的项链拿出来,妇人开始还很高兴,以为当爹的这么爱女儿,气头一过就好了,谁知他用石头把白果一颗一颗全都砸烂了。妇人难过死了,说要去擦耳岩,她要从擦耳岩跳下去,她不想活了。老头子也不管她。他烧了一大锅水,认认真真洗了个澡,穿了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在头上捆了一束草。他从家里出来,在每户人家门口都磕一个头,他说,我对不起你们,我让你们丢脸了。村里人见他头上捆了束草,知道他这是来告别的,他告别完后就会去死。只有死人头上才捆一束草,他们都知道这个规矩。走到年纪最大的老先人家,他还没开口便伤心地哭起来,他不是为他女哭,也不是为自己就要死了哭,他哭自己对不起老先人,让他老人家两百多岁了还丢这么大的脸。他说,太老,我不是故意死在你前面,如果还有别的办法,我也不敢这么做,我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老一定要原谅我呵。”
“自从开始吃粮食,能活上一百岁的人已经非常少了,太老两百多岁,是因为他吃了一百多年的草。太老吃上粮食后,身体就弱了,耳朵和眼神都不好使,他没听清跪在面前的人说什么,还以为他是来找他要饭吃,他说:‘我的饭也不多,你去找别人吧。’这话不说还好,说出来更叫人难过。”
“走到现在王海洲家那麻地面前,他不走了,地角上是他家的老坟,他在坟上挖了一个洞,一直挖到坟心,钻进去后再用泥土把洞封起来。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那年搞土变田,这座坟被掀掉了,掀开时里面什么也没有,连骨头都化成土了。”
“出了这件事,每个人脸上都像挨了一记耳光。想起以前吃草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失声痛哭。想到吃粮食以来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哪个不是羞愧难当。再这样下去,还是人吗?连畜生都知道,吃饱了就行了,嘴边食用不着去争,可人越是吃饱了越是想方设法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已有。好了,老先人们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
“老先人们觉得,让他们沦落到这个地步的主要原因,是因为那个赶回来报信的瘸子,他走得太慢了。以前大家没说这事,但每个人心里都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