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罄冉觉得浑身疲软,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脑中一会清醒,一会迷蒙。有一个可怕的梦一直纠缠着她,她想嘶喊,想让那些可怕的梦境都滚蛋,但是昏昏沉沉的,她根本就无能为力。
一片血光中,蔺琦墨的笑脸再次由远及近,心跳不断加速,罄冉再受不了这种折磨,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半响,她猛地回过神来,忙低头抚摸向小腹,那里鼓鼓的圆圆的。
孩子还在……罄冉松了口气,抬手抹去一头的冷汗,看向四周。
是个木屋,很简单的摆设,清晨的阳光照在地板上一尘不染,空气中还有木头的香气,屋中也没有住人的痕迹,倒像是新建的。
罄冉一阵茫然,甩了甩头,撑着微软的身体起身,走出了房。
刚推开门,眼前就是一黑,接着一个庞然大物便将罄冉一下扑得向后退了几步才堪堪站稳,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一直蹭着脖颈,脸边更是有个湿软的东西在舔着。
待罄冉看清,面上便写满了诧异,惊呼一声。
“雪琅?!”
雪琅银色的毛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听到罄冉的唤声越发高兴地舔着她。
当初要留在青国,燕奚痕便派人将它送来了青国,罄冉考虑到战场凶险怕照顾不好它,便将雪琅留在了谧城,这家伙不吃生人给的东西,罄冉为此还天天带着饲养员去给它喂食。
可现如今,它怎么会在这里?
罄冉一阵惊异,拍拍雪琅便出了屋子,望着眼前之景,她呆立当场,只觉进入了一场梦境,恍惚不知身在何方。
这一房一木,甚至每一道栅栏,分明就是梦中的样子,这是她的家!
是苍岭,那埋在火堆里的木屋再次出现在了眼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醒了?”
微哑的男声带着几分犹豫传到耳边,罄冉骤然回头,却见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房廊下,手中端着瓷碗,面上笑意显得有些不自然,神情也略带忐忑,竟是一个想不到的人。
罄冉面色微变,渐为转冷,目光也从朦胧变得清晰而锐利了起来。
“是你!”
那人面上笑容因着罄冉的态度而渐为凝滞,终至消失。接着他大步向罄冉走来,刀斧雕凿般的俊美面颊也随着屋檐下投下的眼光忽明忽暗,正是狄飒。
“你身体耗损太大,怎么就出来了,到屋里去吧。”
狄飒说罢,也不看罄冉,自行进了屋。望着他笔直的背影,罄冉抿了抿唇,抬步而入。
见她坐下,狄飒将手中药碗送上,罄冉也不抬头,接过那药碗一饮而尽,被仇人相救,罄冉心中五味杂陈。
上次她算计狄飒,回京后战英帝对他的信任果真一落千丈。而且父子之间矛盾也越来越大,狄飒手中权势一再被削,战英帝也甚少派差事给他。曾经一度,他做起了战国的闲散王爷。
后来听说靖边出了民乱,战英帝派狄飒领兵镇压。那靖边本是燕国疆域,蔺琦墨灭燕后,划入了战国,正在这苍岭南面。
放下药碗,屋中顿时静默了下来。只是雪琅很是兴奋地甩着尾巴,一会蹭罄冉,一会又跑到狄飒的脚下打着滚,显然它此刻很高兴。
见它再度向罄冉大力扑去,狄飒忙低喝了一声。罄冉知道,他是怕雪琅伤到孩子,或许是刚刚经历一场噩梦,心变得憔悴,变得脆弱了。罄冉心里微微一暖,抬头去看狄飒,禁不住问道:“雪琅怎么和你在一起?”
