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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东升,山鸟啼鸣,晨风拂露,朝花吐蕊,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睁开眼,入目的是白如雪的纱帐,染就几朵墨兰,素洁雅净。
“醒了。”淡淡的问候响起。
转头看去,窗边的软榻上斜倚着丰息,正品着香茗,俊面含笑,神清气爽。
抬起左手,那可怕的紫色已消失,毒已肃清,自己已再世为人……那他呢?
“燕瀛洲呢?”才一开口,便觉得嘴唇一片疼痛。
“死了。”声音淡而无情。
闭上眼,心头一痛。他终是以他的命换了她的命!
“玄极呢?”
“没有。”依然是淡淡的答复。
那么是那群黑衣人夺去了!那些人……看身手刀法,定是断魂门的人!
“你怎么会中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嘲弄,又似藏着某种侥幸。
“玄极上有毒,不小心碰到。”倦倦地答着。
“你若肯传信给我,或许我能救下燕瀛洲。”丰息站起身来,踱至床边,俯身察看她的气色。
“传信给你?”风夕闻言冷笑,谁知嘴角弧度张得太大,唇上又是一片刺痛,她不由自主地抚上嘴唇,上面一个小小的伤口。
丰息随着她的动作看去,看到唇上那个伤口,笑容未改,只是眼中带着一丝阴霾。
“传信给你,让你早一步赶到,玄极便是你的了,不是吗?”风夕直视他,目中含着讥讽,“太遗憾了,害你错失此等良机。”
“你——”丰息声音一沉,可转眼间又轻松一笑,“至少他不会死,对于他那样的人,你知道我不会出手的。”
“你不杀他,但若失玄极,他一样会丧命。他那样的人自是令在人在,令失人亡。”看着帐顶的那几朵墨兰,恍惚间化为那决然无悔走向洞外的黑色背影。
“令在人在,令失人亡?呵,在你心中他倒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丰息在床边坐下,看着她的神色,脸上依旧是雍容俊雅的淡笑,只是说出口的话却是冷森森血淋淋的,“不过你这位英雄也不怎么样,连十个断魂门的人都对付不了,反落个命丧黄泉。”
说话间目光不离风夕,似想从上面窥到什么,只是风夕却是眼望帐顶,面无表情。
“啧啧,你不知道呀,你那个英雄一共身中三十二刀,致命之伤是胸口三刀!不过他也真行,哼都没哼一声,临死还拉了七个断魂门人陪葬,连我都挺佩服他的英勇无畏,只不过是武功还差了那么一点点。”说完还两指比出一节短短的距离。
风夕的目光终于从纱帐移到他面上,冷静且平淡地开口,“黑狐狸,你是在惭愧你没他英勇吗?”
“哈哈……”丰息大笑,如同听到好笑的笑话,而大笑的他,依然风度优雅怡人,“女人,我以为你很想知道他的英烈呢。”
风夕淡淡一笑,“烈风将军的英勇天下皆知,不比某只狐狸假仁假义,浪得虚名。”
“听过一句话没?好人不长命,祸害延千年。你的燕大英雄偏偏短命,你口中假仁假义之人却好好活着,说不定活得比你还长。”丰息毫不在意。
“那是老天不长眼。”风夕闭上眼不再理他。
丰息不以为意地笑笑,站起身来,打算离去,走了几步又停住。
“你知道吗,我见到他时,他还剩最后一口气,可他已无法说出话来,只是看我一眼,然后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洞口,直至……断气!”
丰息的声音低而轻,似夹杂着某种东西,说完即转身离去,走至门边回首看一眼,便见一滴清泪正缓缓滑落枕畔,瞬间便被吸干,了无痕迹。
“你喜欢上他了吗?”
这话脱口而出,说完两人都一惊。
一个嘲笑自己,问这个干吗?这干自己何事?
一个心头一跳,胸膛里的那一丝闷痛便是因为喜欢吗?一个认识不过两天的人?
丰息启门离去,留下风夕一个人静静躺着。
喜欢?谈不上吧。
不喜欢?也非全无感觉。
他们若非在这种情境下相识,那么冀州的烈风将军与江湖里的白风夕是不会有多大交集的,迎面而来,或许擦肩而过,或许点头一笑,仅此而已。又或在第一次救他之后即分道扬镳,那么天长日久,他们会慢慢淡忘彼此,或许某个偶然回首间,她会想起那个昂扬七尺,却容易脸红的烈风将军。
可命运偏偏安排他们共患难、同生死!
