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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午后,天气不冷也不热,十分适合用来午睡。
贪睡的风夕此时当然是躺在房中竹榻上酣然大睡,韩朴坐在一旁,无聊地扳着指头,想叫醒风夕,但知道叫醒她的后果是脑门会给她敲破,所以不敢,可要是睡觉嘛,却又睡不着,因此只好枯坐。
一只蚊子绕着风夕的脸飞来飞去,似在确定哪儿是最好下口之处,韩朴瞅个准,双手一拍,那只下口不够狠,动作也不够快的蚊子便呜呼于他掌下。但这一声脆脆的响声在这安静的房中显得分外的响亮,韩朴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风夕,确定没有吵醒她后,才松了一口气。
“你坐在这干什么?为何不去睡午觉?”窗口忽传来问话声,韩朴抬首一看,便见久微正立在窗前含笑看着他。
“嘘……”韩朴竖起食指,然后指了指睡着的风夕,示意他声音不要那么大。
“放心吧,除非她自己想醒来,否则便是霹雷闪电也吵不醒她的。”久微瞄一眼风夕,“既然你不睡觉,不如到我房中说说话。”
韩朴却道:“既然她不会被吵醒,那就在这里说话不就得了,干吗要去你房里。”
“也是。”久微推门而入。
“久微大哥,你认识姐姐很久了吗?”韩朴将身下的长椅分了一半给久微。
“嗯,是有很久了,不比那个黑丰息短吧。”久微略侧首回忆着,道,“当年之所以认识她,是因为她要抢我手中做了一半的盐酥鸡。”
“唉,果然,又是与吃的有关!”韩朴大人模样地叹口气,然后再问道,“那是多久以前?那时她是什么模样?”
“多久啊……唔,也许也快有十来年了吧。”久微眯起眼回忆,眼前仿佛又看到当日那个闻香而来,大白天里施展着轻功飞进落日楼抢夺他手中盐酥鸡的女孩,“至于模样嘛,她好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没什么大变化,哦,长高了一点。”
“哦?”韩朴听着眼睛发亮,“那后来呢?”
“后来她就一直赖在落日楼里,白吃白住了四个月才肯离去,离去的原因是听说商州有一家如梦楼,那里不但美人多,而且美人还擅做一道叫如梦令的菜肴。”久微摇摇头,看着榻上的风夕,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白风夕号称‘武林第一女侠’,但我一直觉得她应该还有一个‘天下第一好吃鬼’的名头才妥当。”
韩朴听了,默默地看着风夕思索,然后绽开一脸欢喜的笑容,“要是我会做天下最好吃的东西,那么……”
“那么她就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是吗?”久微不等韩朴说完便接口道。
“是呀。”韩朴眼睛亮晶晶的,“那样我和姐姐就能永远在一块儿了!”
久微看着他那欢喜兴奋的神情,看着他盯着风夕那依恋的眼神,不由叹息着摇摇头,拍拍他尚有些瘦弱的肩膀,“韩朴,即算你是天下第一的厨师,她也不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唉,你真不应该这么早就认识她。”
“为什么?”韩朴疑惑地看着他。
久微不答,凝眸看着他,片刻后拍拍他脑袋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岁。”韩朴虽不解他为何突然问他年纪,但依然老实回答。
“十岁呀,是会对女孩子朦朦胧胧生出恋慕的年龄了。”久微摸着下巴,“只不过我劝你不要喜欢上她。”
“你乱讲!”韩朴一听,立马跳起来,并同时往风夕看去,见她依然酣睡,才放心下来,转过头瞪着久微,“我才没喜欢上她!她这样的女人,我……我……”他很想贬损风夕一顿,以示自己的清白,不过“我”了半天也没能吐出半句话来,心底里似乎很是抗拒说风夕的不好。
“好吧,你不喜欢她,你还小呢,还不懂什么叫喜欢。”久微安抚地挥了挥手,“你现在只是觉得和她在一起非常的开心,只要是和她在一起便觉得安心,觉得这世上什么风啊雨啊刀啊剑啊的,都没什么可怕的。韩朴,我说得对不对?”