狄飒愣了下,似是不想她会如此心平气和地对待他,他清咳一声,这才道:“已经一个月了,我领兵自棉阳一带经过时它突然冲了出来。这回也是它突然急躁起来,拉着我到了庆城外寻到了你。”
罄冉倒不想会是如此,一时感触,温柔地抚摸雪琅柔软的皮毛。感受到狄飒的目光,不禁又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
“靖边的民变已经压下,我奉旨回京,大队在后面。”狄飒的回答来的很急,几乎紧压着罄冉的问声,似是有些受宠若惊。
罄冉笑了笑便没再说话,片刻她起身望定狄飒,只道:“四年前在程英府中,你放过我算是救我一次。这回,连上我腹中的孩子。一共三条命,而你欠我云家三条人命,如今,我们扯平了。”
她说罢转身向内室走,望着她疏离的背影,狄飒眸中闪过楚痛,却忽而站起身来,“你非要算的这么清楚吗。”
罄冉却未答他,抬步又走。
“你可是不再恨我了?”狄飒面色微急追上一步。
罄冉这才停下脚步,转头看他,目光冷漠,“房子修好了,可人的心撕裂可还能缝补?弩王殿下,谢谢你的照顾,我休息一日,明天自会离开。”
说罢,罄冉微微俯身行了一礼,快步入了房。狄飒久久站立,身影却是说不出的寥落,唇际逸开一抹近似自嘲的笑来。
罄冉是真的疲累不堪,一日来躺在床上,只要闭上眼睛她便能沉沉的睡着。
她觉得奇怪,在听到蔺琦墨的噩耗后,在身处此种境地时,她竟能如此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心境安宁地面对一切。
外面那人是她的敌人,是杀了她全部亲人和她有着不共戴天仇恨的敌人。然而此刻,她却莫名的相信他,莫名地觉得呆在这里很安全。
也许是因为这个地方,让她觉得自己回到了家,虽然在木屋中他们一家人其实也不过只欢度了一日时光。
更或许是她从这木屋的一桌一椅中感受到了狄飒的那份用心,所以有些感触。狄飒在忏悔,纵使这份忏悔在罄冉眼中廉价的可笑,但是她却确定,狄飒起码是不会伤害她的。
月上中天,清辉明照,狄飒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一日来他和罄冉相处虽是没有欢声笑语,但却也融洽。罄冉很配合,不管他给她端药,抑或是吃食,她都安安静静用尽,然后抬头对他说谢谢。虽只是如此,但狄飒已觉很满足,也觉得异常宁静温馨。
想着明日罄冉便要离开,这一别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狄飒又翻了两下,犹豫片刻还是坐起身来,脚步不受控制地向罄冉的屋子走去。
罄冉睡得迷迷糊糊,蓦然觉得不对,睁开眼便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在床前,罩下一大片黑影来。此刻他正伸手向她探来,大掌便在她面庞一寸处,罄冉心一惊,霍然坐起身向床后退去,满脸警觉地盯着床前的狄飒。
“你做什么?!”
狄飒似愣了下,面上蓦然由恍惚转而一慌,再转为黯然,接着又是尴尬。他似被蛇咬了一般,忙将伸出的手收入,清咳一声,道:“我……我是怕你发烧,昨日……在树林里你似是受了寒气。”
今日一个白天,她都好好的,此刻岂会发热?狄飒一点不会说谎。
罄冉愣了下却也没有挑破,松了口气,只冷声道:“我很好,你可以出去了。”
见她别开头一脸冷漠,狄飒面色再转黯然,点了下头,依言向外退去。
许是白天睡的太多,这下又被一惊,罄冉头脑竟异常的清晰,再无睡意。也许是当了母亲,心也柔软了起来。也许是心里压了太多事,有点无法承受,罄冉只觉这样的深夜她无法让自己独自呆着。
瞥狄飒缓步而去的寥落身影,她到底还是启口,轻声道:“你……和我说说话吧。”
狄飒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将耳边的话默念了一遍,这才猛然转身,目光灼热地盯住罄冉。
感受到他满是欢喜的眼神恍如实质般落在自己的身上,罄冉忽然抱住双膝,仰头一笑,道:“坐吧,我们说说话,这次你帮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
她这一笑倒是让狄飒一阵受宠若惊,忙在床边的小木椅上落座,一时竟有些不知将手脚放在何处的无措,更别提去找什么话题了。
罄冉也只是一时冲动,此刻狄飒真坐在了身边,倒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和他谈心,向他倾诉,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可别的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一时屋中安静的能听到狄飒微显凌乱的呼吸声。
到底还是罄冉先开了口,平静地道:“和我说说你的事情吧,随便什么。”
狄飒一愣,呆呆望了眼罄冉,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者是从何说起。
倒是罄冉瞥他一眼,又道:“你这次脱离大队回京,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为我耽搁了行程,没有关系吗?”