燕瀛洲,那个背转身决然踏出山洞的身影便永远留在她心中。
不论时间如何消逝,他——都是她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人了。
红日正中时,丰息再次走进房中,却见风夕已起床,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目光看着窗外,神色间是少有的静然。
窗外一株梧桐,偶尔飘落几片黄叶,房内十分安静,静得可以听见叶落发出的轻响。
“钟园说你吃得很少。”丰息轻松的声音打破一室沉静。
“没胃口。”风夕依然看着窗外,懒懒答道。
“真是天下奇闻,素来好吃的你竟会没胃口吃东西?我是不是听错了?”丰息挑起眉头看着她。
听得此话,风夕回头瞪他,“你竟只给我喝白粥!”那种淡而无味的清水白米谁爱喝!
“病人当然应该口味清淡。”丰息理所当然道。
“公子,药煎好了。”钟离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给我吧。”丰息接过药低首闻闻,脸上又掠过一丝笑意,“我本来还想,中了萎蔓草之毒的人可能救不活了,这样呢,世上就真的只存我一个‘丰息’了。”
“那你何必救。你不救,我不会怪你,你救了,我也不会感激你,反正你这黑狐狸从不会安什么好心。”风夕看着那碗药,眼中有着一丝畏缩。
“若这世上少了你白风夕,那我岂不会太过寂寞无聊了。”丰息笑吟吟地走近风夕。
“哼,若我死了,这世上唯一知你真面目的人都没了,你确实会很寂寞。”风夕冷哼一声,然后又问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药能解萎蔓草之毒?”
“唉,说来便心疼。”丰息长叹一声,满脸惋惜之色,“浪费了我一朵千年玉雪莲,这可是比佛心丹还要珍贵百倍,用来救你这种不知感恩的家伙实在不划算。”
“玉雪莲?”风夕眼睛一亮,“听说雪莲入药清香微甜?”
“当然。”丰息好似知道她心思一般,脸上的笑带着一分诡异,“只不过玉雪莲当时就给你服用了,现在这碗药则是我这位神医配出的清毒补体的良药。”
“你配的?”风夕眉头皱起,看着那碗药,仿佛看着世上最为可怕的东西。
“对,我配的。”丰息看清她眼中神色,脸上的笑容愈发欢畅。
“我不喝了,我怕这药比萎蔓草还毒。”风夕已是一脸戒备。
“夕姑娘,我家公子为了找你可是把整个宣山都翻了个遍。”钟离见风夕毫不领情的模样,觉得应该为自家公子说说话,“而且用玉雪莲给你解毒时,你却是药一入口就吐出来,多亏了公子亲……”
“钟离,什么时候你话这么多了,舌头要不要修剪一下。”丰息凤目斜斜扫了眼钟离。
“我下去了,公子。”钟离登时噤声,赶忙退下。
“女人,来,吃药了。”丰息在软榻上坐下,用汤匙舀起一勺药递到风夕嘴边。
风夕拧着眉头转开头,这药肯定是极苦极涩的,光是闻这气味就让她作呕,“我自己有手,不劳烦你。”
“女人,我这是关心你,要知道能得我亲手喂药的人可真不多。”丰息轻笑,手中的汤匙依然停在风夕面前。
风夕却不为所动,极力转着头,只想躲开,这药味真的很难闻啊,她已经快要吐了。
“难不成闻名天下的白风夕竟怕苦不成?”丰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身上的毒可没清完,这药还得喝上三天。”
“三天?”风夕闻言瞪大眼睛。天啦,喝三天!便是喝上一口也会要她半条命!