韩朴眨了眨眼睛,半是承认,半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唉,我倒是能理解你的感觉。”久微又叹了一口气,目光扫过榻上睡得“不省人事”的风夕,“她这样的女人,看起来糟糕至极,可这天下间却没有任何人和事能难住她,便是天要塌下来,她都可以撑回去。你这么小,遇着这样一个她,不啻遇着一座永远也无法攀上的高山。”
韩朴毕竟只有十岁,心智未熟,只觉得这人的话他听懂了,却又似乎有些没懂,更不明白这人为何要说这些,可隐约间又觉得他说得很对。
“所以我才说你不该这么早就认识她。”久微看着韩朴的目光中隐约带出一丝怜悯,“她这样的人,你找遍天下,找上百年也未必再能见到一个,以后你又如何再看进其他人。”
韩朴越听越糊涂。他干吗要去找她?姐姐不就在这里吗?
久微看着韩朴那双迷惑的眼睛,摇头微微一笑,问韩朴:“你见过纯然公主吗?”
“见过。”韩朴点头。
“纯然公主有倾国之容,你觉得如何?”久微再问。
韩朴立刻摇头嗤之,“比起姐姐来,差远了!”
久微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天下第一的美人在你眼中都如此,你还不明白吗?以后这天下间还有哪个女人能入你的眼呢。”
“我为什么要看别的女人?”韩朴抬手拨开他的手,“女人都很麻烦,你不如把厨艺传给我吧,等我学会了,我就可以一直陪着姐姐,这样就够了。”
“孺子不可教也,遇上她是你之幸,亦是你之不幸!”久微终于放弃点醒这颗木鱼脑袋的想法,转身离去,“纯然公主以绝色美名留世,而白风夕——必然是一则传奇!”
“怪人怪语。”韩朴冲着久微的背影吐了吐舌头,然后回头看着风夕的睡颜,“还是姐姐说话有趣些。”言罢在长椅上躺下,侧身向着风夕,安心地睡去。
久微所住的院子里种满了花树,初夏正是百花烂漫之时,所以院子里花香缭绕。
夜晚,在高大的梧桐树下摆一张木制的摇椅,旁边再放上一张矮几,几上摆几碟点心,配上一杯清茶,然后躺在摇椅里,仰看浩瀚星空,享受凉风习习,再与知己闲话浅谈,那等惬意的滋味,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唉,这日子舒服得像神仙过的啊!”风夕躺在摇椅上感叹,轻轻摇晃着,只觉得周身如置美酒醇香里,熏然欲醉。
久微闻言只是捧着茶杯淡然微笑。
风夕闭着眼睛伸手从矮几上拈了块点心送入口中,一边吃着一边再次感叹,“久微,要是天天都能吃着你做的东西就好了。”
“行啊,你请我当你的厨师就可以天天吃到我做的东西。”久微将茶杯放在矮几上,在一旁的竹椅上坐下。
“唉,我身无分文,漂泊不定,怎么请你当厨师啊。”风夕叹气,“况且我又不是黑狐狸,膳食、茶水、衣物、用具等等,都得专门的人侍候着,走到哪都跟着一堆的人,多麻烦啊,还是一个人自由自在。”
久微摇头一笑,伸手取过五弦琴置于膝上,道:“我最近学了一支歌,唱给你听。”
“好啊。”风夕翻转过身,睁开眼睛看着他。
久微指尖拨了拨琴弦试音,然后按住琴弦,片刻,手指划下,琴音顿起,淙淙两三声,曲意隐带淡淡哀思。
肃肃风行,杳杳云影。
短歌微吟,红药无开。
青梅已熟,归燕无期,
长街怅怅,竹马萧萧。
久微的嗓音低沉里微带沙哑,将歌中的希冀与无奈一一带出,让人仿如身临其境,满心苍凉。
韩朴与颜九泰都为歌声所引,皆启门走至院中。
摇椅上,风夕仿佛也被这歌中的哀伤所惑,抬手遮住一双眼眸,默默无语。
许久后,院子里才响起她沉晦的声音,“久微去过青州?”
