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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惴惴不安地问道:“若我猜得没有错,瑶姬夫人,您的女儿可是我的大嫂、一品诰命珍珠夫人?您的儿子可是当今一等司马将军、宁康郡王原奉定,字承贤?”瑶姬的脸上明明还带着泪,如远山清潭的眉目对我悠悠凝望,却忽然向前一步,对我绽出一丝大大的笑容来,从她的樱唇里吐出浓浓的酒气。我本能地向后一退。她一甩火红的衣袖,再凑近我一步,咯咯地笑了一下,仿佛天真的孩童赢了玻璃弹珠一般,兴奋不能自抑,“传说中的花西夫人就是聪明。”我只得再往后一退,一屁股跌到围座上。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了一转,当下有了主意,便整了整衣冠坐正了身体,维持着一种对长者最敬重的姿势作了一个揖,放低声音道:“后日乃是初八,皇后生辰,欲予中宫大宴众贵女,宴后想是酒气甚浓,妾身可诚邀忠勇伯夫人及子女前来赏心阁更衣,彼时瑶姬夫人便可再做打算。”瑶姬跟着我跌坐在褥子上,听得异常认真,眼中闪耀着一种狂喜,那是一种只有母亲特有的感动。她一下子握紧了我的手,倒把我给吓得一大跳。她的手异常的冰冷潮湿,方才分明手心出了汗,她颤声道:“把前年主公赏下的梅花陈酿拿来,我今日要同木槿一醉方休。”她改了对我的称谓,想是对我的信任,可是一旁的雀儿却轻轻咳了一声。“主公说了要等他来与夫人同饮。”黄莺儿娇声道,“不如,让莺儿去取大爷打发人送来的木樨荷花酒吧?”果然,这里的主公与大爷分明是两个人,原青江肯定是主公了,那么另一个原青山就是大爷了。瑶姬背对着黄莺儿,俏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她轻轻放开我的手,慢慢转过身去,又绽出笑意,优雅地坐回自己的围座。“好啊!”瑶姬看了黄莺儿两眼,柔声笑道:“莺儿说得是,要不让雀儿去替我拿,你且陪我和王妃说说话。”
瑶姬对雀儿微扬下巴,雀儿便闷声走出去。黄莺儿款款地走过来,瑶姬忽然左指向黄莺儿的左腿微弹,黄莺儿躲闪不及,打了一个趔趄,几乎在同时已经走到门口的雀儿忽然闪电般折回来,在莺儿的颈后狠狠地击了一掌。那莺儿慢慢地软倒在地,乐声戛然中止,只见场中的莺儿躺在地上四肢抽搐着,鲜血沿着面具奔涌而出,蜿蜒流到脖子里,再滴到金砖上,映着惨白的肌肤和面具,还有那白纸一般的宫衣,甚是触目惊心。
瑶姬慵懒地弹了一下袖口的一滴血迹,微笑道:“我最烦别人拿主公来压我,让你这只狗活那么久,也算抬举你了。”雀儿还是沉默着,只是一脚把莺儿踢向那池子边上,瞬间,那些看似温雅可爱的飘逸金龙争着浮到水面,张开血盆大口,尖利的牙齿,扑腾着把那女孩拖下了水。瞬间,令人恐怖的血腥气在溪水中漫延开来。大约五分钟后,血色随溪流卷走,幽暗的深宫再次归于平静,那个黄莺儿已悄然化作地下陵墓的空气,我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仿佛这里本来就只有一个哑巴似的侍者雀儿而已。
雀儿沉默地微抬手,乐声再起,场中只剩她一人姣美轻盈地独舞。
这时,上次所见的两个灰发侍者捧着梅瓶进来,各自为瑶姬和我斟满酒杯,然后出去守在门外,沉静自如。瑶姬也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品着美酒,却食不知味,心中刚刚生出的怜悯就这样打了折扣,真是一位可怕的母亲!