“女人,你什么时候返老还童了,竟如三岁孩儿一般怕吃药。”丰息凤目中含着讥诮。
“哼!”风夕冷哼,然后屏住呼吸,口一张,含住汤匙,吞下药,眉头随即皱成一团,然后口一张,哇的一声,刚吞下去的药又吐了出来,幸好丰息动作快,闪避及时,否则必全吐在他身上了。
“你慢慢吐没关系,我早叫钟离多煎了一锅。”丰息淡淡地道。
风夕一听,心凉半截,抬头看着丰息,目射怨光,但随即收敛,以难得的温柔语调道:“黑狐狸,你有没有丸药?这种水药我一喝必吐。”
“没有。”丰息回答得很干脆,然后又舀一勺药至她唇边,“你若吐完这一碗,我就让钟离再送一碗来,药煎第二次时我再加点黄连。”
风夕一听,手悄悄往袖中伸去,却又听得丰息道:“忘了告诉你了,你的白绫在我房中。”
风夕手一顿,恨恨地看一眼他,然后闭紧双目,张口吞下药,紧闭唇,咽下去,而一双手紧抓衣裳,一张脸皱成苦瓜。
丰息含笑看着她的动作,只是眸光扫过她唇上那个伤口时,眼光一沉,手中的汤匙下意识地便往那一压。
“哎哟!”风夕一声惨呼,“黑狐狸,你乘人之危!你别哪天撞在我手上,到时……唔……唔……咳咳……咳……黑狐狸,你……”
“喝药时别说那么多废话。”淡淡的语调依然,但不难辨认其中那一丝诡计得逞的得意。
屋外的钟离、钟园相对摇头,真不明白,为什么公子对每个人都那么温和有礼,独独对夕姑娘却是如此,难道真因为夕姑娘名号排在他前头?
终于,一碗药喝完,风夕已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
“茶!”风夕张着嘴,使劲哈气,极想散去口中那股味道。
“喝药后不能饮茶,这你都不懂?”丰息将手中药碗放置桌上,然后又从桌上的一个盘子里挑出盒东西,“这是梅干,你解解苦吧。”
风夕迫不及待地从他手中接过,马上往口里丢进一块,“好酸!”不由自主伸手拍拍两边脸颊。
丰息看着她那样甚觉好笑,“说出去都没人敢相信,堂堂白风夕竟然怕喝药。”
“这不叫怕,是不喜欢,我爹我哥都不喜欢喝,这习惯是从我们祖上传下来的!”风夕义正词严地纠正他。
“哦?”丰息眸光一闪,“我家祖上倒是传下个法子,说遇上怕苦不吃药的人就硬灌,过后给她吃点酸的就行了。”
“这什么破法子!”风夕皱着鼻子哼道,等口中酸甜的滋味盖过了苦药味,她斜睨着丰息,“黑狐狸,你真的翻遍整个宣山?”实在不能相信这个假仁假义的人会为她去搜宣山。
“听说在冀州有一个古老的习俗,男女黑夜里幽会时以吻定情,而定情时若咬破了对方的唇,那便代表着非卿不娶,生死无悔。”丰息却不理她的问话,反说起了闲话。
“非卿不娶……生死无悔……”风夕抚着唇畔,黑暗中那灼热的气息,那低沉而坚定的话语——下辈子我会回来找你的!记住我——是这样吗?许下下辈子的誓言?可是人有来生吗?
燕瀛洲……
忽然间,口中酸甜的梅干变得如药般苦涩,难以下咽。心头有什么直往底下沉去……沉去……一直沉至最隐秘的一角,深深地藏起来,此生也许都不会再浮起。
“女人,你和谁定下盟誓了吗?”丰息拈起一块梅干,似要喂给风夕,到唇边时却忽又往那伤口上压去。
“咝!”风夕痛得回过神来,看一眼丰息,然后转头看向窗外,“怎么可能,那是冀州的习俗,与我何干。”
“是吗?”丰息脸上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目光却停驻于她脸上,似研判什么。
风夕闻言回头看他,神色极是淡然,“黑狐狸,你哪听来这些闲话,难不成你想找个人试试冀州之盟?凭你这副模样,倒是会有些傻女人被你骗到手的。”
“呵,凭我何需盟誓。”丰息一笑。看着她平淡的神色幽沉的眼眸,黑眸里闪过一丝光芒,却瞬即垂眸敛起。
一时两人都没了斗嘴的兴致,房中顿时沉静下来,片刻,丰息起身离去,“你毒还未清干净,多休息,少费神。”
房中风夕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深沉。
第二日黄昏时,风夕来到宣山南峰脚下,抬首看看暮色中的宣山,依然静寂如画,并未因有条英魂永眠于此而有丝毫的改变。
抬步往山上走去,想去看看那个人,虽然只是坟茔。
蓦然,鼻端似闻到什么,低头一看,草地上似乎被清理过,但依然留下了几抹浅浅的血痕。风夕眉头一敛,抬首,眼光便被几块石头吸引,这样的石头大而平整,不似此处天然的石块,怎么会出现在此?走近细看,上面还有刀剑划过的痕迹。
她飞身而起,落在一株高树上,居高环视。
果然,相隔不远处也散落着这样的石头,但都被移动过,且有些扔在隐蔽处。她审视着这些石头散落的方向,蓦地,一个念头跃进脑中,让她脚一软,几乎摔下树来,忙稳住心神,细数那些石头,一、二、三、四、五……不多不少,一百三十六块。
果然……竟是这样的!