“嗯。”久微停琴抬首,“三个月前我还在青州,听闻这支《燕归》是青州公子风写月所作,青州的街头巷陌人人会唱。”
“长街怅怅……”风夕喃喃轻念,放下手,凝眸望天,“竹马萧萧……”
“想来写歌的人一直在等待着谁吧。”久微眼光扫过风夕,然后也抬首望天,夜空无垠,繁星点点,看着令人更觉寂寥深广。
“很久都没有回家了,我也很久没有听到这支歌了。”风夕眸中泛起涟漪,如镜湖闪烁,华光淋漓,“写这歌的人已逝去六年了,六年的时光,可让一具鲜活的肉体化为一摊白骨。”
“夕儿是否想回家了?”久微转头看她,目中闪过一抹隐秘光芒。
风夕沉默。
又过了许久,她才喃喃轻语,“回家……是的,我应该回家了,现在也必须回家了。”
闻言,久微淡淡一笑,目中带着了然的神色。
“姐姐是青州人?”韩朴走到风夕身边坐下,与她相处了这么久,他今日才知她是青州人。
“嗯。”风夕点头,自摇椅上坐起,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然后转头望向颜九泰,“颜大哥,烦你准备朴儿的行装。”
“是。”颜九泰想也不想地点头,紧接着醒悟过来,“那姑娘呢?”
韩朴也追问:“姐姐,为什么是准备我的行装,你呢?”
风夕没有理会韩朴的追问,只看着颜九泰道:“颜大哥,你曾以久罗人的身份向我起誓,终生忠诚于我。”
她的话令久微猛地转头看住颜九泰,眸中光芒难测。
“属下曾经发誓。”颜九泰再次在风夕身前跪下,执起她的手置于额上,“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风夕站起身,以掌覆其额头,神情庄重,“那么,颜大哥,我要你答应我,在以后的五年里,你需守护于韩朴身边,不让他有任何不测!”
“是!”颜九泰郑重应承。
得到承诺,风夕扶起他,道:“颜大哥,明日你即带韩朴前往祈云涂城境内的雾山,去最高的回雾峰上,找一个张口便吟诗,且自认为是绝代美男的老怪物,告诉他,有人还他八年前逃走了的徒弟,到时他自会收朴儿为徒。朴儿至少要在山上习艺五年,这五年里,你必须寸步不离雾山地守护他。”
“属下必不负姑娘所托!”颜九泰再次应承。
韩朴一听却是急了,“姐姐,难道你不和我一起?”
风夕转身面对韩朴,伸手怜爱地将他拉到身前,“朴儿,姐姐要回家去了,暂不能再照顾你了,所以你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可是……我可以和姐姐一起去啊,我不需要姐姐来照顾,我会自己照顾自己,我只要和姐姐一块儿就好!”韩朴瞪大了眼睛,仿佛一只即将遭人遗弃的小猫般惶急焦灼。
“朴儿,你不能和姐姐一起去,那会毁了你。”风夕轻轻拥住韩朴,“所以姐姐送你去雾山老怪那里,那个老怪物人虽怪,但一身武功却当世罕有,你一定要好好学,学尽老怪物的本领。”
“不要!不要!”韩朴死命地抱紧风夕,将头埋在她的腰间,“姐姐你答应过我,永远不会丢弃我!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的!”
风夕抬手托起韩朴的脸,只见他眼中含着一汪泪珠,却强忍着不肯落下,心头微有恻然,“朴儿,姐姐答应过你,便决不会丢弃你。姐姐只是送你去学艺,五年后我便去接你,到时我们便可再次相见。”
“不要!我不要去!我要跟着姐姐!姐姐那么好的武功,我可以跟姐姐学!我不要跟那什么老怪物学!”韩朴大声叫着,泪珠终于破堤而下。
风夕静静地看着他,神情是从未有过的端严,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时一片平静,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姐姐,朴儿不要去!朴儿会好好练武的,不会要姐姐分心照顾的,朴儿会乖乖听颜大哥的话的,姐姐,你不要丢下朴儿好不好?”韩朴哽咽着,一双手抓紧风夕胸前衣襟,脸上泪水纵横也顾不上擦,就怕一松手,眼前的人便不见了。
“朴儿。”风夕从颈上解下红绳,绳上串着翡翠珏,红色的玉鱼,碧色的玉荷,红碧相合有若天然,“双玉合一为珏,这翡翠珏是姐姐出生时,姐姐的爷爷亲手给姐姐戴上的,现在姐姐将一半送给你。”她取下鱼形玉饰放入韩朴手中,“姐姐说过五年后见,就一定会在五年后见的,你要相信姐姐。”
“可是……”
“朴儿,你不是说过要照顾姐姐吗?那么你去学好本领,五年后你就能照顾姐姐了。”风夕抬手拭去他脸上的泪水,“而且男儿不可轻易流泪,知道吗?”
