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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童静静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哥哥,缺玉的话,我会死的。”
姜孝成面色顿变。美妇人忙道:“沉鱼,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我不和哥哥抢。”女童道,“容婶,府里没有别的符合条件的丫环了吗?”
“这个……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有。要不,我再去外头买?”
“买什么,这不有个现成的吗?”姜画月将我往女童面前一推,“就这样了。这个丫头,还有龚账房的女儿,全归沉鱼了!”
姜孝成还待说话,姜画月已狠狠瞪了他一眼:“是你吃喝玩乐重要还是妹妹的性命重要?”
姜孝成嘟哝着,果然不再要求。
美妇轻轻叹道:“如此就这样吧。”
事情转折得太快,以至于我一时之间无法相信自己又换了主子。女童朝我微微一笑,转身先走了。我被容婶带去领取日需物件,然后在一个小室内看见了另一个命里带土、名中有玉的辛子年生少女。最后我们两个被带往三小姐的住处。
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庭院。
雪白的梨花在雨景中仍不掩丽色,恬然绽放,素洁高华,而在一枝斜伸的白梨下,是糊着上等雪纺的绿棂窗,窗旁一女童静静地坐着,托腮凝视远方,灵秀难言。
正是右相府的三小姐——姜沉鱼。
容婶领我们进去,躬身道:“三小姐,人带来了。这个是龚玉,这个是柳璞。”
女童转身,回望着我们,最后把目光落到我身上:“柳璞,好名字。”
我连忙答谢:“谢谢小姐夸奖。”
“夫子说我命理少玉,故而需你们二人相陪,这事,容婶已经跟你们说过了吧?”见我们点头,她继续道,“夫子还说,虽求玉,但忌明。所以,我要为你们两人改下名。唔……叫什么名字好呢……”她想了一会儿,起身,走到书案旁,提笔写下两个名字:“就叫这个吧。”
我伸头去一看,纸上写的是:“握瑜、怀瑾。”心中不由得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这位三小姐,看起来一副柔柔弱弱的大家闺秀模样,不想,给人起名竟是如此倨傲豪放。握瑜、怀瑾,莫非她是想让蜀相孔明和都统周瑜都陪在她身边不成?
那边,名叫龚玉的少女好奇道:“握……瑜,怀……是念瑾字吧?这跟玉有什么关系?”
女童还未回答,容婶已笑道:“瑜、瑾二字,都是美玉的别称。还不快谢谢三小姐赐名?”
龚玉“啊”了一声:“那我叫哪个?”
女童问:“你喜欢哪个?”
龚玉想了想:“龚握瑜、龚怀瑾……唔,我喜欢握瑜。”
“那你就叫握瑜。”女童转向我,目光里笑意浅浅,“你就叫怀瑾,好不好?”
我哪敢说不好,连忙再次拜谢。就这样,从此右相府里,多了怀瑾握瑜一对丫环,作为右相家小女的侍女,相伴伊人左右。
说也奇怪,虽然此后有关于姜家大公子孝成的风流韵事接二连三地传入我耳中,什么他又看上了哪个名妓夜宿不归啦,什么他和某位寡妇有染啦,什么他当街调戏谁家的少女不成啦……但是,他却再没找过我的麻烦。即使在府中遇见,他也只是用色迷迷又充满遗憾的目光看看我,并无实举。
就此事,握瑜曾问过:“为什么大公子每次看见怀瑾姐姐,都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当时正巧二小姐画月在场,闻言扑哧一笑:“那是当然。他看中的肥肉,临到口却被人硬生生地抢了去,而且那肥肉还经常在眼前晃悠,看得着吃不着,他当然痛不欲生。”
我羞红了脸,嗔道:“二小姐居然把奴婢比肥肉……”
二小姐笑道:“你逃过他的魔爪,已经是万幸,就吃点亏做肥肉又怎么了?要知道,这府里头啊,也就沉鱼的东西他不会动,若你是娘或者我的丫环,估计他也是照吃不误的。”
我的心咯了一下。二小姐说的是大实话。的确,姜孝成作为右相家唯一的儿子,自小无法无天极受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好色荒淫,又嚣张跋扈。唯独对沉鱼这个妹妹,却是亲厚有加,所有坏毛病到了她面前通通消失。
二小姐戳着三小姐的额头打趣道:“你说,同样是妹妹,为什么那猪对我这么坏,对你却这么好?真让人看着嫉妒。”
三小姐慢吞吞地答道:“大概……是因为我从来不叫他猪吧?”
此言一出,当场就笑倒了一片。
待得二小姐走后,我为三小姐梳头时,她忽然抓住我的手,静静地看着我。我奇道:“三小姐,怎么了?”
“你跟了我,可后悔?”