天气明明还很热的,可她却觉得一股阴冷的寒意从四周笼来,一直沁到心底,手指抓住的树枝发出脆响。
飞身落地,依然往山上走去,一颗心却沉至谷底。
南峰山腰之上,堆起一座新坟,墓碑上五个简单的大字——燕瀛洲之墓。
风夕立在坟前,石化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良久之后,伸出手指,轻抚墓碑上的字,心中一片凄然。
这么一个人,就这样永远沉眠于此了。可是三天前,那还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还曾紧紧抱住她,用身体保护着她。
一滴泪落在石碑上,蹲下身来,凝视墓碑。
燕瀛洲,你最后……最后死于谁手?若是断魂门,我必为你报仇!若是他……若是他……
时光流逝,夕阳收起对大地最后的一缕留恋,投进西天深广无垠的怀抱,黑色的天幕徐徐降下,掩盖天地,遮起大地上的青山绿水,红花碧草。
“你是要在此结庐守墓吗?”朦胧的暮色中,丰息优雅的身影渐渐走近。
蓦地,一道白影飞出,瞬间缠在他颈上。
风夕转身,手中紧紧攥着白绫,一双眼睛冷若寒冰。
丰息动也不动,优雅地站立着,任白绫在颈上收紧,再收紧。
“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狠绝?”风夕的声音从齿缝间逼出,若刀锋般冷利。
“你知道了。”丰息的声音依然从容不迫。
“东南西北四个山口,你虽已清理过,但遗下的那些石块、血迹,足以让我看明白,那里曾布下修罗阵!你竟然布下修罗阵!那夜,这宣山里千余人想来没有一个走下山去,全部命丧于此!”风夕攥着白绫的手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悲伤,“为一枚玄极你竟如此狠绝,你也和那些人一样要不择手段得到玄极?也以为得令即能号令天下?”
“果然,我做任何事,可瞒过天下人,却独独瞒不过你。”丰息轻声叹息,“不错,修罗阵是我布的,那夜宣山上所有人,除你之外,全部魂葬此处。”
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千余人的性命不过是弹指间一点尘埃。果然话音才落,颈上白绫又紧了几分。
“玄极最后落入你手中?你为着不让人知道,所以杀尽那夜宣山上所有人?”风夕看着他,眼前的人忽然变得如此陌生,这真是相识十余年、任她嬉笑怒骂的那个丰息吗?他不曾如此狠绝过啊!
“对。”丰息答得干脆,“那一夜所有事几乎都在我掌控之下,但玄极是假的却出乎我的意料。”
“假的?”风夕手中白绫缓了缓。
“想来燕瀛洲也没告诉你,他手中的玄极是假的。他们得到玄极后,明里由烈风将军护送回国,引天下人来追夺,暗中却将真的另遣人送走。”丰息暗暗吸一口气道。
风夕闻言顿时嗤笑,“难怪我问起玄极时,你竟答‘没有’,让这么多人为之丧命的竟是一枚假令,真真可笑!”她目光一转,看向墓碑,“而他竟然拼死也要护着那枚假令。”
“听闻风霜雪雨四将皆对冀州世子忠心耿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看来此言不虚。”丰息也看向坟墓,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为了将真令安然护送回国,燕瀛洲携假令引天下人追杀,至死也未吐露真相,这一份忠心实是难得。”
“不管是真是假,那么多人命丧于你手却是真。”风夕看着丰息,眼中光芒复杂,“你虽享有侠名,但我素知你从不做于己无利之事,只是我却没想到你会冷血至此。那些北州士兵,不过是奉命行事,那些江湖人有许多是受人惑弄,他们原不至死,可你……”
“我做事自有我的道理。”丰息却只是淡淡道。
“你也想得令得天下?”风夕冷笑,“这样滥杀无辜满手血腥的人怎配坐拥这个锦绣江山!”