“我不想和姐姐分开!”韩朴握紧手中半块玉。
“人生数十载,区区五年算什么。”风夕抱住韩朴,这孩子此时只到她胸前,但五年后他或许就能长得和她一样高,甚至是比她高了,“朴儿,听姐姐的话,和颜大哥去雾山,五年后姐姐就去接你,好吗?”
韩朴抱住风夕,既不能答应,又不能不答应,只好紧紧地抱着她,将头埋在她的怀中,似乎不面对外面的世界,他便可以不离开这个温暖的怀抱。
久微与颜九泰在一旁默默看着相拥的姐弟。
许久后,风夕抬头望向渺远的夜空,“久微,我要回家了,请你去我家当厨师如何?”
静默片刻,久微颔首,“好。”
景炎二十六年,四月五日。
幽州王宫里,纯然公主与冀州世子皇朝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因公主是幽王最心爱的女儿,其婚典可谓幽州三十年以来未曾有过的奢华,王都上下一片欢腾。
四月六日,大婚的第二日,纯然公主坚持要在这一天宴请她的两位朋友风夕与丰息。幽王对于心爱的女儿总是有求必应,因此午时王宫即派了车马将二人接入宫中。
宫中侍从按纯然公主的要求,在金华宫的偏殿里置下一桌酒席。
午时四刻,主客准时入席。华纯然与皇朝坐于主位,左右两旁分别坐着丰息与风夕,另加玉无缘作陪,五人围坐一桌,倒不似王室酒宴,反似是朋友相聚。
这一顿,除了风夕时不时在桌下踢着丰息,然后看着美艳如花的华纯然冲他挤眼外,大体来说是很平静的。彼此敬上两杯,闲谈几句,像是相识很久的朋友,又像是才相识不久的朋友,一种淡如水的氛围。
这种平静直至幽王到来才被打破。
眼见幽王到来,几人起身行礼。
礼后,幽王的目光只在丰息与风夕身上扫了一眼,便落在玉无缘身上,“孤早就听说玉公子风采非凡,今日一见果然不同俗流,简直是天下无双!”
幽王的话一出,殿中几人顿各有反应。
风夕看一眼幽王,再看一眼玉无缘,唇角的笑里便带出了两分深意。
丰息眸光闪了闪,笑容如常。
皇朝眉峰微动,看一眼幽王,神色如常。
华纯然则有些讶然,父王如此夸赞一个人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是以她凝眸看向玉无缘,虽有天下第一公子的名头,可在她看来,眼前的三名男子,才貌各有千秋,却何以父王独对玉公子另眼相看?
“无缘不过江湖草莽,岂担得幽王如此谬赞。”玉无缘微倾身致谢,面上神色一派平淡。
“公子实至名归,哪有担不得的。”幽王上前一步,伸手虚扶,“孤自闻公子之名起,便期盼有朝一日,我幽州能拥有公子这等贤才。”
“蒙幽王如此看重,无缘愧不敢当。”
玉无缘平静无波的语气让幽王眉头微皱,但转而继续和蔼笑道:“公子谦虚了,孤求贤似渴,公子之才足当国相也。”
玉无缘神色淡然,面上亦有微笑,只是说出的话依然不软不硬的,“无缘草莽之人,难当大任。”
幽王闻言面色一沉。
华纯然立时移步,上前挽住幽王的手臂,故意委屈地道:“父王,你就知道关心国事与贤臣,也不关心关心女儿吗?”
听了女儿的娇言俏语,幽王重展欢颜,“这等醋纯然也吃,真是个孩子。”
“父王看别人都比看女儿重,女儿当然吃醋了。”华纯然扶幽王在桌前坐下,“父王,女儿为你斟酒,喝了女儿斟的酒后,父王以后就要把女儿看得最重。”
“哈哈哈哈……”幽王大笑,“驸马,你听听,我这个女儿醋劲可真大,你日后可有得苦头吃了。”
皇朝却道:“若真如此,小婿甘之如饴。”他移眸看一眼华纯然,对上她的目光时,微微一笑,“只有对看重之人,才会吃醋,不是吗?”