过了一会儿,她对我微笑道:“听说圣上曾经赐夫人生生不离?”我点头称是,她略显惆怅地哦了一声。
“原家人老夸说自己的祖先是天人下界,我从来不信这套狗屁。”瑶姬又拿起一只琉璃碗使劲掼在地上,里面的荸荠散了一地,“你说说,既是天人下凡,为何还要给心爱之人下药呢?”这回我可知道,为什么原家老定制这么多琉璃莲花器皿了,而且要求一件比一件高、一件比一件精美,只是最后全都去向不明。
最关键的是这一盏砸下去就是十两银子啊。我到这儿屁股还没有坐热,三十两银子就这么打水漂了,也许下次我可以建议内务府定些精美的金银器、木器或官瓷什么的,这样可以节省很多开销。
我正胡思乱想,一阵酒气传来,原来是瑶姬微有醉意地凑向我,“听说是你打开天人神像的?”“正是。”“以前我同阿莲去过那里,只是一堆紫瞳毛神罢了,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便简略地说了一下打开过程,由此她便好奇地问东问西,这便扯到了轩辕家的悲伤往事,我说明了轩辕末位太子为了皇位逼死了婉荣公主一事,然后轩辕淑仪伙同东川王等人先是陷害丽太后谋逆,间接气死了德宗,然后又残忍地害死了丽太后。
她越听越起劲,那酒一杯接一杯的,可是脸不红、气不喘,喝到后来,那双美目竟然越喝越亮,问题也越来越多。
“真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便有此奇遇,”她怔怔地看着我,毫无恶意,可我心中对她还是害怕,只听她讷讷道:“一点也不比我年轻时候差。你同我一样,命中注定是要伺候真龙天子的。”“夫人实在谬赞了,谁都知道晋王身体弱,”我叹一声,“我只求守护晋王多活一日是一日,平安一生,实无其他妄想。”我真心不想非白当上皇帝,他为了家族的荣誉拼杀战场,身体每况愈下,若真有一天面南背北,那就要操劳一生了。同时我承认亦有私心,当皇帝的一般不可能没有三宫六院的,我不想同任何人分享我的丈夫。
“想我少时,也同你一样,只想能嫁给阿莲,能陪着他一生平安就好,哪怕是待在这黑暗恶臭的地底下一辈子,”瑶姬轻轻一笑,“直到遇到了他。”我便附和着,“大、大爷确属人中龙凤。”不想她哈哈大笑,“就他?”
那就是原青江从小就耍流氓来着吧?我小心翼翼地说道:“想是夫人命中尊贵,得遇少年时代的圣上了吧?”“阿弥陀佛,他不害我便不错了,哪有这本事?”她轻嗤一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是他!是神……他是……神。从小族人便告诉我,紫陵宫压着一个魔王,我同阿莲那时太小,老想去见识见识魔王什么样。阿莲打小就聪明,他刚满十三岁那年,竟然摸透了这暗宫里大大小小所有的机关,带着我偷偷溜了进去,”她的眼神满是自豪,“我们万万没有想到,我们会在那里遇到了他。”她的故事虽有逻辑,但语气渐怪,水样的双眸渐透出一丝涣散来。
我慢慢转过弯来,可能是紫陵宫中太过恐怖,这司马莲进了宫中,偷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个性大变,走上了反叛的道路。而这位夫人可能不但见识了紫陵宫,又经过初恋情人弑父背叛的变故,受了些许刺激,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我心中暗叹,假装应和地点点头,“夫人在那里可见到平宁长公主了?”说到平宁长公主之时,我加重了语气,以便轻轻提醒她,顺道揭示一下她妄想症的错误之处。
果然,她怔怔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渐渐地眼中聚起一股恐惧,略有些呆滞地摇了摇头,“长公主、长公主睡在水晶棺中,就像女神一样,那么美。而那人就一直守在她的棺木旁边。”神啊,这可真是恐怖版的白雪公主与白马王子的故事啊。
“他是天人,他是原氏的祖先,非白同他虽长得像,却不及他万分之一的神采。”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种神圣之感,就好像那些跪倒在天人神像前的修罗目光,满是虔诚。
明明我有点想笑,身上的汗毛却一下子全竖了起来。原非白他老人家果然是白马王子,不过怎么骑到紫陵宫了呢?还守着千年白雪女鬼。
“他明明那么俊美,一开始对我和颜悦色地说,我命中注定是要伺候真龙的……可是他看见阿莲了,便一下子恼了起来,说我不能跟着这个有命无时、累及爹娘的凶人走……他、他的脸一下子化成恶魔了,他的一双血红的眼睛就这样瞪着我们,好可怕。他、他说要吃了阿莲的,”瑶姬浑身颤抖了起来,拉着我压低声音道,“如果不是我阿娘那时候进来救了阿莲,阿莲真就要被他吃了。”我更加心惊,又可怜这位夫人,但又觉可惜那时没吃了那个司马莲,不然非白又岂会受那丧母之痛,鲁先生又岂会受那第二次打击,最终自尽而亡?