“哈哈……”丰息忽然放声大笑,笑中罕有地带着一丝嘲讽,“女人,满手血腥的人不配坐拥天下?那你看看,哪一朝开国帝王不是血流成河、尸陈如山得来这个天下的!”
“至少他们不会愚蠢地相信一枚小小令牌能让他们得到天下,他们杀人在战场上,为土地为城池为百姓而战,而不是为一枚令牌杀掉上千无辜之人!”风夕厉声道。
“哼!”丰息冷笑,“别把那些人说得那么高尚。在这个天地间,任何一位成为王者之人,他绝非你心中认为的那种英雄。”
这话仿若重锤击中了风夕,神色间已是一片黯然。手劲一松,白绫缓缓放开,忽然,她猛地又收紧白绫,目光紧紧盯住丰息,“他是不是你杀的?”
丰息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但瞬间消逝,淡淡道:“你我相识以来,我可曾有骗过你?我丰息是做事不敢承认的人吗?况且我早就说过,他那样的人我不杀。”
风夕闻言垂首,然后手一抬,白绫回袖,“若非太了解你,刚才我便杀了你!”
说完即转身下山,走不到二丈,只听叮的轻轻一响,似兵器回鞘之声。她足下一顿,苦涩一笑,然后头也不回地飘身离去。
丰息看着燕瀛洲的墓碑,片刻,脸上浮起丝苦笑,“想来你看到这样的情形,也该是满怀欣慰吧?她为你竟然要杀我,相识十年,竟抵不过你这个认识几天的人。”
说完他也下山去,暗沉的暮色中,便只余一座孤零零的新坟,偶尔响起几声鸦雀的啼鸣,宣山幽冷的山风拂过,墓碑上那几滴湿痕很快便风干了。
两人一前一后下山,相隔约五丈远,彼此不发一言。此时天色已全黑,但两人却并未施展轻功,而是一步一步走下山去。待至山脚时,夜色已浓,万籁俱寂。再走回阮城,已是街灯稀疏,各家各户沉入梦乡之时。
忽然,西边一束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将夜幕染成绯红。
两人一凛,顿施轻功飞身而去,赶至时,只见整座韩宅都在一片火海之中。
宅前聚着一些被火惊起的街坊,正在泼水救火,呼喊声叱喝声哭叫声交杂,一片混乱。
“韩家怎么会起这么大的火啊?”
“谁知道啊,这么久了,竟没见韩家有一人逃出来。”
“真是奇怪啊,不会全烧死在里面吧?”
“唉,可怜啊。”
……
大火之前,还有一些人不忘议论纷纷。
忽地一道白影闪入火海中,随即便又见一道黑影也飞闪而入。
众人揉揉眼,想再看看,却已没有了,不由惊疑自己刚才是否眼花看错了,否则这么大的火谁还会往里冲,这不是送死嘛。
飞进宅中,大门是从里拴着的,一路走过,地上倒着不少人,无论男女老少,个个都是胸前一刀毙命,有些血已流尽,有些胸前还流着温热的鲜血,有的圆瞪双目死不瞑目,有的手握兵器似要起来与敌拼命……
门槛上、石地上、台阶上全是殷红的血,小心地走过,脚落下处依然是血地。
“有人吗?还有人吗?”
风夕放声叫喊,却无人回答,只有怒卷的浓烟、狂啸的烈火。
“韩老头,你死了没?没死就应一声!”
“全死了,竟没一个活人。”身后传来丰息叹息的声音。
风夕猛然转身回头看向他,那样的眼光,冷如冰,利如剑,“是不是为了药方?”
“不是我。”丰息脱口道,说完后立时恼怒充溢胸膛。为何解释?干吗要解释?哼!