华纯然微怔,然后娇羞低头。
“哈哈哈哈……”幽王再次哈哈大笑。
“这可真是有意思。”风夕微笑轻语,目光瞟一眼丰息。
丰息抬眸,与她目光相对时,淡淡一笑。
满殿欢笑里,玉无缘的目光轻轻地,不着痕迹地看一眼风夕,然后平静无波地收回。
笑声未止,殿外忽然匆匆地走入一名侍从,看服色品级不低,当是幽王近侍。
“陛下。”那内侍走近幽王,然后俯在他身旁耳语一句。
幽王一听,顿时面色一变,然后便满面喜色,“哈哈哈哈……这可是天助孤也!”
殿中几人闻得此语,神色各异。
“父王,何事让您如此开心?”华纯然问出了几人心中所想。
“喜事啊!天大的喜事啊!”幽王起身,端起酒杯就满满饮下一杯。
“什么喜事?父王说出来,让女儿也高兴高兴。”华纯然伸手执壶,再为幽王斟满一杯。
幽王再次举杯,一口饮尽,然后将酒杯重重搁在桌上,抬头看一眼殿中几人,道:“方才接得密报,青州青王病危。”
一语出,殿中几人皆面色一变。
“此消息可靠?”皇朝问道。
“自然!”幽王此刻敛了笑容,面上便透出冷厉,“探子回报,此消息青州非但不瞒,风行涛反而是要诏告天下,看来整个大东不日都将知晓!”
几人顿又是一愣。
“青王为何要如此行事?”华纯然不解。
“哼!风行涛此举何意,孤亦不知,但是……”幽王目中射出厉光,“孤却不可坐失良机,这回定要报当年失城之辱!”
殿中几人闻言,却都心知,幽王说的乃是六年前,他征讨青州不成,反是失了柰、斡两城之事。
华纯然心头一跳,“父王,那您是准备?”
“哈哈哈哈……”幽王再次大笑,看着心爱的女儿,“风行涛一死,青州便柱石崩塌,父王率领大军前往,将青州拿下当纯然的新婚之礼如何?”
“这?”华纯然顿时迟疑。青、幽两州都为大东诸侯,虽说父王有君临天下的雄心,但青王一死父王即出兵征伐,这无论如何都有些说不过去。当下她摇着幽王臂膀,微带娇嗔道:“父王,女儿才成婚一日,您就要出征,女儿不依。女儿三月后便要与驸马去冀州,到时山高路远,与父王难得相会,女儿要父王留在宫中,让女儿与驸马尽尽孝心。”
女儿的话让幽王颇为欣慰,但征伐青州,拓展疆土更让他心喜,是以他慈爱地拍拍女儿的手,“纯然,你的孝心父王知道,只是你女儿家不懂,这战机不可失。”说着他转头望向皇朝,又看一眼玉无缘,目中尽是精明的算计,“驸马要尽孝心倒是容易,随孤出征青州如何?”
皇朝眉头一挑,然后朗朗一笑,“父王有命,小婿当遵。况且小婿也早就想会一会青州的风云骑,会一会惜云公主!”
“哈哈,有驸马相助,孤自然事半功倍!”
在幽王志得意满的笑声里,华纯然为几人斟满了酒,丰息目光望向风夕,风夕微微垂着眼眸,神情难辨,而皇朝与玉无缘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眼神。
“既然父王心意已定,女儿便祝父王旗开得胜,平安归来!”华纯然将酒奉与幽王。
“我们也预祝幽王凯旋而归!”
“哈哈哈哈……都与孤干了此杯!”
金华宫里,那一刻暗流激涌。
日头微西时,丰息与风夕告辞离去。
从幽王宫出来,站在宫门前,风夕回首看向王宫内连绵的屋宇,良久后,她的唇边勾起一丝略带寒意的浅笑,“战机不可失吗?”