“三小姐这是说哪儿的话,奴婢能跟着三小姐,是奴婢的福分,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何来后悔之说?”
“哥哥喜欢你,若当年你进了他屋,可能现在就是妾,也不用再端茶倒水当个下人……”
我不等她说完,忙道:“可我不愿去他屋!”
三小姐不说话了。
我咬着下唇,直视着她的眼睛,沉声道:“三小姐……当年不也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从大公子手里,要了我么?”
三小姐的目光闪烁着,放开我的手,微微一笑:“原来你知道啊。”
“嗯。三小姐对奴婢的恩德,奴婢都记在心里的。”
“其实我挺对不起哥哥的。不过,如果你跟了他,可就真的毁了。比起顾全哥哥的好色之心,我想,让一个女孩子活得开心自由些,才是更重要的吧。”说到这里,她轻轻叹息。
我抿紧唇角,然后退后一步,屈膝跪下。
“你这是做什么?”
“四年前,奴婢遭遇大劫,父亲自尽,母亲和姐姐们自此分离,天各一方,今生还能不能再见都不可知。以为那已经是痛苦的极致了,也曾想过一死了之。若不是进了相府遇到小姐,真不知我此后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而我现在,穿得暖,吃得饱,还能继续念书识字,小姐又待我,有如姐妹一般亲和……我想,天底下没有第二个做丫环的,能像我这样幸福了。所以,小姐的大恩,怀瑾此生永远铭记,没齿不忘!”
“快起来。”她伸手扶我。明明比我小,但那双手所带来的温暖和力度,却让我感到一种难言的力量,强大,却极尽温柔。
“怀瑾。我需要两名辛子年生的丫环,是杜撰,但命理少玉一说,却不是假的。”三小姐有着世上最美丽的一双眼睛:墨般的黑,月光的柔,以及……寒星般的寂寥。
她说那句话时的表情我一直一直没有忘记,而她,就用那种令我永生难忘的表情看着我,一字一字道:“希望你和握瑜,真能佑我平安,全我所缺。”
三年后,小姐当年的批命应验了。
她一心仰慕的男子,几乎成了她夫君的男子,在一夕间,因着一道圣旨而变成了路人。
那男子温润如玉,世称淇奥。
命理少玉,原来指的……是他。
三年后的初夏,我随小姐同赴程国,在那儿,小姐再次遇到了淇奥侯。再然后,小姐随他同回璧国。
从芦湾到青海,三十六天。
小姐就用那三十六天时间尽可能地与淇奥侯相处。她每天巳时去拜见他,同薛家的小公子一起坐在书房里,下棋、弹琴、煮茶、磨墨、议事。如此一直到酉时,回房后也不休息,而是抱了大堆大堆的医书翻看,经常一看就看到深夜。
她从来都是个美人,可那段时间,她几乎是毫不遮掩、淋漓尽致地让她的美丽绽放出来,变得和海面上的阳光一样耀眼、夺目、浓墨重彩。
随行的人都很惊讶,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令这位原本低调内敛的东璧侯的师妹在一夕之间改变。尽管她的脸上仍有伤疤,尽管她依旧穿黑色的大披风,但是,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她的变化。
她更忧郁,也更明朗。
忧郁和明朗原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却同时流露在了她身上。
当她对人微笑时,人们可以看见有花朵在她眼底绽放;而当她静默时,又仿佛流风回雪般悲伤。
大家全都为此咋舌,他们在私底下偷偷议论、猜测。但没有一个人,知道真正的答案。也许只有我是知道答案的。
而正因为我知道答案,所以,每次看见那样的小姐时,总会很难过。
当船只抵达最终的渡口原州时,是一个早晨。小姐一夜未眠,快近寅时时她问我,能不能陪她一起去船头看日出。
我们走到甲板上,当时的海面一片漆黑,只有船头的灯光,散发出昏黄的光,淡淡地照着眼前的一切。
小姐就那样站在船头,吹着海风,一直一直不说话。
再然后,太阳就出来了。
一瞬间点亮整个世界。
在那光影交错的瞬间里,我仿佛看见小姐在哭,但再定睛看时,她的脸上却没有眼泪。她只是凝望着火烧般的海面,静静地看着,深深地看着,像要就那样看到天荒地老一般。
“小姐,回屋吧?”
“曾经不明白,夫子为什么说我命理少玉,会成大伤。我以为八字之说,只与五行有关。玉这种非金非石的东西,少不少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想到……没想到啊……” 她的声音恍惚如梦呓。
“小姐……”
“怀瑾,我明明已经有了你和握瑜,为什么还是与玉无缘呢?”