“你入住韩家不就是为着紫府散、佛心丹的药方吗?韩老头将你当菩萨供着,可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用心。”风夕脸色一缓,但语气依然冷厉。
“药方我早抄到了。”第一次,丰息脸上敛起了雍容的笑容,代之而起的是如霜的冷漠。
“果然。”风夕冷笑着,忽然侧耳一听,然后迅速飞身掠去,丰息紧跟在她身后。
穿过一片火海,前面是韩家的后花园,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两人循声飞去,便见假山旁跪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爹爹……爹爹……你起来啊,起来啊!呜呜呜……爹爹,你起来啊,朴儿带你出去!”那小小的身影死死地抱着地上一具尸体哭喊着。
“韩朴?”风夕一见那个小小的身影不由脱口唤道。
那小小的身影听得有人唤他,回头一看,便向她扑来。
“你这个坏女人又要来抢我家的药是吧?你抢啊!你抢啊!我爹爹都死了!你再抢啊!呜呜……看你还抢什么!”一边哭喊一边厮打着风夕,满脸的血与泪。
“韩朴!”风夕抓住他,“发生了什么事?”
“你这个坏女人!都怪你!为什么咒我爹爹?呜呜呜……爹爹再也不能办寿宴了!坏女人!死女人!恨死你了!你还我爹爹!”韩朴死命地挣扎着,挣不过便一张嘴往风夕手上咬去。
“咝!”风夕一声痛呼,正待挣开,丰息却手一挥,点了韩朴穴道,韩朴顿时昏倒在风夕怀中。
“先带他离开这里吧,否则我们也要葬身火海了。”丰息道。
“好。”风夕点头,抱起韩朴,眼一转,瞧见地上的韩玄龄,叹一口气,“黑狐狸,你带他出去吧。”
说完她即抱起韩朴飞身而去,留下丰息瞪着地上韩玄龄的尸首,片刻后长叹一声,弯身抱起韩玄龄,“我黑丰息竟沦落到抱死人的地步,果然,认识那女人便是一生不幸的开始。”
阮城西郊一处荒坡又堆起一座新坟。
“爹爹,您安息吧,朴儿会为您报仇的。”坟前跪着一身白色孝服的韩朴,身后立着风夕与丰息。
“爹爹,您放心吧,朴儿以后会自己照顾自己的,呜呜……”强忍着的泪水又掉下来了,慈爱的父亲以后再也不能张开双臂保护他了,这个世上,韩家仅余他一人了。
风夕与丰息有丝怜悯地看着韩朴,只是心中却无法再有深切的悲伤。江湖十年,早已看惯了生离死别,仅余的是对死者最后一丝祝愿,愿地下安息。
“你说他要哭到什么时候?”丰息问。
“我哪知道啊,想不到男人也这么爱哭。”风夕闲闲答道。
“你错了,他还不能算是男人,还是个孩子。”丰息纠正她。
两人的声音不大不小,足够韩朴听见。
果然,听得身后两人的闲言碎语,韩朴回头瞪他们一眼,只是双眼中蓄满泪水,一张脸上又是泪痕又是鼻涕的,实在不具什么威慑。
抹一把脸,韩朴再重重叩一个头,然后站起身来,走到风夕面前,从怀中掏出一个锦袋递给她,“这个是爹爹把我藏起前,交代我要给你的。”
“是什么?是不是你爹恨我入骨,临死了想到什么报仇的法子了?”风夕小心翼翼地接过,再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副胆小害怕的模样。
打开锦袋,从里面掏出了两张已有些发黄的绢帛,上面写满了字,仔细一看,风夕脸上堆满了惊讶,“竟是紫府散、佛心丹的药方!”
丰息一听不由也有些讶异,凑近一看,确是自己暗访韩家密室时偷偷抄下的那两张药方,“女人,想不到韩玄龄嘴上虽恨你入骨,暗里倒是对你另眼相看,临死前还送你一份大礼。”
“真是想不到啊,韩老头不是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吗?怎么反倒把这看得比他性命还宝贵的药方给了我?”风夕喃喃,实在是太过惊讶了。
“爹爹说,黑丰息虽似大仁大义,但性情飘忽难测,药方若给了他,不知是福是祸;而白风夕虽放荡不羁狂妄不驯,但所作所为皆不背侠义,且武艺高强,给了她不用担心被恶徒夺去,凭她之性情也可造福天下。”韩朴一板一眼地复述着韩玄龄的话。
风夕与丰息两人听着这话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然后风夕轻轻地,慢慢地问道:“小朴儿,你确定那是你爹爹讲的?”