“幽王要出征青州,你呢?是继续逍遥江湖,还是?”耳畔传来浅问声,风夕回头,便见丰息神情莫测地看着她。
“那你呢?”风夕不答反问。
“我?”丰息眉头优雅地挑了挑,“我打算去青州看看,既然不能娶到幽州公主,或许我能娶到青州公主。”他说完,手一招,钟离、钟园各牵着一匹骏马走来。
风夕面无表情地看着丰息,而丰息也神色淡然地看着她,宫门前一派平静,只是无声无风里,却似有一股气流涌动。
钟离、钟园兄弟在离他们三丈远的地方站定,再不敢向前走一步。他们知道,丰息袖中的右手必然拈成一个起势,而风夕袖中的手定已握住了白绫,只需眨眼间,两人便可能拼出个生死!
在常人看来,或许不过片刻,但在钟离、钟园看来,却仿佛过了一个昼夜。
终于,风夕出声了,“你到底知道多少?你又想干什么?”
在她出声的瞬间,周围似乎有什么散去了,钟氏兄弟又可自在呼吸了。
“你知道多少,我同样也就知道多少。"丰息微微一笑,抬步走向钟氏兄弟,“你要不要和我同路呢?”
他话音未落,耳畔微风一扫,白影已飞掠上马,“驾!”一声轻叱,马便张蹄驰去。
看着远去的一人一马,丰息摇头一笑,“早该如此,何必强忍。”他说完,翻身上马,一扬鞭,直追风夕而去,远远传来他吩咐钟氏兄弟的声音,“你们俩回家去。”
两人两马,飞驰而去,不过眨眼间便已失去踪影。
“我们走吧。”
“嗯。”
钟氏兄弟转身离去。
风夕与丰息御马而去,一路风驰电掣,披星戴月,五日后便到了青州王都。
城门前,风夕下马,抬头仰望高高的城楼,目中有片刻的怔然。丰息下马后,静静站在她的身旁,并不曾惊动她。
凝望了片刻,风夕牵马入城,丰息自然随后。
王都内,自然繁华一派,两人牵着马走在街上,却于喧闹中感受到了一股凝重的气氛,显然百姓们亦因国主的病情而忧心。
一路往前,穿过繁华人群,穿过长街小巷,从热闹走向安静,从拥挤走到开阔,而后前方宫宇连绵,庄严大气,那里便是青州的王宫。
风夕不曾停步,直往王宫而去,丰息了然一笑,跟在她身后。
王宫前的侍卫们远远看得有两人走来,待到近前看清了来人面貌,顿是惊喜万分地叫道:“是殿下!殿下回来了!”
一时,宫门前的侍卫纷纷行礼,无不是满脸喜色。
风夕站定,并不曾回头看一眼丰息,只对那些侍卫道:“都起身吧。”
“殿下,您可回来了!主上他……”
“我知道。”风夕打断侍卫的话,将缰绳抛下,“将马安顿好,这位丰公子是我朋友。”说完,她便直往宫内走去。
踏入宫门,是一片开阔的广场,再放目望去,远处殿宇重重,有无数的侍卫层层守护着。
“殿下回宫!”侍卫的声音远远传开。
立时,目中所见,无不躬身行礼,耳中所听,无不是“恭迎殿下回宫”!
风夕从容走过,一路往英寿宫而去。
英寿宫前,内廷总管裴钰已领着侍从、宫女跪地相迎,“恭迎殿下回宫!”
“都起来。”
英寿宫里,青州之王风行涛躺在床榻之上,睁着眼睛,静静地等候着。
宫外那一声声“殿下回宫!”传入他耳中,令他满心欢喜,他那个喜爱漂泊的女儿终于回来了。
“父王!”