“小姐……”
“明明不是很信命的。但是,恐怕,我真的是被诅咒了也说不定。”
“小姐……”除了这个称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姐转过身来,正视着我,忽然笑了一笑,就像七年前,我初入相府那天,她从雨中抬起头来对我笑一般。往事的画面与此刻的景象重叠,我的眼睛忽然就湿润了。
小姐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了我的,笑着说:“不管怎样,我有了这三十六天。我要……感谢这三十六天。这三十六天里,我很快乐。真的,真的很快乐。”
“小姐……”
“怀瑾,你看,阳光真美。”小姐注视着绚烂的大海,如此道。
海风吹起她黑色的斗篷和长发,飒飒作响,她的肌肤,透明得宛如白玉。
我永远没有忘记这一幕。
因为,那是小姐在海上的最后一个早晨。
也是她得与淇奥侯同处的最后一个早晨。
那一天后,小姐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她命理中的玉缘。
易醒晨昏易醉人。
幻觉今生误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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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半开,海风吹进来,杨木雕架上的兰花开了,一室馨香。
姜沉鱼持着毛笔,凝望着几案上的纸张,眉间微皱,迟迟不肯落笔。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自外推开,进来的人,是薛采。
只见他把怀中的书卷往另一张桌子上一放,然后转身朝她走过来:“你把自己关在书房三日,做什么呢?”目光落到那张纸上,眉毛一挑,念了出来,“罪——己——书?”
姜沉鱼“嗯”了一声。
“写这东西做甚?效仿禹汤么?”
“此次使程,皇上的要求是获取程国的兵器冶炼术秘方,和迎娶颐殊公主。这两样我都没有做到,虽然现在的结局看似更好,但那是公子之功。”
薛采轻嗤:“所以你怕回京后皇上责罚,就干脆先自己来请罪一番?”
“嗯。”
“你觉得这样做有用?”
“正因不知,所以迟迟无法落笔。”
薛采的目光闪烁了几下,索性往几案上一坐,侧过身来,很近距离地仔细打量着她。
被他那么炯炯逼人地看着,姜沉鱼不禁有些尴尬,讷讷道:“怎么了?”
“你此次赴程,最大的错误不在没有取得秘方,也不是没有娶到公主。”
姜沉鱼垂下眼睛,接了他的话:“我知道。我最大的错误是……救了宜王。”
“所以,即使你往罪己书上写一百条没有完成任务的理由都没有用,因为皇上暗杀赫奕之事是机密,根本不能外泄,你没办法写到纸上去。而你能写到纸上的,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写了也白写。你还是省省心吧。”
姜沉鱼郁闷了。其实她何尝不知道多此一举,只是……眼看明日就要抵达璧国,她却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昭尹的质责。而那位不可捉摸冷酷刚愎的帝王,又会怎么处置她呢?无法确定,因此,就满怀惶恐。
薛采看着她,忽然刻薄一笑:“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最大的优点并不是——谋?”
姜沉鱼诧异地抬眸。
薛采的目光深邃清透,有着这个年纪的孩童所无法想像的明睿,望着她,望定她,一字一字道:“那么多人夸你美丽,难道,这还不足以给你自信么?”
姜沉鱼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来这么一句,惊诧过后,脸立刻就红了。
薛采起身落地,淡淡道:“别忘了,艳色天下重。迷恋曦禾的皇上,亦不例外。”说完,就要走人。
姜沉鱼红着脸瞪着他,在他跨出门槛时,忽然开口道:“你……真的只有七岁吗?”
薛采停步,扶住门框,半晌才回答道:“我的生日已经过了,现在是八岁。”
“就算是八岁也不应该有这样的智慧。简直、简直是多智近、近妖……”姜沉鱼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句话,本以为薛采会大怒,谁知他却扑哧一笑,回过头来,眉目带笑,竟是难得一见的欢愉。
“我有个天大的秘密,你想不想知道?”他用一种神秘兮兮的声音如此说道。
“什么秘密?”
“其实……”
“嗯?”
“我是……”
“嗯嗯?”
“穿越来的。”
姜沉鱼瞬间石化。
薛采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他期待中的反应,于是哈哈大笑。在他的笑声中,姜沉鱼垂首,呆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回视着他,缓缓道:“其实,我也有个大秘密,你想知道吗?”
“哦?难不成你想告诉我你也是穿来的?”
姜沉鱼摇了摇头:“我不是穿越来的。不过……”
“嗯?”
“我是……”
“嗯嗯?”
“游戏玩家。”
薛采一惊,接着就看见姜沉鱼的双唇微微扬起,勾出一个格外艳丽的笑容,用天籁般悦耳的声音道:“《祸国》是一个RPG游戏,我是玩家,进入这个世界,挑选我想要的棋子,选择我想追求的帅哥,营造我想要的结局。而你,也是棋子。”
薛采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