历来朝廷对大将的管理都极严,尤其是在外的将领,没有旨意不能回京,有了旨意也只能按照皇帝的圣旨在规定的限期内抵京。狄飒这么只带一个侍卫,微服回京,很是不寻常。
狄飒再度愣了下,接着忙是一笑,道:“也没多大的事,就是前些时日京城出了件案子,牵扯到……”
他的话尚未说完,罄冉便打断他,“你没必要告诉我。”
罄冉本是觉屋中静的让人尴尬,这才随口提上一下,倒是不想狄飒要将匆忙回京的缘由细细道来。这种事情历来机密,罄冉本无心探究,听他一提话头,自然也就本能出口打断。
可狄飒却一时没了声音,像是说错了话的孩子一般愣在了那里,眼中竟还有着几分无措的祈求,似是生恐罄冉生了气。
这样的他也确实莫名的便让罄冉生起一阵烦躁,别开头,声音微冷。
“我无意探究你们战国的内部党争,弩王殿下若是原意,就跟我说说你的母亲明妃娘娘吧。我听说当年是她提醒英帝处理我父亲的,也是她向英帝替你讨了那份差事呢。”
狄飒不想她会说起这个,顿时身体一僵,看罄冉面色竟瞧不出个喜怒来。他默然良久,才张了张口,轻声道:“你……都知道啊。”
罄冉却是讥笑一声,道:“我还不至于糊涂到不知仇人是谁的地步。”
有多少年,仇恨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她费尽心思才查出当年的一切。多少个日夜,她心里默念明妃和英帝的名字,发誓要手刃此二人,可惜的是明妃没等她寻仇便一命呜呼。
当年的事,狄飒只是个刽子手,若没有他,也会有别人。主上之命不可违,再加上狄飒当年年龄尚小,可能真是无心之过。从这一点来说,或许狄飒没有那么可恨。但是那幕后的指使者偏巧便是他的双亲,这让罄冉尤其不能原谅他。
见狄飒不语,罄冉再次问道:“说说她吧,我想听听看。”
看了罄冉片刻,狄飒才缓缓道:“我母妃和那些宫妃们不一样,她没有好的出身,只是乐府台的一个舞女。没想到被父皇看上,得了宠幸。宫里的女人生活本就艰难,尤其是受到宠幸又没有任何背景的女人。母妃在有我之前,也曾怀过两次孩子,但都未曾诞下。母妃是个要强的女人,凭借着姿色和手段,也得了几年父皇的宠爱。我出生时,母妃已荣升昭仪,父皇也开始越来越离不开母妃。母妃对宫人很凶,宫人都说她脾气不好,是最不好伺候的主子。可我却知道,那是因为母妃没有好的出身,母妃骨子里的自卑和好强才让她对下人越发颐指气使。可母妃对我却是极好的,总是说她会给我最好的,会让我做父皇最受宠的孩子……”
狄飒话语微顿,舒了一口气,他清亮带沙哑的嗓音才继续响起,接着又道:“为此母妃付出了很多努力,那时候父皇确实宠极了母妃,也对我极好,在我四岁时赐母妃妃位。可宫里的其他娘娘还是看不起母妃,父皇的孩子们也笑话我是舞女的孩子,说母妃阴毒、狠辣害死了许多娘娘,他们平时都不愿意和我玩……”
他徐徐道来,罄冉静静的听着,一时屋中有一种奇妙的气氛蔓延开来,罄冉不觉意识到原来自己深恨的人,竟也有着自己的挣扎和痛苦。
她一直想不明白,狄飒从小极尽宠爱,是英帝最喜欢的皇子,他的母亲又是贵妃之一。何以狄飒的性子冷漠而冰寒,现在才微微有些了然。
“母妃对我的要求极严,从小对我的功课,武艺她都亲自询问太傅,没有一日倦怠,虽然平日极为宠我,可我若在学问上调皮懈怠,她轻则喝骂斥责我,重则挨打罚跪。母妃好强,也要求我事事做到皇子中的最好,常常在父皇面前给我讨要立功的机会,因为我不像别的皇子,在外朝有依靠……父皇对我的宠爱,会是一把双刃剑,一旦失去这份宠爱,我必须有自我保护的能力,不然便没有活路。这是母妃一早便告诉我的,她是个聪慧的女人,也很可怜……”
可怜吗?