脚步声传来,然后有人在床榻前跪下,轻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风行涛转头,便看到床前跪着的风尘仆仆的女儿,“夕儿,你终于回来了!”瘦骨嶙峋的脸上露出一丝慈爱的笑容,他抬手挥了挥,裴钰带着所有侍从悄悄退下。
“父王,是女儿不孝。”风夕握紧父亲瘦削的手。
“傻孩子,你活得开怀,父王便也开怀,这就是孝心。”风行涛抬起手轻抚女儿面颊,心中涌起自豪欢喜,他的女儿聪明美丽,更文武双全,普天下的男儿都少有比得上的。
“父王,您生病了为何不早点通知女儿?女儿也好早日归来,也不至……”风夕看着病入膏肓的父亲,内心涌起深深的愧疚。
“夕儿,父王不是病了,而是要死了。”风行涛毫无顾忌地讲出自己生命已到尽头的残酷事实。
“父王。”风夕闻言心头一痛,握着父亲的手更紧了,似乎不握紧一点,父亲下刻就要离去。
“傻女儿,你哭什么,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没什么好伤心的,你就当父王只是离开你一段日子,过后你还会来与父王相会的。”风行涛抬手拭去女儿眼角流出的泪珠,脸上的神情极为平静,“况且父王等这一天也已很久了,父王想念你母后,父王就要与她相会了,父王高兴着呢。”
“嗯,女儿不哭。”风夕嘴角一弯,勾出一丝笑容,“女儿也不伤心,只当父王去找母后了,再过些年女儿也会与你们会合。”
“嗯,这才是我风行涛的好女儿!”风行涛笑了笑,然后挣扎着要起身,风夕赶忙扶他坐起。
“夕儿,我青州第一代青王风独影,虽为女儿身,却是英姿飒爽的名将,追随威烈帝征战天下,立下赫赫功勋,所以授封为王,是大东朝里唯一的女王!”风行涛言及先祖时,眼中有着崇敬,“父王死后,自然是你继承王位,你便是大东朝的第二位女王!”他目光落在女儿的面孔上,目光里有着慈爱与赞赏,“夕儿才智武功绝代,青州交与你,父王很放心。只是……”说到这里,他话音停住,微微喘息着。
风夕见之,忙抬掌按着父亲的胸膛,以内气为他疏通气脉。
过了片刻,风行涛摇了摇头,“好了,夕儿,父王等你回来就是有话要跟你说,趁着这会父王还有精神,你坐下来好好听着。”
“嗯。”风夕眼见父亲如此情形,知他已是强弩之末,尽管心头愧疚悲痛,可此刻亦只能暂且抛开,在床边坐下认真聆听父亲的训言。
“纵观现今天下,帝室没落,而各国人才辈出,已是风云际会之时,六州互衡的局面难以维持。所以,女儿,你要么雄心万丈,做个更胜先祖、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的女皇;要么你不作不为,直待雄主出世即以国相献,如此则可免青州百姓受战乱之苦,你亦能继续逍遥天涯。”风行涛谆谆叮嘱女儿。
“父王的话女儿记下了。”风夕颔首应允。
“好,你记着就好。”风行涛放心地点点头,眼中那慈光的光芒慢慢转成怜悯,“夕儿,做一国之君,其中之艰难非你可想,若是可以,父王当不想将如此重任压于你的肩上。是以,日后你若是选择雄主以国相献,心中无需觉得屈辱,也不要害怕他人的斥骂,更不要觉得愧对先祖。要知道朝代更替本是必然之事。”
“到底要如何做,女儿会想清了再决定。”风夕看着父亲,郑重承诺,“父王,女儿保证,无论怎样,都不会让我青州百姓受苦!”
“嗯,父王相信你。”风行涛点头,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我青州虽不及幽州富庶,但历代所积想来也不输它。所有的东西,父王都放在了那里,以备你日后要用。”
“女儿知道。”风夕扶父亲重新躺下。
风行涛躺下后闭目休息,风夕坐在床边看着父亲,这一刻她只想这样陪着父亲。
过了片刻,风行涛忽然睁开眼睛,看着女儿,看了许久,目光里带着怀念与怅然,“其实细看,你口鼻之间甚是肖似你母后,但你的性子却不像她孤傲要强,这很好。你母后……我与你母后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本是恩爱非常,却只生你一女,为着王嗣,我纳了些嫔嫱,自此你母后便视我为路人,至死不让我近其身。夕儿……是我负了你母后,以至我终生无子,这就是负心之人的惩罚,我……”
“父王,这么多年过去了,母后早就消气了。”风夕想起早逝的母亲,想起她永远幽怨冰冷的神情,心头黯然。
“嗯,她若还不消气,我这就要去找她了,到时亲自向她请罪。”风行涛再次闭上眼睛,“我倦了,夕儿你远道归来也累了,先回宫去休息,晚间再来看我。”
“嗯。”风夕替父亲理了理鬓发,又看了看,才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