“哼!”韩朴冷哼一声,“你不要是不是?那还给我!”
“要!怎么不要!”风夕赶忙将绢帛收进锦袋,然后手一塞,纳入怀中,“小朴儿,多谢啦。”
“不要叫我小朴儿,恶心死了!”韩朴怒目而视。
“这样啊,那叫你朴儿?小朴?朴弟?朴弟弟?还是……”风夕眼珠转呀转的,口中一个劲地念着称呼。
“我有名有姓,别叫得那么肉麻,我跟你又没什么关系!女人!”韩朴大声叫道,可话才一说完,就觉得颈上一紧,脚便离了地,眼前是风夕放大一倍的脸。
“警告你,朴儿,‘女人’这称呼可不是你能叫的,以后记得叫姐姐!听到了没?”风夕将韩朴提起来平视。
“咳咳……你……咳咳……放我下来!”韩朴抓着领口使劲地咳着,两条腿在空中使劲地蹬着。
“叫姐姐!”风夕却毫不理会,依然抓住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姐姐……夕姐姐……好姐姐……”迫于武力之下,韩朴低下高贵的头颅。
“这才乖嘛,朴儿。”风夕拍拍他的脑袋,然后手一松,韩朴便摔在地上。
“女人,韩老头才刚称赞了你,你就欺负他儿子,他若知道,定要从地下爬出来了。”丰息摇头叹息。
“嗨,黑狐狸,咱们商量一件事。”风夕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丰息。
“不商量。”丰息断然拒绝,不给分毫面子,“不关我的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你也偷抄了人家的药方,怎么说也受了人家的好处,所以对人家的三尺孤儿,你理当照顾照顾。”风夕才不管他的拒绝。
“那药方是我凭自己的本事取到的,不算受他好处。倒是你,是人家亲自送的,对于这份厚礼,你当涌泉回报才是。”丰息一副不关己事的模样。
“黑狐狸,反正不用你自己照顾啦,你到哪儿不是跟着一堆的人吗,叫钟离钟园随便一个照顾就行啦。”风夕努力说服他。
“你是女人,照顾孩子是女人做的事情。”丰息不为所动。
“谁规定女人是照顾孩子的。”风夕嚷起来了。
“不如让他自己选如何?”丰息看着还蹲坐在地上揉着小屁股的韩朴道。
“好,我相信他会选择跟你。”风夕自信满满地答应。
“韩朴,你过来。”丰息招手将韩朴唤到两人跟前,“你以后是要跟着我还是要跟着那个女人?”
“朴儿,你要不要跟着这只黑狐狸啊?要知道,跟着他可是每天山珍海味,一路之上还有那些风情各异的美女投怀送抱,更不用说由那些纤纤玉手做出来的穿不完的锦衣、吃不完的可口点心了——想想我就流口水。”风夕引诱着他。
韩朴看看丰息,再转头看看风夕,然后脸对着丰息,定定地看着他。风夕一见不由心喜,可谁知韩朴说出来的话却是这样:“我不要跟着你,我要跟着她。”说完走到风夕身边,抬头看着她,一脸施恩模样,“你以后就照顾我吧。”
“什么?”风夕尖叫起来,“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要知道跟着我可没好的吃没好的穿,说不定每天还得露宿野外,跟着他……”
“我知道。”不待风夕说完,韩朴小大人模样地点点头,“我知道跟着他会有好吃的、好穿的,但我担心哪天睡梦里会被人卖了。跟着你虽然吃苦些,但至少每天可以睡个安稳觉。”
“啊?”风夕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一时间有些发怔,片刻后她爆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黑狐狸!”她笑得腰都弯了,一手直抱着肚子揉,一手指着丰息,“想不到啊……想不到啊,你竟然也有今日,被一个小孩子嫌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要笑死了。”
而丰息在闻言的刹那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但瞬间即恢复了他优雅贵公子的模样,脸上露出那招牌式的闲适笑容,“女人,就这样决定了,这小鬼就交你照顾了。只是想不到韩老头竟生了个聪明的儿子。”末了一句却说得极低,似心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