罄冉本想讥讽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如何也吐不出口,只低低的“嗯”了一声,又问:“她是怎么死的?”
狄飒望着罄冉,目光闪动了几下,神色却极为平淡,缓缓道:“后宫的女人每天都似生活在战场上,随着母妃年长色衰,父皇对她的宠爱也慢慢不如以前。再加上我在朝中站稳了脚跟,母妃似是倦了,对争宠也看的淡了。父皇去了,她好好服侍,不去也不再费心思,后来更是呆在宫里吃斋念佛,脾性变了很多。可她放得下,宫里的女人却不愿放过她。再加上我在朝中手握的军权也越来越多,虽说朝堂上事母妃帮不了我什么忙。但她毕竟身为贵妃,又和父皇有些情意。历来皇子的争斗后宫岂能独善?若拔掉母妃,对我的打击也会是致命的。那年圭州叛乱,父皇令领兵剿贼,他们趁我不在动了手……母妃没能等到我回来便被父皇一杯毒酒赐死。她一生累于后宫争斗,却不想最后还是死于其间。”
罄冉不想竟会听到这么一席话,一时五味杂陈。只道,怪不得狄飒和战英帝的关系这几年来越来越紧张了。如今做了母亲,倒依稀能体会到明妃的感受。
罄冉忍不住抬头,见狄飒面色苍白,不禁低声道:“她对你倒是极好的。”
狄飒一愣,笑了起来,只是语调却带着几分飘渺的温暖,“是,她虽做了不少错事,虽……在你心里十恶不赦,但却是我最亲的人。她因我而死,是我没有保护好她。一直以来都是母妃在为我忙碌,我总觉她是个强势的女人,不需要我多加照顾,却不知……”
他的声音断续,微微一哽没有再说下去。
罄冉也没再说话,一时屋中又陷入了静默,只是这次的静中却透着一股奇异的安宁。
半响狄飒才盯向罄冉,蹙眉道:“四郎……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罄冉呆了下,声音沉定,“我相信他定然没死。天亮我便启程到赢城去,我要上战场找他!”
狄飒一呆,双唇动了几动终是将劝语尽数吞下,只道:“若有什么我能帮的上你的,你尽管支人言语一声,四郎也算我的朋友。”
罄冉看向狄飒,他的双眸中有着清晰的真诚。蓦然,她想起蔺琦墨的话来。他曾说狄飒虽外表冰冷的让人讨厌,但却是个血性汉子。
蔺琦墨于凤瑛多番共事,却从未将凤瑛视为朋友。倒是对狄飒又几分惺惺相惜,先前她还不明白,还因为这个心里有些不甚舒服,现在倒是有些理解了。
微微一笑,罄冉也未矫情,只道:“如此,我带夫君谢谢弩王殿下了。”
翌日,早早用过膳,罄冉便启程离开了木屋。
狄飒虽是不放心她独自上路,奈何罄冉不愿接受他派人护送,于是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向山下走,看着雪琅一步三回头得跟着她慢慢远去。
然而罄冉刚走出一段,便发现正有一队人马向这边飞速而来。她微微一惊,疑心是凤瑛派人寻了过来,忙躲到了一处乱石中。
刚在想要不要返回知会一声狄飒,凤瑛奸狡,狄飒又不知她和凤瑛之间的牵扯,别犯傻地将她的行踪说出来。
哪知她刚转头便见一道黑影自山岭上如鹰一般飞掠而来,却不是狄飒是谁!显然他已经发现了异样。
狄飒转瞬间已在罄冉身边俯低身子,手按在剑柄上,已然已做好了迎敌准备。
罄冉心中动容,余光掠过他因俯身而紧绷的身体,却没有说话。倒是身旁的雪琅像是打了兴奋剂一样,低声叫着向狄飒怀中蹭,被狄飒重重拍了下头才安静下来。
马蹄声越来越响,一队人渐渐出现在远处,慢慢清晰。罄冉的神情也由冰冷,转而变成了惊喜。她霍然站起,迎了上去。
那来的一队人竟是蔺琦墨留给她的一众暗卫,中间那个纤细的身影正是陆霜,而打头飞驰的俊朗身影则是陆赢。众人看到她也是纷纷扬起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陆霜已双眼盈满泪水的下马扑了过来。