瑶姬双手痉挛起来,生生地将一盏琉璃杯捏碎,锋利的碎片扎入手心,鲜血直流,蜿蜒滴到锦袍上,她也毫不在意,只是像孩童一般无力地绞着双手,流血更甚。她缩在围座里,目光极度的恐惧,她语无伦次道:“明明他对我这样和气,可是他却当着我的面把我的阿娘……活活撕碎了。我阿娘的血溅得到处都是,他把我阿娘吃了,他……是恶魔,原家人全是贪吃的恶魔。”音乐声戛然终止,雀儿也停止了舞蹈,平静地挥了挥手,弹奏的宫人便退了下去。
没有人上前劝慰,只是不多时,雀儿便静静地端上一琉璃盏褐色汤药,仿佛已经习惯了瑶姬这种情状,能做的只是沉默。
“我没有病,没有胡说,你们逼我吃了十几年的药了,我再不要吃了。”瑶姬把药汤甩了出去,哇哇大哭,“你们都说我是疯子,可是我没有胡说,我亲眼看到娘亲被那恶魔吃掉了。”“娘亲救了阿莲,我和阿爹都没有怪过阿莲,反倒把他当亲生子一般,从小就立他为暗神,还要把我许配给他,可是阿莲却终是为了要到上面去,杀了阿爹。”
她痛苦地饮泣起来,身形微晃,珍珠和原奉定的面具已被捧在她怀中,细细地抚弄着,手上的血便弄花了洁面的陶面具。瑶姬泪水滴滴下落,渐渐晕开了血斑,最后浸花了那两张面具。
这回我有点信了,心中也发了毛,想必那个人应该是守卫紫陵宫的一位绝顶高手,指不定就是那个可怕的妖叔。这两个孩子偷偷闯了禁地,见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本就心中害怕,加上这人一定说了一些很重的话,当场把瑶姬的母亲杀了。当时还是小孩子的瑶姬肯定受了极大的刺激,病根应是在其时就种下了的,加上后来的夺子之痛,病症便难以治愈。
我不觉得心中怜惜,便柔声道:“成王败寇,古来有之。史书也罢,神像也罢,俱是后人杜撰,又有几人知晓真相?那神也许便是魔,那魔王反倒是神了呢。”我取出丝绢,轻轻为瑶姬的手上拂去一片琉璃尖,她却以为我要抢她手中的面具,把面具拥紧在胸口,害怕地躲了一下,恐惧地看着我。
音乐再起,也不知是何人弹起轻柔的古筝,甚是温情动听,琴艺竟不在非白之下,像是在细细劝慰这位不幸的夫人。瑶姬渐渐平静下来。
雀儿又乘机端来一碗汤药,安静地跪坐在瑶姬身边,为瑶姬细细拔去刺在手中的琉璃碴,一言不发。
我心中怜悯更甚,叹气道:“倒是比神魔更难琢磨的便是人,而这人性又极善变,您已经不是第一个对我说原家人都是恶魔,都该杀都该死,就连那个练《无笑经》入了魔的原青舞也说过。可是非白为了等我,一等就是八年,甚至拒绝了轩辕公主,这份情意我永生难忘。木槿也听说过大伯的往事,传说中为了相爱之人放弃原氏世子之位,牺牲了作为男人最大的梦想,面南背北,指点江山,想必也是原氏之痛吧。”瑶姬怔怔地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恨原家人,”瑶姬流泪道,“可是靖如却这般良善。你说得对,他本来是原家真正的世子,可他却为了我将这世子之位让给了那可恶的原青江,来到这暗宫陪着我。本来我应该慢慢放下仇恨,可是原青江转眼夺走了我的孩儿,就为了那狗屁真言。”我长叹一声,“原氏中人虽然让夫人母子分离,不近人情,只是夫人若从好的地方想想,珍珠和奉定公子得以生活在阳光之下,也是您为人母亲最大所愿吧?我与奉定公子并无深交,听说甚得圣宠,更遑论我大嫂同大哥八年来相亲相爱?您已经有了六个外孙子啦,个个身强体壮、孝顺聪明,最大的那个虎子,都快跟我平肩高了。”看我比着虎子的身高,瑶姬的眼神一片慈蔼神往,竟像孩子一般对我笑了起来。
我躬身立起,对她行了一礼,笑道:“夫人且放心,所有的法理规矩都是死的,但不外乎人情伦理,我必会使全力令大嫂带着小外甥们常与您见面。”我继续说道:“司马一族恪守诺言,守护暗宫千百年之久,木槿一直万分敬佩,而夫人一家满门忠义,又待司马先生一片赤诚,原算是他的福祉了。只是司马先生选择了那条路,也许是他的命吧。请夫人莫要再为这样的人想不开,间接地再把不幸之事一味放大,实不应该啊。”“说得好,这样的贼人罪该万死,你就不该为他牵挂伤神。”这时门一开,没戴面具的银钟馗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一具古琴。
两位侍婢都恭敬下拜,我也跟着福了一福,瑶姬眯着那双水眸上下打量一番,嘴角边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冷笑。
“方才怕你伤心,不敢多言,便只能在外面为你弹首曲子,试着解你忧愁。”银钟馗叹了口气,慢慢走到瑶姬身边坐下,轻轻为她拂了脸上的泪水,怜惜道:“你身子不好,往事最是伤神,酒莫喝太多了。”原来他便是方才那位弹奏者,果然琴艺高明如斯。我暗想,不知非白的琴艺跟银钟馗有何关联?
我正胡思乱想间,瑶姬微微一笑,轻轻地倒满一盏琉璃盏,恭恭敬敬地递上去,银钟馗淡淡地接了过来,微抿了一口,对瑶姬轻轻一笑,“这梅花酒用圣泉和胭脂梅所酿,那琼浆玉液亦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